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辭十三年後參加了自己的好兄弟杜孟輝的婚禮。婚禮上,他突然覺得新娘好像一個自己曾經認識的人,不過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記起自己何時與她見過麵。 婚禮在北方平平無奇的一座城市裡進行,天空如往常一樣灰暗,卻因是國慶,同一天還是無數年輕人的大喜日子,街道上結滿了婚車。車隊停下了,陳辭坐在第三輛奧迪的前排,後麵是杜的母親和姑姑,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一路上喋喋不休,伴著窗外擁堵中產生的喇叭聲,陳辭把車窗開了又關,終於不知所措。 幾朵雲被吵的幾欲離開,另外幾朵就擠過來,填補他們的空位。 好像要下雨。 車隊前麵,新郎官下了車,跟幾個迎麵堵在一起的婚車上下來的人換了煙,雙方說了幾句,點著頭回到自己車上,繼續等待。一輛堵在車道最邊上氣勢洶洶的公交車不斷鳴笛。陳辭最終覺得還是把窗戶關上。 “阿辭,是不是阿姨吵到你了?” 陳辭認識杜孟輝的母親是很小的時候,因為兄弟倆總愛跑到彼此家裡蹭對方的遊戲機。 “阿姨,瞧您說的。” 陳辭說。 陳辭隨著笑了一會兒,搭了幾句話茬,便把頭轉回頭繼續發呆。 “阿辭,感覺你變悶了。” 兩個中年女人在後排捂著嘴發笑。 後來在酒席上,好兄弟杜孟輝也摟著他的肩膀,說,“幾年不見,你好像滄桑了一些。” 這會兒,席麵上的老年人都已離去,年輕人聚在一張桌子上,吵吵鬧鬧,根本不讓酒杯子空閑下來,觥籌交錯,直到周圍每一桌的白酒都被拿了過來,又叫服務員。幾個長輩走過來想勸勸,也被拉著灌了幾杯,擺著手走了。 “是嗎?” 陳辭也有一些微醺。 大學的時候,他的酒量不及杜孟輝,兩兄弟一對一的時候采取的都是一比二的對策,即陳辭喝一杯,杜孟輝來兩杯,如此才不至於一人麵紅耳赤想要交心,另一人卻早已不省人事。 “對呀,起碼你酒量滄桑了。”杜孟輝現在已經是攀著陳辭的肩膀在說話了。陳辭甚至感覺隻要自己稍一動彈,老杜就會像是枯掉的藤蔓一樣垮下去。 杜孟輝半閉著眼睛,指手畫腳地好不容易把話說完,“你的酒量,滄海桑田!” “老杜你喝醉了,成語都不會用了。” “老杜這是化用,人清醒著呢!” 老杜被幾個人駕著又去打了一圈。 陳辭則再一次發起了呆,他撿了一把椅子坐著,陷入那一段不知所謂的回憶。他想起來此前婚禮高潮時,他在臺下鼓掌,看見三束燈光打在新娘身上,宛如羽翼。可正待他思之愈深,卻又開始懷疑自己這樣想到時是出於純粹的困惑還是某種令人惡心的欲望。 天空愈發陰沉,酒店外很暗得嚇人,室內即使燈火全開,也顯得昏黃。 有人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不過陳辭沒有注意到,或者是他注意到了,可毫不在乎。因為回憶的重量使他難以估計現實中發生的事情。 杜孟輝說的沒錯,陳辭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而這不僅僅是從酒量這方麵來說的。 大學的時候,陳辭是一個時常激憤,難以自持的年輕人。對於未來,他不作念想,對於過去,他也不糾結,可總歸是感到空乏。是的,他曾是一個扭扭捏捏,激動起來便不知所謂的臭小子。他跟人告過白,可是把人家女孩子嚇得好幾天不敢去教室,最後是輔導員出麵,還是拿請家長這樣的威脅才最終了事。 陳辭想,若是以前的自己遇上堵車,遇上吵吵鬧鬧的杜媽媽,一定會大發脾氣,即使是在這樣大喜的日子裡。甚至是剛才,周圍的人起著哄,杜孟輝一邊跟別人碰杯一邊指著陳辭的鼻子說話,他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就像是被靜止了的湖麵,沒有一絲波動。 他剛才怎麼回答杜孟輝來著? “你說錯了,不是幾年不見,是十幾年,足夠讓你刮目相看了。” 此時的他隻覺得這個回答十分可笑,但也僅此而已。他沒有想要拿起杯子再去找回場子的意思,更不願意為此而感到任何一絲的羞愧。 他成了一個成熟的人,或者說,一個死人。 他想起來自己大學的時候最痛恨這種波瀾不驚的性格,因為此類人若非冷若冰霜,就是無情無義。他這樣想了一會兒,竟微笑了。 “你笑什麼?” 身旁的那個人說話了。 陳辭看過去,再一次體會到了似曾相識的意味。 “嫂子。” 女人已經換了常服。在和陳辭打了招呼之後,她把椅子往這邊挪了挪,像是打聽小道消息的小姑娘似地靠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她又挺直了身子,因為窗外開始打雷了。 “下雨了。”她說。 陳辭糾正她的說法,“就要下雨了。” 她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把目光含起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陳辭了解到,這位嫂子是一位作家,專寫鄉村風俗,還出過一本描述鄂西風情的逸事集,據她自言,銷量不錯。 “你不會是在我身上找靈感吧?” “你怎麼知道?” 嫂子嗲了一會兒,又坐直身子,正言道,“你知道嗎?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周圍的生活。” “我好像知道。” 陳辭這麼說並非賣弄,而是他想了一會兒,認為自己的確是知道這一點的,不過自己從何得知,他又記不起來。就像是這些年他性格大變的原因一樣,這些都被埋在記憶的深海裡。而陳辭此時不過是一個不會水的茫然者。 嫂子拿她書裡的幾個人舉了例子,因為是逸事,故事的模式十分老套,甚至在她的嘴裡顯得嘮叨,可內容精彩,大千世界,人們做起事情來總是五花八門。也難怪這本書會暢銷。 “嫂子,等等,真的有這樣的人?” “哪樣?” “就你說的,為了看見天空後麵的世界,一個勁兒爬到樹上,結果摔斷了腿。” “啊,這個是真的。” “什麼叫這個?” 嫂子吐了吐舌頭,說下次再說,就蹬腿起身,想要一走了之。 陳辭看著她沒走幾步又突然回走過來。 “我感覺你有什麼心事兒。” 陳辭看著這個可以說是剛剛認識的女人貼著自己的小心翼翼的呼吸說話,心中像是重新長了一個小心臟。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是啊,心裡藏著什麼呢?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就連自己也無從知曉呢?時光如流水,人們往往很難看清,可為什麼偏偏是他能夠死死記住這悄然過去的十三年呢?為什麼他能記住這個空洞的數字,卻難以探尋這數字後的故事?哪怕是幾個小故事,就像是嫂子寫的那本逸事集裡的那樣,他是不是也曾遇到過一個爬到樹上觸摸高處的陽光的人?這種人真的存在嗎,還是說不過另一個純粹為了獵奇心理而杜撰的虛擬角色? 生活是虛擬的嗎? 陳辭拿起酒杯,跟自己乾了一杯。他在口腔內卷了卷舌頭,拿紙擦了擦鼻涕。 至少這杯酒是真的,還有窗外的雨。 雨不知什麼時候下了起來。 雨很快就停了。 晚上,幾個年輕人要到河堤上去。杜孟輝讓服務員打開了陳辭的房門,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 “你嫂子點名讓你去,你小子還不給麵子?” 幾個人前前後後走在黑影似的河堤上,河邊的柳樹都枯萎了,柳條被周圍的農戶悄悄剪去紮籮筐。這也是嫂子說的,一路上大多都是幾個女人在說話,男人則默默無聞地跟在後麵,偶爾來一兩句帶顏色的笑話,惹幾聲冷冷冰冰的壞笑。這是因為年紀過了,加之酒後的疲乏使人們難以為此起哄。 夜風從江麵上刮過來,顯得清冷,陳辭卻被包裹在一層未醒的睡夢之中。 “誒,老辭,你咋不說話。” “怕是還在夢見誰吧。” 又是幾聲冷冰冰的笑。 往後,人們就越走越散,直到後一個人再也看不見前人的身影,就乾脆站在原地等待。 陳辭在河堤上走了一會兒才停下來,因為他不愛與人搭話,接話的時候也總是不得要領,漸漸的,他發現自己一個人行走在仿佛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隻聽見流水聲在證明著這是一個依舊活著的世界。 他看見有一處小路可下河岸,就去了。 水聲,他大概在此前的某個日子裡也聽見過這樣安靜的水聲,不過環境更加溫馨,因為還有鳥兒的叫聲。他曾見過鳥兒在水邊的枝條上搖頭晃腦,又突然一個振翅,飛到河麵上去了。 “這是帕奇奇鳥在捕魚。” 這話是誰說的? 接著一個明顯比他個兒高的人從身後扶住他的肩膀。 “你再往遠處看,你看見那座沒有形狀的山了嗎?你仔細瞧,順著我手指的方向,那裡就是科爾馬迪約山,你可得記好,因為那裡是我的故鄉。” “誰?” “啊!你嚇我一跳。” 倒是他被這一聲尖叫嚇得不輕。 雨後河岸邊的夜色濃得像墨,水麵倒映的軟乎乎的光線什麼也照不亮。 陳辭把對方攙了起來。 “是你啊!” “對,是我!” 兩人並肩站著,竟然無別話可說了。 陳辭這才想起來自己竟然不知道嫂子的名字,因為來得匆忙,而婚禮上的劣質音響更是使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像是被包裹在好幾層泡了水的宣紙裡一樣黏黏糊糊的。 如果在十三年前,陳辭大概會覺得在這種時候問對方的名字大概有一些不禮貌。不過此時非彼刻了。 “什麼?你也太誇張了吧!” 女人跺著腳背過身,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這樣還不夠表現自己的憤怒,就又叉起腰來。河水的倒影穿過她身體與手臂之間的空檔,使她的形象有一些不完整。這一形象使陳辭方才被嚇走的夢境重新壓倒過來。 他再一次聽見鳥兒在空中撲騰雙翅的聲音,聽見身邊的人聲,還有遠處不知名的生物將死時震徹山穀的吼叫。 他再一次聽見: “誒,你怎麼又不說話了?” 這話好像是在指責他。 “肯定是生氣了唄,被莫名其妙地丟過來,又不給任何解釋就讓做這樣繁重的工作,怕就是奴隸也會反抗的。” “”誒,你看著我!” “你看著我!” 陳辭看著那個他不知姓名的嫂子轉過身瞪著自己。 先前,她找了一塊兒大概是釣魚佬立起來的石墩子上坐著揉腳,她等了一會兒,隻好服輸般說,“虧我還好心要送你禮物。” 這話沒有收到任何答復,於是她氣得開始大吼大叫。 陳辭聳著肩膀,毫無誠意地安慰她。 “我都說了,真聽見了。” “你也太不認真了,真不尊重人。” 她有點委屈地給陳辭遞過去那本她早就備好的書。書在晃動的光線之中一閃而過,看不清文字。不過可知這是一本舊書,因為書皮布滿了皺紋,書頁的邊邊角角也都是褶子。 “這就是你剛才跟我說的那本?” “吶。” 她昂著頭,發出了不置可否的音調。 陳辭假裝翻了翻書頁,其實什麼也沒看,因為周圍是一片漆黑。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兩人此前的對話。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作為對你的懲罰,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這懲罰的確很嚴厲。” “你是說真的?” “我開玩笑。” “呸,你把書打開。” “為什麼?” “叫你打開你就打開!” “我看不見。” “怎麼看不見?” “這裡太黑了。” “你之所以覺得周圍一片漆黑,是因為你還沒有習慣黑暗,你把眼睛閉上,快閉上!” “閉上了。” ...... “喂!你在哪兒?” “我在呢。” 陳辭睜開了眼,看見淡淡的陽光灑在身前的草地上,不遠處,一顆巨大的傘樹歪歪扭扭地生長著,樹下開滿了白色的小花。 “你醒啦。” 陳辭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自己明明熟知卻又想不起名字的女孩兒的懷中。這讓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想要起身,卻被對方輕鬆抱住。 這裡也剛剛下過雨,空氣潮濕得好像是可以漂浮起來。風很沉穩,吹在臉頰上,把發絲吹的微微飄起。 “我喜歡你的陽光下發灰的頭發。” 回答則像是長舒一口氣似的,“我也喜歡......” “你再睜開眼。” 陳辭把眼睛睜開,雖然周圍是密不透風的黑,可他卻好像是被陽光刺目一樣不斷眨眼。他發現自己竟然流出了淚水。 “你怎麼了?” “沒怎麼,我覺得你說的對。” “我說什麼?” “你說我好像是瞞著什麼心事兒。” “嗯。” 陳辭竟然久違地感受到了某種情緒,這是一種十分陌生的情感,突如其來,以至於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在自己心裡掀起的大風大浪。此刻他其實是想要哭泣的,不過淚水好像在此前就已經哭完了,此時不過是海綿裡最後幾滴未乾的水。 到底是誰? 是誰讓他這樣想要哭泣,誰奪走了他的記憶,使他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像是一個異類一樣茍延殘喘? “你能看見了嗎?” 兩人在江邊坐了一會兒,一個人嘗試去安慰另一個,不過最終沒能說出口。 “什麼?” “剛才我說讓你翻開這本書。” “喔。” “你現在能看清了嗎?” 陳辭翻開了書的第一頁,這裡寫著一行小詩,一段感謝的話,還有作者的名字。名字寫在最下麵的角落裡,前麵用了破折號,好像不過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用嘴巴講故事的人。 ...... “我們都活在自己的生活裡,不是嗎?” “喂,陳辭,我想我們要分別了,你要去你去的地方,而我要回到我的故鄉。” “你醒了?我來就是告訴你,我也要走了。” ...... 這位筆名叫“柯瑪”的女性作家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陳辭坐下。後者突然像是進入了某種癲狂的狀態,不斷重復回答著他想象中的那個問題。後來他發現這個問題隻要是在回憶之中,就是無解的,便陷入沉默,身體像是空掉了一樣癱軟下去。 後來,在兩人進行他們約定好的那一項長達數年的秘密活動的過程中。柯瑪對陳辭說,“當時還以為你就要死掉了呢!”陳辭卻說恰恰相反,他之所以陷入混沌狀態,實則是重新活了過來。 “當時我得知你的筆名,即‘柯瑪’,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我遇見的那一個女孩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如故事般巧合的是她也叫柯瑪,初次見麵,她便口口生生地對我說要為我創造一個世界。而我並不知道她今後會給我的生活帶來巨大的改變。我當時隻覺得她一定是瘋了,就像是那天晚上我對你提出那個要求後你對我的看法一樣。可是後來,我真的如你所知的那樣去到了她的世界。在那裡我看見天空以及天空意外的事物,看見了許許多多我這輩子從未想象過的事情,興許,我還見到了彩虹。的確,我見到了彩虹,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此前說,愛著我,是什麼意思。” “你一定是瘋了。” “是呀。” “要麼是你,要麼就是這個世界瘋了。” “你說的對,柯瑪。” 我已經老了。 至今,我仍會回想起那天晚上與作家柯瑪在河邊長談的時光。故事就像是流水遇到了春天一樣被講述出來。說來也怪,很多事情開始僅僅是一個念頭,時間使它成為了可供人的傾聽的故事。記憶在敘述中愈發清晰,我索性說個沒完,直到柯瑪看了看時間,對我說,“你還真有天賦。”我與她做了約定。這十三年我將我大部分的時間獻給了另外一個人們所未知的世界,那個世界離人們很遠,卻離我很近。即使如今我早已年老體衰,許多事情已然成為一張張深藏腦海的褪色相片,可我依然相信自己曾經年輕過,也為了某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事物奮鬥過。 是的,我就是那個為了觸摸天空爬上大樹的人。 我就是陳辭。 現在,我來講述我所經過的人生。
第一章.1個叫陳辭的人勉強活著(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