完顏丹俊臉扭曲、猙獰,呼吸粗重,惡狠狠地盯住麵前的老嫗。 嚇唬誰呢? 老嫗保持笑臉,一點不怵,若是老狼,老夫或許會給三分薄麵。 是老夫,不是老嫗,新朝皇宮三傑之一,童鞭的二師伯童貓。 童貓自立門戶,一番騷操作後,手下內監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暫時沒有去處,老監勉為其難,臨時攬一些活兒,混日子。 童貓掌握大內的部分情報網絡,知曉洛陽發生的事,正炫耀著: “嘖嘖,雍國公不愧名將之後,出手不凡,七十五萬大軍進洛陽!” 完顏丹極力壓抑情緒,童貓與老狼仆交好,要麼不說話,言出必真,勿需,也不必拿假情報糊弄自己,七十五萬人,是準確數字。 世家、及大燕的情報,跟童貓說的,完全一致。 牧氏、牧羊不入完顏丹的法眼,更不會將之視為對手。 牧羊進太原、占兩州,完顏丹雖難受,仍然蔑視之。 而牧羊堵潼關、踞洛陽,陳兵七十五萬? 胡、漢之爭的態勢,瞬間逆轉,完顏丹陷入兩難境地。 完顏丹很難受!非常難受!處於漰潰邊緣的難受! 牧羊捏住了關鍵、完顏丹的重要部位,大元帥躍不起來,又蹲不下去,打不行,退也不是,小混蛋是老牌混蛋,力道掐得很準。 堵住潼關,自忖左右戰局的林召彥,自認關鍵人物的林召彥? 立即,成了無關的局外人,手中的百萬大軍成了擺設! 牧羊襲占洛陽,世家屯積的,林召彥撤退“轉贈”的大量糧草、輜重,成為牧氏擴兵、養戰的資源,亂世不缺兵,擁輜重必崛起! 洛陽,林召彥棄守的洛陽,本是大燕帝國的穩定後方,完顏丹背靠洛陽,可從容整合新朝的殘餘勢力,再擇機與林肇渚決戰。 三百萬聯軍懟上五十萬江南精銳,完顏丹的勝算極大。 而洛陽成了江南的犄角? 完顏丹背脊發涼,隱隱感到一柄剔骨尖刀抵住後背,既不能專著江南事,也不敢主動與林肇渚決戰,更不敢分心、分兵洛陽。 七十五萬烏合之眾,實令完顏丹心力憔悴。 兩個時辰拿下洛陽全境,包括洛陽城、四郡、四十縣。 兩百餘世家匯聚洛陽,每據點的世家精英至少上萬,對付五十五萬烏合之眾綽綽有餘,而結果,超兩百萬數兵員的世家,束手就擒! 世家不堪,完顏丹心裡有數,要不然,世家不會與異族勾勾搭搭。 如此不堪?實令完顏丹錯愕,更是措手不及。 林召彥是不是玉狼?是不是犬狨的內應?完顏丹並不知道。 即使能確定,完顏丹也不會將後背交給林召彥,風險太大。 完顏丹信得過、真正倚仗的,是盤踞洛陽的兩百數世家。 完顏丹務實,不會將洛陽失陷,僅歸結於世家不堪,牧氏遊騎的強大,可見一斑,即使調京畿九鎮出征?完顏丹的心裡沒有勝算。 調遣主力直撲洛陽?弄死不敵死活的小混蛋? 呃,想一想過乾癮而已,東京空虛,林肇渚的大軍立至。 耗下去,等林召彥打通潼關外的官道,再尋戰機? 等不起!僅憑東京的戰略儲備,撐不過太長的時間。 八國胡騎禍害豫省近半的郡、縣,帶不走的糧食、房屋一火燎之,數不清的流民、災民擁向東京,而洛陽的儲備又落入牧羊之手。 漸漸地,完顏丹的呼吸平穩,臉色恢復正常,童貓由衷佩服。 為帥、為將,或遇到突發事件、意料之外的事,冷靜處置即可。 童貓頓覺無趣,欲起身告辭,完顏丹忽道: “二伯莫急,請隨我拜見蔡相,新朝不能缺了老相參予!” 童貓一呆,忍不住打量完顏丹,不是說笑,是認真的。 新朝無帝、無相、無將,中央政權消亡,王朝名存實亡。 而大燕僅占了豫省,絕大多數的地方政權完整無損,打敗林肇渚後,完顏丹仍要麵對一個個地方政權,不是憑蠻力能一個個征服。 重塑新朝,重建聽命完顏丹的中央政權,懾服地方,才是王道! 除了將,真正掌握地方的大員,是一個個府尹、實權文官。 清流好高騖遠、自命清高,更始帝歷來不喜,多是虛應故事。 掌握中央、地方實權的官員,俗稱實務派,奉蔡相、秦柏為領袖。 秦柏急功近利,走得太急了,竟挾部閣官員擁立偽帝,再結合秦柏的所作所作、一貫行徑,被更始帝欽點為第一國賊、頭號漢奸! 可以為異族做事,可以暗通款曲,可以眉來眼去,可以勾勾搭搭,卻不能光明正大地做漢奸,才幾天時間,一個個漢奸世家遭了橫禍! 太特麼嚇人了! 秦柏是欽點的漢奸,名聲狼籍,誰還敢“仰慕”秦柏? 而蔡相清譽尤在,在職的官員,誰不自承蔡相的門生? 兩騎健馬靜靜地走在街道上,普通平民見了?立即縮頭回避! 燕雲十八州的故事廣為流傳,也漸聽漸忘,而八國胡騎肆虐豫省近半的郡、縣,卻是真真實實的現實,湧進東京流民的哭訴太瘮人了。 誰都能察覺胡蠻子的異狀,是壓抑的欲望,不知何時會爆發? 到了,完顏丹古怪地打量,暫時,不能適應。 蔡相擔任閣揆的時間不短了,一直到更始帝遜位,仍是首輔。 一墻矮墻圈住一棟二層小樓,極為普通的木樓,像極了小康之家。 閉上眼睛,完顏丹睜眼,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小樓。 小樓能住三十人,是連雜役、婆子也要算上,沒有死士、護院。 老態龍鐘的蔡相蜷縮躺椅上假寐,四婆子、倆健仆、一管家忙碌。 完顏丹頓時釋然,蔡相久居高位,豈不居安思危? 子嗣,不會帶來同住,而是,湮沒於茫茫人海之中。 蔡相是新朝重臣,先由樞密院護衛,又由京畿第一鎮提供保護。 見是完顏丹,甲士們麵無表情,目不斜視。 完顏丹下馬,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揖,朗聲道: “後學完顏丹,仰慕蔡相的大名,特意前來拜訪!” 沒有動靜,管家打著算盤,四婆子翻曬被褥,兩健仆往井裡汲水。 蔡相仰臥的姿勢,也沒變! 自更始帝停了朝會,蔡相的私宅,不再迎見外客。 莫說犬狨胡蠻子,便是新朝的大小官,蔡相也統統不見! 被騷擾的次數太多,蔡相一家,早習慣了。 完顏丹諳熟歷史,三顧茅房的事,是聞熟能詳。 呃,胡蠻子就是蠻子,蠻子兄,是茅廬,不是茅房! 恭敬如故,完顏丹又吆喝了兩回,一時坐臘。 比完顏丹臉皮更厚的官多了去,吆喝三回算什麼? 童貓哂笑,傻蠻子再等三百年,蔡相也不會搭理你。 下馬,童貓輕推院門,是虛掩的,防君子,不防小人! 童貓是大內監,不是君子,是真小人,故而無忌。 沒有人招呼,七下人各忙各的,不理會偷進的小人。 蔡相仍是假寐,沒有被驚擾。 童貓進了門,見沒有椅子、凳子,連馬紮也沒有,失笑搖頭。 一個縱躍,童貓蹲上墻頭,靜靜地看戲。 完顏丹靜立,又反復感應院落的一切,認真而認真。 “放心,沒有埋伏!”蔡相忽然睜眼,不屑之意畢露。 蔡相是南國、新朝的四大名流之一,心智、器度早臻絕頂,對人心的揣摩不會錯了,完顏丹是披著素袍的禽獸而已,不是書生。 直到最後確認,蔡相居處真的沒有埋伏,完顏丹才回頭。 “學生仰慕蔡相風采,欲請蔡相主持新朝內閣?” 劇烈咳嗽,蔡相受此刺激,精氣神也旺了不少,聞言調侃道: “新朝的內閣,什麼時候輪到犬狨鮮卑族打理了?” 完顏丹一怔,半晌才回味,蔡相暗諷完顏丹口中的新朝,是偽朝! 暗惱,完顏丹的眼睛盯住混濁老眼,奇的是,蔡相昂然不懼。 “不怕我宰了你?再索殺你的子嗣?” “嗬嗬…”蔡相大笑,奇的是,居然不喘了。 “我的道,文進死胡同,仙途又茫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正想兵解重修!” 完顏丹聽不懂,而童貓是旁觀者,對蔡相的評價,又高三分。 蔡相廢籍兵製,廢省置府奪林氏兵權,唯鏟除世家一事未成,終是耿耿於懷,而實務派的蛻變,又令蔡相聲譽受損,是毀譽參半! 仙途? 條條道路通仙途,蔡相欲飛升,再正常不過! 完顏丹虛望西麵,哪裡,正是小混蛋逞威的地方,不得不勸道: “仙途是機緣,保不定下一瞬,就到了,何不留下有用之身?” “嗤…”蔡相忍不住笑出聲來,一介胡蠻子,想壞老夫的道? “身朽魂在,人死魂又來,臭皮囊而已,拿去就是!” 童貓一呆,立生敬佩之意,蔡相的境界,非尋常俗人可理解。 反復勸,一遍遍地嘮嘮叨叨,蔡相打起鼾聲,完顏丹口乾舌燥。 日頭漸漸偏西,蔡相省了午飯,看樣子,連晚飯也省了。 耐心漸被磨盡,完顏丹認清了現實,又回歸權謀、機變: “蔡相,打擾了,新朝的相國,必是蔡相,安心靜養就是!” 掛名相國?虧你想得出! 童貓默然,以蔡相之智,豈會料不到? 果然,蔡相睜眼,雙眼漸漸清澈,淡淡吩咐道: “蔡大,為我出殯,歸葬徽省棲縣老家!” 完顏丹轉身,望著氣息漸弱的蔡相,不是虛言恫嚇。 倆健仆拽來四透的香車,四婆子抬著躺椅上車,又布置靈位。 啜泣聲起,黃紙白綾飄飛,靈車出了宅子,一代名相,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