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龜山沿壺溪上溯五裡地樣子,左邊是大田,右邊是六宅坎頭,它們同屬永王鄉,中間隔著一百來米的壺溪溪麵。 大田是暨陽到彎山、義門以及婺州到排潭的一處必經之地,有著相對開闊的大片田畈,故名“大田”。這裡也是貨物的集散地,所以有熱鬧的街市。 與大田隔溪相對的六宅坎頭,隻有六戶人家,又因為東臨壺溪,為防大水,溪邊砌著高高的石坎,故名“六宅坎頭”。 六宅坎頭往西一裡是香草墩,再往西二裡即是黃泥山頭,三個村全是彈丸小村。 沿六宅坎頭往南二三裡是倉頭,倉頭往南二裡,是古城。這兩個村依山傍水,東麵緊傍著壺溪,西麵則緊靠著甑山。 “倉頭”東臨壺溪,西靠甑山,也有良田千頃,有魚米之利,屬於天然的糧倉,村子叫作“倉頭”,自然理所當然。 “古城”則因為宋代出過宰相,有禦賜的狀元和清官牌樓,所以屋宇整齊,多雕梁畫棟之建築,古風儼然,且有小城之格局,故名。 日軍並不知情,由於之前他們強渡梨江南犯,國民黨秦夢縣政府已經從壺溪搬遷至倉頭。 甑山山勢連綿,除東麵因壺溪橫切而與永王山斷開之外,往南直通暨陽、烏傷、婺州,往西更是直通千裡岡山脈、懷玉山脈。 永王山往東又與義門山結為一體,主峰杏子尖為秦夢第一高峰,海拔一千多米。 也就由於杏子尖位於義門的緣故,在省內地形圖上,千裡岡以西的天子岡、甑山、黃天蕩、永王山、義門山、萬春山、轎子頂、筱嶺、大青山等,以及北麵與之平行的彎山、安頂諸山,統稱為“義門山脈”。這支山脈其實屬於仙霞山脈的東段。 義門山的北麓,有義門村,由好幾個自然村組成,九成人姓孫,是三國吳國孫策、孫權的後裔。再往東,則是連綿無邊的竹山,連通上觀。 如何描述此地的風景? 蒼崖子曰:鬱鬱蒼山映碧空,青青沃野飛白鷺。 道人張三豐有尋隱士詩,甚合此境: 水田深處白雲飛, 聽徹秧歌入翠微。 昨夜鳩聲啼不斷, 今朝細雨入茅扉。 如此水墨田園,隻合一蓑煙雨的詩酒人生,卻不想造化弄人,平白地迎來一場搏命廝殺。 這不,一聲槍響,打破了清晨山野的寂靜,然後是密集的槍聲,如鞭炮一般炸開。 當地的村民,在家的都從門窗、院落向外眺望,在野地裡的,都放下手中的活兒昂首引頸,都想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南首天竺山的山頂上,一支部隊正在匍匐著射擊;而北麵的田畈裡,一隊穿黃衣服戴鋼盔的士兵,正持槍向天竺山沖鋒。 後來雙方都占據了幾個高地,都趴在地上移動著,互相瞄準著激烈交火。 再後來,飛機來了,開始往南邊山上的陣地扔炸彈,低空掃射,山上頓時一片火海,守衛獵塢的一排士兵,瞬間葬身於炮火之中。天竺山頂的一座小廟也被炸為平地。 南邊山上的指揮員見勢不妙,當即隨機應變,一聲令下發起沖鋒。一個叫王排長的矮個子老虎一樣蹦出戰壕,帶人沖進進攻的黃衣部隊。 雙方混雜在一起,展開了激烈的肉搏,一時殺聲震天,血流成河。 一架飛機被槍彈擊中,拖著黑煙墜落在倉頭附近的壺溪溪灘上。餘下的兩架戰機在高處盤旋,看看投彈隻會造成兩敗俱傷,於是轉了幾圈後,無奈地消失在遠空。 幾小時之後,山野重歸寂靜。卻不再是原來的安靜,而是一種可怕的死寂。 一批老鷹在高空盤桓,一群群烏老鴉“嘎嘎”叫著從低空掠過。村民們陸陸續續從四麵八方圍攏過去。 眼前的一幕,讓人們大驚失色。 隻見從黃泥山頭、香草墩到倉頭、獵塢、甑山塢一帶,綿延幾公裡的戰場上,屍橫遍野,充滿了濃濃的血腥味。 人們不知道,僅僅兩三個小時,一場至關重要的阻擊戰已經結束。在收殮戰士們遺體時,大家才發現,這是國民革命軍第79師與日本侵略軍之間的一場殊死較量。 此役成功阻止了日軍對浙南地區的掃蕩,有力地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但國軍付出了陣亡一百多人的沉重代價。 與國軍79師作戰的,正是前文提到的日軍藤井原上一部。他們本想在烏龜潭渡溪東進,然後向北掃蕩回秦夢,無奈藤井忌那“西山”,故而改道南進。 話說前一天傍晚,“一把秧”藤井帶隊離開烏龜潭後,向黃泥山頭進發。 全力南進的日軍沒有看到,此時,烏龜山上那座小廟內,也悄悄地出來一名五十掛零的瘦小男子,著僧衣僧帽,正是一名和尚,急匆匆地下了東麵的山坡,在山腳的壺溪裡登上一隻小舢板,急急地劃向東岸。上岸後,又在村子裡雇了一匹馬,沿著東麵的山腳,飛快地往壺溪上遊進發,直去暨陽境內,將正在壺溪西岸前行的日軍部隊遠遠地甩在身後。 出於安全和作戰半徑的考慮,在進入黃泥山頭之前,辦事老到又有經驗的藤井,讓部下搶先占領了六宅坎頭,在渡口布上崗哨,然後向西進軍香草墩,布好迫擊炮與山炮陣地,然後再占領西麵靠山的黃泥山頭。 這樣,從水到山,從東到西,日軍都築起了防線,三個地方還能互相策應。 做好這些事,日軍方安心埋鍋造飯。 炊士兵們做飯時,發現少了一個鍋蓋,伍長便吩咐一名士兵去農家借用。 別看日軍遠涉重洋侵略中國,但自身隊伍內部,卻是軍紀嚴格,號令嚴明。 出於政治目的,一般情況下,他們也不主張隨意危害平民,因為那樣做有違《國際法》,也會招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譴責。隻有扮出一副秋毫無犯的模樣,才有利於大日本皇軍的正麵宣傳,樹立所謂的“仁義之師”形象,也能為日本天皇和內閣贏得比較好的口碑,於是該裝樣子時裝樣子,該演戲時也演戲。 此外,日軍的補給,還有戰爭期間挑夫、向導等人力資源的征用,都離不開當地的平民。失去了平民,也就失去了物資方麵的重大依靠。 雖然日本軍隊有著上述如意算盤,但每當出現傷亡,又找不到中國軍隊報復時,他們往往會喪失理智,獸心大發,隨意拿中國平民出氣,出現濫殺無辜的現象。 這會,他們平安無事,見到山河秀麗,心情也不錯,也就落得做個好人,沒有進農家,而是將埋鍋做飯的地點選在了山坡邊。 找鍋蓋的士兵進了一幢像樣一點的木頭房子,站在天井裡叫了幾聲,出來一名小姑娘,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士兵看看這小姑娘,著實水靈,於是心情很好地沖著她笑笑,一邊朝灶臺指指。 小女孩帶他進去,他揭了鍋蓋,鍋裡有番薯絲稀飯,已經燒熟,上麵蒸了一小碗雞蛋。他又笑笑,知道是小女孩為家人做的,於是沖女孩豎了豎大拇指,然後拿起鍋蓋,手向外指指,“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又將手往鍋上指指,意思是拿去外麵借用一下,等下會還回來的。 聰明的小女孩很快明白了士兵的意思,沖他友好地點了點頭。 這小山村裡的小女孩,從來都沒有見過什麼軍隊,更不知道這是支日本軍隊。她隻知道,遠來的都是客,人家自己做飯,向她家借一個鍋蓋,當然是要滿足人家的啦。 別說是鍋蓋,即使是要她家的糧食,也是應該給的。 半晌,飯做好,士兵拿著鍋蓋送回來,上麵放了一大塊焦黃噴香的鍋巴。 那時小姑娘的父母已經回來,見到士兵,有些緊張。他們雖然之前也不是沒有見過當兵的,國民黨的部隊,新四軍的部隊,這個小村都到過,他們也接待過,但眼見對方這麼多人,還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看了還是有些膽怯。 士兵將東西放下,嘴裡說了句“阿裡嘎都姑煞姨媽斯”,意思是表示感謝。 小姑娘聽他說什麼“餓煞姨媽死”,先是愣了一下,之後想是自己聽錯了,笑笑,拿起鍋巴掰開,見裡麵沒有放鹽,便進去灶頭抹了點鹽,拿出來給士兵看,一邊掰了一塊給士兵,自己也“哢嘣哢嘣”地吃起來,一邊沖著士兵甜甜地笑。 士兵掰了一塊嘗嘗,不禁連連點頭,嘴裡說著“唯西”(日語“好吃”的意思。蒼崖子注),一邊吃一邊搖晃著腦袋走了。 其實,小姑娘不知道,日本兵是不吃鍋巴的,可能是怕吃壞了腸胃,影響行軍打仗。或者是怕鍋巴一吃,對其他食物與美味的食欲就降低了。要不,這麼香的東西,他們會拱手送人?何況是送給正受他們欺侮的中國老百姓。 中國人則不一樣。 中國人受不得人家一丁點的好處。受了,便思“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這就是中國式的善良。 當下,小姑娘吃了人家的鍋巴,心存感激,一張臉笑得跟陽光下的向日葵似的。兩隻眼睛則笑成了一對大大的刮弧。 黃泥山頭隻是個極普通的小山村,除了十來間黃泥和著細沙與稻草末子夯築而成的草屋,就是一片種著莊稼的田野。 一裡開外的田野南邊,就是天竺山,是甑山的餘脈。再往南,則是獵塢、倉頭、古城等自然村,每個村都背靠著層巒疊嶂的甑山山體。 日軍原以為背靠山嶺,已經十分安全,可不想還是被駐防在暨陽、稠州一帶的國軍79師得到了消息。 送信的是中共新四軍武工隊的地下交通員,就是那烏龜山寺廟裡的瘦和尚。 這支武工隊屬於新四軍粟裕某部,長期分散活躍在雲龍江兩岸和義門山脈南北麓。當時新四軍的主力遠在蘇浙贛交界處,所以隻能通知百裡外的暨陽國軍前來阻截。 得知情報後,國軍79師師長段霖茂迅速下令手下兩個團的官兵,翻山越嶺抄小道前來奔襲日軍。 他們本可以神不知神覺地合圍黃泥山頭的日軍,不想小姑娘汪菊花的爸爸是個獵人,晚上在獵塢一帶打獵時,見到了在山林中穿行的國民黨部隊,急忙一路小跑回了家。 老汪告訴家人,那麼多人的國軍部隊連夜行軍,不走大路走山路,恐怕是來對付村裡駐紮的日本軍隊的,這裡八成要打大仗了,得趕快找個地方躲一躲。 當時正值子夜,外麵漆黑一團。 老汪一家子火速收拾了稍微值錢一點的行李和米麵,跌跌撞撞地跑向西邊的村口。 他們想去投奔十裡外的廟下村,那裡有他們的親戚。 天還沒亮,山巒與房屋都在黑暗中矗立著朦朧的黑影。 在村口,他們撞見了日軍的哨兵。 這哨兵本來不想為難他們,但想想這深更半夜的趕路,有些蹊蹺,便攔住他們詢問。 老汪有經驗,說自己是村裡的獵戶,剛從山上狩獵回來,黑燈瞎火的,不小心扭了腳,要去廟下村請郎中張阿毛看一看。廟下的骨傷治療是出了名的,也有他們家的親戚,所以想借機住上幾天養養傷。 其實,老汪說了這麼多,日本哨兵並不能聽懂。老獵戶於是抬起腳讓哨兵看了看,臉上還做出痛苦的表情,表示自己沒有說假話。 哨兵想,這公雞才叫了頭遍,要沒有急事,誰不喜歡在被窩裡躺著,來這黑夜中走路乾什麼?記得小學裡學過中國的唐詩,其中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句子,可謂是說盡了春夜睡覺的好處,可見中國人是多麼的會生活,多麼的喜歡睡覺,再看到老汪一副焦急的模樣,於是也沒檢查老獵人的腳,大手一揮就放行了。 小姑娘菊花卻站住不走了。為何?隻為她認出這哨兵正是昨天給她吃鍋巴的士兵。她哥叫了她兩聲,讓她快走,她卻朝哨兵跑過去。 哨兵這時也認出了菊花小姑娘,沖著她笑笑,然後從口袋裡摸出幾顆水果糖遞給她。菊花著急地向南邊的山上指了指,說:“快走,有部隊來,可能是來打你們的。” 哨兵聽不懂中國話,自然也不明白她的意思。菊花又指了指山上,然後轉過身,用右手食指彎了幾下比作扣扳機的動作,左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轉身做了個跑步的動作,意思是讓他快跑。 看著菊花眼中焦急的眼神,哨兵一下反應過來,意識到了什麼,於是看著菊花,用右手拎了拎手中的槍,再用左手指了指山上,意思是問她是不是有部隊從那邊山上過來了? 菊花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急急忙忙地去追趕家人。 哨兵立刻舉起槍來,對天開了一槍。隻聽“啪嘎”一聲,尖利的槍聲劃破了山村的寂靜,在山穀中回響。 鳴槍示警之後,哨兵朝著村裡的隊部方向撒開了雙腿。 正是這一聲槍響,為日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他們迅速集合部隊,分配戰鬥任務,並火速搶占作為村裡製高點的黃泥山,架好機槍與迫擊炮。 香草墩的日軍也迅速搶占平山,確保了黃泥山頭側翼的安全。六宅坎頭的日軍則嚴密把守渡口,同時積極策應香草墩的日軍。 國軍則從南邊的獵塢、天竺山、錦明山一帶,向北推進。 兩軍迅速交起火來。 其實,昨天日軍到達黃泥山頭後,之前在烏龜潭山坡上殺狗的伍長與兵士,一直沒有歸隊。藤井本想派人前往搜尋,但想想路程不遠,兩人又富有作戰經驗,諒也不會出什麼差錯。 他想,三年前,在南京,一名荷槍實彈的皇軍士兵就可以管理幾百名國軍俘虜。如今在這鄉野之地,對付一些目不識丁的村民,自然更不在話下。 當兵苦啊,一路風塵仆仆,又遠離家人。就權當放他們個假吧,美味嬌娘,盡可野一野,享受一番,哈哈,哪怕半夜裡回來,也不晚。這樣一想,“一把秧”就把這事給忘了。 淩晨起來小解,藤井問門外的勤務兵,那伍長和兵士回來沒有? 勤務兵說沒有。 他罵了聲“八嘎牙嚕”(日語,“混蛋”“蠢貨”的意思。蒼崖子注),剛想派人前往接應,卻聽到了報警的槍聲,然後見到了驚惶來報的哨兵。 藤井聽了匯報,臉都變了色,馬上下令部隊緊急應戰。他雖然對中國軍隊不以為然,但麵對突如其來的襲擊,還是有些發怵,故而不敢輕敵。 他想,一定是昨天下午部下在溪邊山坡上打狗的兩聲槍響,驚動了支那軍隊。 的確,隻要是有經驗的老戰士,日軍“三八大蓋”的槍聲,一聽就能分辨出來。看來自己還是太驕傲太大意了。何況,兩名手下夜不歸宿,定有原因,怎麼還可以如此坦然?這時藤井才有些自責,但覺得為時已晚,當務之急是迅速組織部隊進行抵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藤井剛下達戰鬥命令,槍聲就密集地響起。好在他的部下平日裡訓練有素,槍法準,火力又猛,在搶占幾處小山崗之後,很快穩住了局麵,戰鬥進入拉鋸狀態。無奈馳援的支那軍隊越來越多,藤井隻能向戰區總部呼救,於是才有了前麵飛機增援那一幕。 但一隻飛機被打下後,其餘兩隻倉皇遁去。失去空中支援的日軍,火力大減,又不知支那軍的人數,所以“一把秧”不敢戀戰,指揮手下進行突圍。 他們原想從六宅坎頭沿壺溪南進,但一看地圖,前麵是“蒼州”(當時地圖上標記的名字是“蒼州”,而老百姓實際叫的是“倉頭”,兩者有所不同),再往前還有個“古城”,城池如此密布,必是一處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恐有軍隊駐紮,便決定向東麵山區突圍。 他們在機槍和迫擊炮的掩護下,躥過壺溪,翻過梧嶺,擦過義門,侵入上觀地界。 隨著槍聲喊殺聲的平息,幾個小時的圍獵和狼奔豕突均告平息。山野重新安靜下來,不知哪裡來的十幾隻白鷺,再次翩然從山上的樹林向水田飛來…… 如何評述日軍的這次失利? 蒼崖子有《惜征人》詩嘆曰: 惡犬豈能吞大象? 蚍蜉撼樹從來難。 望鄉路上愁雲密, 奈何橋頭水如天。 對於小姑娘吃了鍋巴以後的善良回報,蒼崖子有《小菊花》一詩相贊: 揭塊鍋巴還鍋蓋, 尋常小物也帶情。 一心換取一心報, 豆蔻年華最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