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失銳氣敗軍過鬆嶺 解疑團迷霧遮甑山節(1 / 1)

蒼山俠義傳 檀何 7793 字 2024-03-17

轉眼就是1945年9月3日。   在江南一帶,正是處暑節氣。   處暑,是“止暑”之意,意謂夏天結束,涼秋到來。   再過5天就是白露。   按理,這個時候,人們應該要穿上單衣了。可人們仍然是夏天的打扮,女人們穿著汗衫、小褂,手中搖著麥草扇;男人們照例還打著赤膊。   這天氣怎麼回事?   諺語講:“早立秋,涼叟叟;晚立秋,熱死牛。”   1945年的立秋是在8月8日,農歷七月十一,按照傳統的判定方式,屬於晚立秋,預示著接下去的天氣會很熱。   果然,之後的三伏天,氣溫創造了一個高峰,“十八隻秋老虎”的兇猛程度,遠遠大於赤日炎炎的夏天。   連續的乾旱,攝氏40度左右的高溫,讓玉米這樣的耐旱作物也無法承受,最終活活渴死。   此刻,這些過氣的玉米,就站在坡度大於30度的山坡上,縱然渾身乾枯,枝葉泛白,卻寧死不屈,堅決不倒。   這種精神,讓人想起西北大漠深處死去的胡楊林,活要活1000年,死了仍然高高挺立,枝丫伸向天空,好像許多雙巨手,向天空再要1000年。據說它們倒下後,還得1000年之後才會腐朽。   當然,也許那隻是傳說。   哪怕不是傳說,也有誇張的成分在裡麵。   現實當中,莊稼裡麵的生存英雄,也許番薯可以算一個。   即便是在如此乾旱的條件下,它們仍然在你的麵前和腳下,鋪出一片真實的、堅強的綠色。   所以,在這個江南的山地丘陵地帶,凡是用水不便的,缺水乾旱的地方,坡度陡峭留不住水的地方,種的基本上是高粱、大豆、粟米、南瓜和番薯這些耐旱作物,而在連續四十多度的高溫條件下能夠堅持到最後的,往往是番薯。   但由於飲食習慣的原因,隻要有一點水的地方,或者能夠引上水的地方,能夠開辟出平整地塊的地方,這裡的人們還是喜歡種水稻。   於是,在能儲上水的梯田裡,在山坳間的平地裡,在江邊、溪邊、池塘邊的曠野裡,青一色的全是水稻。   晚稻即將成熟。風過處,綠油油的稻禾帶著飽滿的稻穗在輕輕起伏。   這時,有一支人馬,出現在曠野裡。   他們是來自鶩州日軍蘇浙總部的一個小隊,54人,奉命前往秦夢某地,與駐紮滬杭的日軍會合,向國民黨第三戰區某部投降。   也許是怕遭到兩岸中國軍隊的伏擊,日軍沒有浮舟東下,而是走了岸路,而且不是沿江的大路,而是揀了麻繩一般蜿蜒曲折的山鄉小道。   桐江、秦夢一帶,驛道和村鎮間像樣一點的道路,用的全是鵝卵石和青石板。   隨著連年的戰爭,在中國境內和整個東南亞的交戰過於頻繁,日本國的兵力消耗十分嚴重。   從1937年8月13日開始的鬆滬會戰,到12月的南京會戰、太原會戰,再到1938年徐州會戰、蘭封會戰、武漢會戰,再到1939年的隨棗會戰、第一次長沙會戰、桂南會戰,1940年的棗宜會戰,1941年的豫南會戰、上高會戰、晉南會戰(中條山之戰)、第二次長沙會戰,1942年的浙贛會戰,1943年底的常德會戰,1944年的豫中會戰、桂柳會戰……大小二十多次會戰,每一仗下來,都有成千上萬的日本軍人死於戰火。   尤其是1941年底至1942年初的第三次長沙會戰和 1944年5月至8月的第四次長沙會戰(長衡會戰),更是再創高峰,日軍傷亡分別達到五六萬之眾。   小小的島國,又哪裡能夠補充如此龐大的戰爭減員?   哪怕在家的夫妻每晚作愛,女人身上背著枕頭隨便接受陌生男人的示愛,哪怕在龜田、鶴野、竹裡、地頭、渡邊、井上、鬆下隨處交歡,哪怕所有的孕婦都能一次懷孕、10月懷胎、一朝分娩、順利養育,也跟不上這樣的送死節奏吧?   這樣的傷亡,直接導致島國兵力供應的日趨緊張,老的小的都開始穿上軍裝渡海出征。   兩月前剛剛結束的湘西會戰,更是為日本政府敲響了喪鐘。   更要命的是,素來被日本人奉為法西斯楷模的德國,已於5月7日宣布無條件投降。   意大利的墨索裡尼政權,則早在兩年前就已跨臺。墨索裡尼和其情婦的屍體被吊在電線桿上示眾。   希特勒則於1945年4月30日,在德國總理府地下室開槍自殺。   兩名納粹頭目的喪命,讓倭國天皇惶惶不可終日,大有兔死狐悲之驚恐。   之後,美國投下的兩顆原子彈,直接摧毀了日本天皇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8月15日,這個倒黴的裕仁天皇昭告天下:日本願意無條件投降。各處的日軍聽到命令必須一律放下武器接受投降。   早在天皇下旨之前,日本兵已是自感來日無多,於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開始混日子。能不動盡量不動,龜縮在碉堡裡度日子,用中國人的話,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日軍則是當一天兵來躲一天碉堡,以保全性命為上策。   9月2日上午九點,停泊在東京灣的密蘇裡號戰列艦上,舉行了簽字儀式,標誌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   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陸軍參謀長梅津美治郎代表日軍大本營在投降書上簽字。麥克阿瑟作為勝利者的代表,其銜著煙鬥傲視群雄的照片,一時風靡世界。   宣布投降以後,倭寇是連“和尚”也做不成了,連“撞鐘”的權力和力氣都失去了。   隨後,處於中國大陸東部的日軍各部,接到上級命令,必須於9月4日下午四點前趕到指定地點,接受國民革命軍的受降。   於是,這支著裝臟兮兮的隊伍,才會出現在如花似錦的江南山地之間。   但這次出行,與以往已經不能相比,與五年前藤井他們在排潭那次耀武揚威的出擊相比,更是有著天壤之別。   那時他們兵強馬壯,氣勢如虹,不可一世。可現在,他們萎靡不振,腳步淩亂。   馬蹄聲仍然“格嗒格嗒”,但兵士的牛皮鞋不再踩出自信的富有朝氣的步伐,而是“踢——哢,踢——哢”的極其慵懶乏力,外加“沙啦——沙啦——”的槍托拖地聲,在長長的石子路上合奏出一支嘈雜的疲憊的幾近頹廢的哀兵之曲。   走過廟下村溜光的石板街,在一家小吃店吃過餛飩包子以後,這支隊伍開上了村東的大鬆嶺。   中國有句老話,形容人遇上黴運,叫做:   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   這支日軍的倒黴情景,正是切合了這句話所言的意境。   廟下的村民知道,村東大鬆嶺坡頂,除了兩棵樹身比水缸還要粗的大樟樹,其餘全是樹圍一抱以上的大鬆樹。鬆林在西,樟樹在東。在鬆林和樟樹之間,有一口三分田大小的水塘,塘的西側有一座尼姑庵,三間黃泥與稻草夯成的土坯平房,不過房頂蓋著的倒是黑瓦,不是茅草。   這裡是風口,屋頂的茅草存在不了幾天就會被大風刮得無影無蹤。   大鬆嶺往東斜下長坡,一去十裡就是善政鄉的黃泥山頭、香草墩,再去二裡就是六宅坎頭與大田。   大鬆嶺南北兩邊俱是高山,是甑山的分支。南麵的叫尖山,北麵的叫金竺山。這一分支,原本準確地擋住了東西方向的氣流,使廟下村一帶成為一處不折不扣的盆地,但這支山嶺偏偏就在大鬆嶺處驟然低了下去,這就等於將密閉的盆地撕開了一個深深的口子,直接溝通了東西方向的氣流。   春天,東北邊永王、彎山方向的氣流從此嶺湧入,橫掃廟下村北,之後直奔西邊的黃山、深澳、桐江方向;冬天,則反一個方向,造成西風怒號的情狀。   反正,一年四季,這裡就是一處天然的過風口,整日鬆枝起伏,鬆濤如怒。即使烈日當空之時,這個坡上仍然是陰翳蔽日,林濤陣陣,陰涼徹骨,形勢十分險要。   站在這大鬆嶺上,隻要仔細觀察,便可以明白幾件事:西側的鬆林,應該是廟下村的先民為村子擋風避穢而植的風水林;而東側的巨樟,不是先人種下的墳頭樹,就是尼姑庵裡的出家人為遮擋東邊來風而植的防風樹。樟樹下的池塘,既是尼姑庵的取水處,又是嶺腳農田的灌溉之源。   日軍從深澳過來,本來可以沿著黃山走北邊的東梓關,或者是直接從桐江乘船沿蘭江、雲龍江前往秦夢。但由於那是大路,有國軍的哨卡,還有鄉紳及各種民間抗日力量,讓他們心存忌憚,於是走了旱路,並且取道鳳川、翽崗、駱村、小潘、鳳鳴、深澳、黃山、廟下、大鬆嶺等地,向東邊的永王進發,想到大田後折向東北方向的彎山,然後在中埠渡過梨江,前往秦夢,向中國軍隊投降。   翻下大鬆嶺,如果不想取道東麵的大田,也可以向北,越過一片開闊的原野,經過汪家坳、倪家塢、對家塢、滾龍塢、範家塢、張家畈、劉家弄等地,差不多就已十裡。再沿著馬鞍山和壺溪之間的山道走上五六裡,就是烏龜潭,折向北邊走上三四裡,就是雙溪、排潭所在的壺肚了。   如果翻大鬆嶺後向南,就是一條荒僻的山徑,有湯塢,有廟,都在甑山的餘脈上。過了廟,就是荒無人煙的甑山山體,往正南是泥舍、前湖山、石巖頭、牛峰嶺、黃天蕩方向,直達暨陽;往西南是桐江的青草、鄧家、西塢、屏峰園一帶;往東南是永王山、義門山。   也就是說,下了大鬆嶺,向東、向北都可以去秦夢。   然而,東麵的大田與北麵的排潭方向,都沒有日軍的消息。   哪怕是住在金竺山腳甘塘塢、泥有塢等山塢的幾戶人家,都說沒有見到過軍人的影子。   即使是有所準備,想在東梓關至中埠江岸一帶伏擊日軍的國軍挺進隊,也沒有得知這支日軍的一絲消息。   唯一的解釋,是日軍向南進入了湯塢,並通過它進入了甑山的主體。   但這明顯違背了常理,因為上了甑山,東、南、西三麵都是山,方圓數百裡均是連綿不絕的野山,幾乎沒有人煙。往南翻越上百裡的大山,是暨陽、稠州、婺州一帶,變成了走回程,沒有道理;往西更是無邊無際的叢林,綿延幾百裡,一直通到福建的懷玉山脈去。   當然,湯塢進去五六裡處的山塢裡,也有一座廟,但外麵並不能看到。即使地圖上有標示,為了宿個營,也不至於要跑上那麼多的路,還不如就近在大鬆嶺或廟下一帶征用幾間民房來得方便。   這座大鬆嶺,白天會零零落落經過一些行人,小部分是本地種田鋤地砍柴的村民,大部分都是匆匆過路的行人。一到晚上,則人跡杳杳。黑暗中,唯聞頭上風聲呼嘯,兩邊山上鬆濤怒吼,環顧四周,除了尼姑庵裡一燈如豆,其餘的隻有樹影幢幢,柴草搖曳,大有厲鬼出洞之勢,煞是陰森可怖。   舊時,一到夜裡,大鬆嶺上常有剪徑之事發生。所以廟下村和其他居於嶺腳山邊的當地人,過了黃昏,就不會再走這條道,晚上更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外村一些走夜路的,萬不得已要經過此地,都是渾身做牢筋骨,目不斜視,沖鋒一樣跑過嶺去的。   日軍小分隊恰恰失蹤在這樣的陰冷之地,難免引人聯想。   俗話說,“人過留蹤,雁過留痕”,這支日軍卻消失得跟空氣一樣。   如果是在早幾年,日軍必會組織重兵,對壺溪兩岸進行地毯式的搜索,也很有可能在惱羞成怒之下對當地村民實施報復性的殺戮。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   如今的日本人不啻是秋後的螞蚱,驚弓的鳥兒,全乎已是過江的泥胎冬天的蛇,整天忙著自保,哪裡還有心思對付幾十個失蹤之人?   事情於是不了了之。   可抗戰得勝的中國人不是這樣。   9月4日,華東戰場的日軍向國民革命軍遞交投降書。   中方代表為第三戰區副司令韓某及省黨部、政府代表,日方代表為第133師團參謀長桶脂一治大佐、達國雄、大穀義一、通佛正紅、大下良久、江藤茂榆。   日軍首腦脫帽鞠躬,呈上兵員、武器等花名冊和自己隨身佩帶的戰刀,並在投降書上簽字。中方則命令日軍按指定的時間、地點、路線撤退。   日軍剛剛投降,又傳來日軍小隊在甑山失蹤之事,可謂大快人心。揚眉吐氣的國人,對此事自然大加宣揚。   一時,大報小報爭相報道,小日本失蹤成為熱點,甑山地區成了國人視線的焦點。   五年前在甑山阻擊戰中有過英勇表現的國民黨79師,也被《中央日報》等媒體重新翻了出來。   原來,就在79師打完甑山阻擊戰6天之後,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正副參謀長何應欽、白崇禧就聯名向朱德、彭德懷、葉挺發出電報,強令黃河以南的八路軍、新四軍一個月內開赴黃河以北。   為顧全抗日大局,1941年1月4日,駐紮在安徽雲林的新四軍軍部所屬部隊9000人奉命北移,於6日到達涇縣茂林地區,竟然遭到國民黨九倍兵力的伏擊。   此役,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副司令長官唐式遵和32集團軍的司令長官上觀雲相親自督戰。   新四軍激戰七晝夜,終因寡不敵眾,犧牲7000餘人,軍長葉挺被逮捕,是為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   國民黨軍隊擔任主攻有四個師。79師在此次事變中作為二線策應部隊,也享有戰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因參與屠殺新四軍而飽受詬病。但這次蘭溪日軍總部一小隊人馬的失蹤,讓五年前的甑山奔襲戰再次成為話題,也讓79師重新找回了一些顏麵。   五年前,藤井中隊可是在甑山腳下的黃泥山頭附近遭到國軍79師的迎頭痛擊,現在又有日軍在甑山一帶失蹤,所以,日本人與甑山,算是交了孽緣。   上海《申報》發布號外文章,題為《日落西山:甑山——開啟日本軍人惡夢的神秘之地》。文章末尾指出:據有關人士分析,秦夢甑山,可能存在神秘的抗日力量。   而甑山周邊廟下、永王一帶的民間,卻傳播著另外一些講法,有說是菩薩顯靈了,五年前的日軍遭遇了“鬼打墻”,在黑暗的山林中轉圈,最後昏頭昏腦掉進了萬丈深淵。這次的日軍,不是自殺,就是讓猛獸給吃了,或者就是逃進了茫茫林海當土匪去了。   還有人說,山中有飛簷走壁的高人,向日軍發起了突然襲擊。有人更是說得有板有眼,說砍柴打獵時親眼見過這樣的高人,幾十丈高的懸崖,幾個起落就能上下來去。   不管是哪種說法,都把一座方圓幾百裡的甑山說得神乎其神、雲遮霧繞,塗上了一層迷幻般的色彩。   普通人隻將日軍失蹤一事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但有個人不是。   他就是新任國民黨秦夢縣保安團副團長的秦時月。   如何評述日軍失蹤事件?蒼崖子《敗軍行》嘆曰:   自古行旅苦征程,   青石古道少人行。   故國此去隔千裡,   古木悲風可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