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俠義傳 檀何 謹以此書,獻給我親愛的故鄉。 書中人事盡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作者題記 第一回 少年郎夜半護牛犢 獨行客飛簷聽密語 江南。 千裡崗山脈東段腹地。 崇山峻嶺之間,數十條大大小小的溪流歡騰奔湧,匯入雲龍江。 寬闊的雲龍江浩浩蕩蕩,一瀉數百公裡。 雲龍江最大的支流,名叫壺溪,在巍峨的連山中逶迤上百公裡。 由於壺溪發源於壺山,山形及溪流形狀均像一把中國古時的老式酒壺,故有“壺溪”之名。當地老百姓還形象地將它的整個流域稱為壺嘴、壺頸、壺肚、壺底四部分。壺嘴即是發源地,位於鄰縣之高山。其餘三部分,全部都在秦夢境內。 在壺頸區域,由於落差較大,壺溪清流急湍,激起旋渦無數,形勢極為險要。而在壺肚流域,溪流在中部的樹石、燕落、橫槎一帶,更是形成左右環狀的兩支,分而又合,然後百轉千折,呈“S”型曲折東流。經古城、倉頭、大田之後,兩山的間距逐漸拉開,開始出現開闊的盆地,壺溪也方才緩步從容,從盆地中間緩緩淌過。到壺底烏龜山、雙溪等地數度分流,形成弧形包抄環拱之勢,最後在排潭匯合成一個大大的深潭,經青江流入雲龍江的中段——梨江。 正值秋季,壺溪兩岸菊花初黃,楓葉如火。 在壺底流域,溪邊平緩的沙灘和溪中的汀洲上,分布著大小不一時斷時續的芳草地,密密的寸草嫩綠鮮美,幾頭牛羊在上麵一邊吃草一邊悠閑地甩著尾巴。 一個濃眉大眼稚氣未脫的少年,從一隻大水牛的背上一躍而下,躍過牛頭後,一個前空翻落在地上,然後連續幾個前滾翻,再起身做了幾個左右側踹,再接連幾個前空翻,然後馬步左右沖拳,弓步架打,左右連環腿,右腳前掃堂腿、左腳後掃堂腿,再立起身來,雙手把住牛角,與水牛扳起了“手腕”…… 這個敢與大水牛較勁的少年,名叫顧田寶,家住溪東的蛇山下。 蛇山,是指溪東的多條山嶺,排列整齊,如巨蛇下山,直奔壺溪,與趴在壺溪中流的龜山遙遙相對,形如龜蛇鬥法,陣勢很是生動。 當晚,顧田寶吃過晚飯後來到屋子東邊的牛欄裡,為母水牛和小牛犢投放稻草。 有道是:“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人是如此,馬是如此,牛也不能例外。農家愛牛之人,往往會在夜裡去牛欄投放草料。 看著水牛和它的孩子臥在欄裡,長舌頭一卷一卷安詳地吃草,發出“沙啦”“沙啦”的響聲,田寶滿意地摸了摸老小兩頭牛的頭,再摸了摸小牛身上嫩嫩的絨毛和母牛身上光滑的體毛,哼著小調回屋休息去了。 夜漸深。暗淡的星光下,幾頭狗一樣大小的黑影悄悄逼近顧田寶家的牛欄。 大水牛似乎意識到了危險,突然之間用牛角瘋狂地劈向牛圈的木門。門外的兩條暗影意外受驚,突然往後一跳,發出“嗚嗚”的聲音,之後再一次沖向圈門,圍著緊鎖的木門嗅來嗅去,八隻蹄子團團亂轉…… 顧田寶聽到動靜後從睡夢中跳醒,從二樓窗戶探出身去觀察,正好看到兩條似狗非狗的黑影在牛欄門前打轉,一下想到莫非是野獸前來襲擊家畜,便一把抓起窗臺上一塊南瓜大的螢石,奮力投擲下去。 螢石砸在石墻根,發出“啪嗒”一聲巨響,並濺出耀眼的火星來,兩條黑影嚇得箭一般遁沒在茫茫黑夜中…… 顧田寶不知道,就在他這螢石濺起耀眼火星的同時,遠在東北三千裡外的奉天(今沈陽。蒼崖子注),位於北大營南800米處的柳條湖,也爆發出“轟隆”一聲的驚天巨響,隻不過那濺起的火星是要大過幾萬倍了。 滿天星火亂飛,幾截鐵軌飛上夜空。 隨後,密集的槍炮聲響起。 中國東北軍駐守的北大營遭到日軍襲擊。 炸毀柳條湖南滿鐵路的,是日本關東軍島本大隊川島中隊的河本末守中尉一行。 製造爆炸後,他們根據事先布置好的幾具身穿中國東北軍製服的屍體,誣蔑中國東北軍炸毀鐵路,然後興師問罪,向北大營發動襲擊。 當北大營的大門被一隻隻裹著綁腿套著黃牛皮鞋的蹄子踹開,一群群矮腳士兵蜂擁而入時,中國軍人正在睡大覺,很多人還沒從睡夢中清醒就已喪生在日軍的刺刀底下。少數被驚醒的,沒來得及穿上衣褲就倉皇逃命。 槍聲四起。 槍聲自然是日軍的“三八”步槍和彎把子機槍發出來的,從後麵追殺剛從被窩裡出逃的中國守軍。 在北大營,中國守軍的槍枝,晚上不放在睡房,而是集中存放於連部。所以麵對突襲,手無寸鐵中國官兵隻能選擇逃命。 日軍騎兵絕塵而至,雪亮的馬刀揮舞在夜色中,發出瘮人的白光。坦克、裝甲車隆隆開動,槍眼噴吐著烈焰。 “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侵占北大營。 接下去的子夜,華夏神州,不知道響起了多少告急電話。 其中有一個電話,是南方一處莊院的男主人撥出的。 莊園位於南京城郊的紫金山麓,被一丈多的高墻和巨大的法國梧桐所包圍。 打電話的是個中年男人,不胖不瘦,五官端正,頭發光亮,上嘴唇留著整齊的八字胡。 他必定是大富大貴手眼通天之人,要不他絕無可能在事發一個多小時後,就能得知國軍最高層的決策。 決策的調子是:“不可與之反抗”。 這句話之所以用引號,是因為意義重大,又是某個重要人物的原話。雖然屬於某種程度的病句,說明說話者國文沒有學好,但意思還是能懂:不可反抗它,不可與之對抗,不可與之發生武力沖突,等等。 電話那頭是一名女性,有著一副柔媚的聲音,如鶯啼枝頭,鳥囀空穀。 她那親昵嫵媚之音,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聯想到玲瓏的五官,曲線起伏的身姿,還有其他美好的方麵。 兩人都稱對方為“親愛的”,也不知“親愛”到什麼程度,彼此是什麼關係。 但隻要是“親愛的”就夠了,就勝過一切的關係和身份。 他們在電話中爾儂我儂,適時打情罵俏,但都沒有忽略一個主題:南方的親愛,想要北方的親愛火速南來。 北方的親愛雖然頗費躊躇,因為那裡有她的家業和親人。好在她最終還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即將麵臨的嚴峻形勢,於是答應一早就趕去車站。 也幸虧她答應,要不,連窗臺上的“夜客人”,都恨不得破窗而入,去幫男主人做思想工作了。 “夜客人”是南方許多地方對“梁上君子”的戲稱。“梁上君子”是什麼,就不需要人多解說了吧? “夜客人”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衣,頭上裹著黑色的頭巾,隻露出兩顆黑亮的眼珠子。 “夜客人”其實也隻是偶遇。 他本來隻是想來取一樣東西。 這東西他以前並不知曉,是幾天前在附近酒館喝酒時,聽鄰桌客人聊天時說的。 聽說這東西價值連城,舉世無雙,本來已被人帶入墳墓,卻被盜墓賊重新挖了出來,最後收藏在這座屋子裡。 既然此物來路不正,則天下人均有權擁有之,取之不可謂不義,對不? 於是,“夜客人”今夜就來取了。 他想取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失手過,隻要他有足夠的耐心。 這會,他就極其耐心地看著屋裡的男人在打電話。 他剛才於一個光線陰暗處,在圍墻上緊跑幾步,手一按就跳進了院內,蹲著疾行至門房處,用手指在門上“唰啦唰啦”扒拉了幾下,然後隱在暗處。等門房出來,他用兩指在對方腦後風府穴一戳,人就暈倒了。 “夜客人”將門房拖進房內,讓他反身趴在骨牌凳上,再在他腦袋上扣上一頂帽子,弄成一副酒後酣睡的樣子,然後迅速向著樓房的墻腳運動。 他很快瞄準了伸向二樓窗戶的一排法國梧桐,然後選擇最大的一棵,青蛙一樣在樹上跳躍而上,很快就一腳跨上了窗臺。 正當他拔出匕首,想敲窗而入時,室內的燈亮了,一個身著睡衣的男人進了房間,然後返身將門關上,開始“咕啦咕啦”地撥電話。 “夜客人”連忙讓身體半蹲,隱在窗臺一角,一邊側著身體觀察著室內。 原來這是間書房,有兩三隻書櫃,裡麵排列著一些裝幀精美的書本。這樣的書,“夜客人”是羨慕的,卻從來都沒敢奢望捧在手裡看一看。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隻有濟世為民之人,方有資格看書和擁有書本,他一直是這樣想的。讀書和讀書人,在他心裡,都是至高無上的事情。“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從小,父母、長輩和老師都是這麼跟他講的,所以令他仰望。 室內的這個男人,本是他仰望的一族,但由於國寶的原因,他也隻有冒犯尊嚴了。 想是這男人本來已經打算睡覺,出於什麼原因,讓他離開臥室來此書房打電話。 “夜客人”想,怎麼這房間突然來了個人,打亂了自己的行動計劃。所幸來的是個男人。若是來一個穿著性感一些的女人,他再呆在窗臺上窺視,會感到很不自在的。 不過這男人還算入眼,身材高挑,長得也還周正,留著兩撇考究的八字胡。 “八字胡”雖然隻是坐在椅子裡,還是一身寬鬆的睡袍,卻仍然上身筆挺,氣定神閑,看上去氣質不俗,地位定是不低。 對,地位是肯定的。要麼就是十分有錢。試想,假如沒有權位或金錢,又哪裡會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建成這麼高檔的莊園?外麵還為此專門修上一條馬路。這是個常識性的判斷,對不對?家裡有這麼多的書,如果不是擺設,那也應該很有學問,“夜客人”想。 “夜客人”將身體緊貼於窗戶一側的墻壁,雙目機警地盯著屋內的男人,也掃瞄著周圍和樹底的一切。 對於樹下的一切,他是放心的,因為門房中了他的六合陰陽指,一小時內是絕對醒不過來的,除非運氣差一點,遇上了換崗。但換崗也無大礙,因為“夜客人”提前做了手腳,在門房的衣褲上擦了些酒精,弄成一副酒氣熏天的樣子,讓人誤以為看門人是醉趴在椅子上了,不會想到受人襲擊的事。 對於窗戶以內的“八字胡”,他也是放心的。因為裡麵燈光亮,看不到外麵黑暗中的一切。 再說,這麼冷的夜晚,男人輕易不會開窗。 即使開了,也不會將窗開到全部打開的程度,頂多也就半開,窗門與窗框會留有45度的夾角。而隻要窗門推開時還留有幾度的夾角,隻要還能容納一隻腳尖的位置,“夜客人”就有能耐將身體隱藏到墻壁後麵,而不必退避到樹枝當中去。 如果確實緊急,他可以飛步回到樹上,隱匿於枝間。 如果連樹枝都隱藏不了他,還是被發現了,他也不怕,可以迅速撤離。他有一種本領,可在瞬間就抱住樹桿,“吱溜”一下直接滑到地麵,然後消失。 總之,他後麵有許多個應對辦法,要不怎麼行走江湖?怎麼在夜間飛簷走壁做他喜歡的事?乾這行當,手腳功夫當然是基礎的條件,但腦子是一點都不能差的。 果然,“八字胡”隻將窗子開了一條縫,頂多隻有10度的夾角,以清潔室內的空氣。 這不僅絲毫未影響窗臺上的“夜客人”,而且還將裡麵的對話,清晰地傳入“夜客人”的耳朵中。 “夜客人”並不關心“八字胡”是誰,是不是這幢宅子的主人,更不想聽他這個帶著濃重騷氣的電話。 也許電話那頭那娘們是“八字胡”的情婦,或者至少是他心儀的女同學,或者女下屬,或者表妹,或者是鄰家妹子……“夜客人”想。 “夜客人”對這些興趣不大。 他總是直奔主題,不管其他。 他覺得做人想要清靜,想得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少越好,關心的東西也是越少越好。 他最感冒的,就是那些整天無所事事,坐到東坐到西,打聽來打聽去,窺視別人隱私的人。 他其實對女人也不怎麼感興趣。他認為女人隻適合花花公子,而不適合他這樣的江洋大盜。他如果纏綿在女人身上,那夜晚就飛不起來了。男人的力氣一旦聚到那個地方,那其他地方就會泄氣,就會鼓不起來,更別說飛起來了。 另外,偶然聽到的一句話,讓他很是欣賞,叫做:“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聽說是《金剛經》裡的話,是“西天”那邊一個國度的智者講的。既然什麼心都得不到,那還瞎操什麼心?本來就沒有什麼心嘛。 對,還有一句話,好像叫“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聽說是中國的一個和尚講的。他覺得講得真好。他覺得他出生之前就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不是“本來無一物”麼,哪還有什麼“塵埃”可惹的?出生以後,懂的事漸多,關心的事也就多,於是心頭的“塵埃”也日多,怎麼清掃都來不及。 所以,“本來無一物”多好,可以萬事不關心,還去惹什麼“塵埃”?一心隻做自己感興趣的事,隻管直奔主題——自己的目標就行。 快12點了,你打完這個電話,也該睡覺了吧。你一睡,剩下的就全是我的事啦。“夜客人”愉快地想。 可想不到“八字胡”將窗戶開了條縫,而且聊得唇齒分明、字正腔圓。這樣的結果,就是讓“夜客人”不知不覺成了旁聽者。 這可不能冤枉他偷聽。 “夜客人”聽著聽著,眉頭就皺了起來。 他相信,大部分人聽到,眉頭都會皺起來的。 因為這個電話非同尋常。 電話中,八字胡稱對方為“親愛的”,並要求對方盡快離開哈爾濱前來南京,因為據可靠消息,一個多小時前——也就是當夜十點半左右,日本軍隊襲擊了沈陽的中國軍營。而國軍最高層並不想與日本人打仗,目前的態度是——不要跟人家打。 一方來侵略,一方不反抗,這不是要亡國麼?這是所有正常人都會有的思維。 所以打電話的人要求接電話的人火速前來南京,否則夜長夢多,兇多吉少。至於食宿等所有生活問題,均會得到妥善的安排。 “夜客人”這才知道,他無意間聽到了一件軍國大事,自己的國家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件事情,與眼前的“八字胡”與電話那頭的“親愛的”有關,也與自己有關,與東北人有關,與所有的中國人有關。 與這件事相比,那放於屋內某個角落的寶藏,那個主題,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哪怕是一房子的珍珠寶貝,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夜客人”隻想把剛才聽到的消息盡快告訴同胞們,讓他們設法通知遠在東北的親朋好友盡快撤離。 因為,政府的軍隊即將拋棄他們。 “夜客人”悄無聲息地從樹上滑落到地麵,頃刻消失在黑夜中…… 這事發生在1931年9月18日子夜的南京城。 此後,手持長槍,戴著戰鬥帽,背著鋼盔的日本軍人,跟在坦克、裝甲車後麵,闖過一個又一個關隘,進入一個又一個村莊,踐踏一片又一片高粱地,一塊又一塊種滿了一望無際大豆的黑土地…… 僅僅三個多月的時間,中國東北近百萬平方公裡的國土,拱手相讓於東鄰虎狼。 這以後,許多中國人的命運,就與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背井離鄉、民不聊生等不好的詞匯聯係在了一起。 遠在江南壺溪之畔的少年顧田寶,卻仍然隻聽鄉親們在傳言,說北方有日本人在“造反”了,但壺溪兩岸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節奏,他們騎牛趕羊、荷鋤進出的生活方式,卻絲毫未受到影響。 蒼崖子《失東北》詩評曰: 江闊地平黑土肥, 天皇覬覦夢難安。 三十萬眾蜷身退, 從此民國無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