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回 對圖研山懷誌士 1騎進村友鄉人(1 / 1)

蒼山俠義傳 檀何 10956 字 2024-03-17

如果沒有魚橋埠那案子,秦時月恐怕沒有那麼快地想去甑山走一走。   雖然日軍失蹤是件夠刺激的事,但畢竟已經過去有些時間。一些痕跡,能消失的,也都已消失。答案遲早一點,甚至有或沒有,其實都已不再那麼重要。   因為,連日本人都不再窮究,何況我們中國人。   但魚橋埠案帶出個騾爺,騾爺又帶出隻金鱉,並且還有十八隻金鱉的傳說,那就不一樣了,就有文物和文化的含義了。   而且後麵還有《梁山泊水軍陣法》。   這本兵書,僅看其完整卻幾近腐敗的紙質,就知道不是贗品,而是貨真價實的文物。那麼,它是從哪裡被人挖出來的?還有其他那些被截獲的陶瓷器物,它們又出自哪裡?   一係列的問題。   於是秦時月想趁熱打鐵,免得新鮮勁一過,就缺了激情。   凡事速戰速決,不掛礙於心,是秦時月一貫的行事作風。   甑山之名,秦時月從小聽過,也從小在家門口仰望,那高及南天的莽莽蒼蒼的一帶大山,少說也要涵蓋十鄉百裡的吧,也不知會涉及多少村莊。   秦時月八歲後遷到江北的百花穀,還是能老遠地見到那一溜大山,隻是還是無緣一到。   且在遠處眺望,更分不清具體的峰巒和政區所屬。   查了地圖,才約略知道一些山峰的大致所在,才知義門山脈沿雲龍江西延入桐江,與千裡崗山脈相接。   千裡崗山脈位於仙霞山脈北麵,兩者平行,都是浙西的主要山脈。   千裡崗山脈入福建,是懷玉山脈;仙霞山入福建,則是武夷山脈。二者一北一南。   說到懷玉山脈,秦時月再次聯想到方誌敏。他是多麼有才的一個將才,還那麼忠誠,卻為了舍生取義而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   但殺害方誌敏的那個人顯然是另一類人,甚至不能算是一名真正的讀書人,還西裝革履地留過洋。對了,實際上連個誠實的人都算不上——連留洋的履歷都是偽造的。   可嘆方誌敏生不逢時,遇上了這麼一個嗜殺成性的當權者。   望著地圖上的懷玉山脈,秦時月在心裡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將目光東移,最終落在義門山脈的甑山上。   甑山主峰雙弓尖海拔八百多米,為秦夢第三高峰,與第二高峰黃天蕩比,低了八米,與第一高峰杏子尖比,也不過低了兩百多米。   他少年時登過杏子尖,見山勢一浪一浪上去,如堆饅頭一般,越堆越高,故佇立峰頂,有萬山來朝之尊。   甑山是一座野山,附近人煙稀少。山坳密林間即使偶有零星的茅屋或窩棚,基本上也是割漆的、采菇的、逃荒的。西北方位的廟下村要大一些,約有一百多煙灶,但已遠離甑山主體,起碼在四五個小時的路程以外。   時月讓門房喂好馬,然後策馬直奔廟下而去。   時月小時聽爸爸媽媽講,廟下的起名,來自於最早建在那裡的一處寺廟。   廟建在前,故村以廟名;廟建在上,故村名為“廟下”。   秦時月聽了,覺得有理,而問廟在哪裡,則爸媽和村人都講不出來,因為廟下村的東西南北四麵嶺上和山塢裡都有廟,地勢也比村莊要高許多。   由於年代久遠,這些廟的規模誰大誰小,也就無從得知;建設的時間,孰早孰晚,則更是無從考證,隻知道西北方向的大雄寺,晉代就有了。   廟下村最早的先民是漢代的清官申屠氏,因剛正不阿受到奸佞排擠,後來又不與董卓合作,輾轉來此隱居,以耕讀傳家,清官、學者代有才人。後來人氣旺了,其他姓氏的人也開始住進來,包括秦姓。   秦姓後來從廟下的廟腳跟遷去梨江北岸百花穀,秦家祖屋也就借給了鄰居使用。   秦時月善騎,依仗自己的腿力,雙腿夾緊之後,臀部是微徽上提的,常常可以在行走的馬背上打盹。   從趙家村折入,緩轡穿越烏橋下、蘇家橋頭。進入老山塢蘆海隴後,兩山夾緊,道路變得十分狹小,右首山上有一巨巖,如老鷹一般振翅欲飛。   走出長長的蘆海隴,就見前麵西南天際橫著一帶大山,蒼莽雄渾,綿亙無盡。這便是浙西名山千裡崗山脈的東段。   秦時月對它,有著非常特殊的感情。   小時候,它讓他高山仰止,浮想聯翩,充滿了神奇的吸引力。小時月老是撲在窗洞裡,對著高及天際的大山癡想,那山裡住了什麼,那山背後又有些什麼。   成人後,秦時月每次途經這裡見到它,又都會肅然起敬,心潮澎湃。   其中東側的一段,平地起峰,如一把巨大的扇麵,高聳於天際,其巍峨雄偉之勢,絲毫不在泰山之下。   這座雄闊的大山,當地人叫做“甑山”。主峰為並峙的兩座山峰,稱“雙弓尖”。   此山的命名,據秦氏宗譜所記,乃是山形如甑的緣故。   秦時月讀中學之後,在字典上查了這個“甑”字,原來是一種用來蒸食物的容器,四麵看皆如穹形,中間高,周圍低。   也就是說,這樣的山形,是立體的,縱深很長的,方圓範圍很廣的。   秦時月無意中勒了下韁繩,馬兒明顯緩下了腳步。扭頭看時,見右側田畈中有個涼亭。這個涼亭,小時他隨姐姐到鄰村拜年,曾經多次走過,知道裡麵有石柱石凳,石柱上還有字,隻是當年還未開蒙,不認識。現在看到,覺得好生親切,便信馬走了過去,順便也可讓馬兒在水溝裡喝點山泉水。   亭門上方有塊橫砌的石板,上麵刻著三個字:壽萱亭。   進內,見有六根石柱,上麵的對聯甚有意思:   小坐息肩跋涉暫忘行旅苦,長亭縱目溪山好作畫圖看。   胡不遄歸倚門有母,似曾相識傾蓋而談。   且自寬懷聞道人生原寄旅,何妨歇腳須知世路更崎嶇。   看題跋,原來是廟下人汪某為慶祝母親80壽辰而建,不禁頷首而贊。他看著看著,真的就坐了下來。   秦時月不管到哪裡,都不會隨便坐,很多時候都喜歡站著,一是愛乾凈,所以灰塵多的地方或覺得有點臟的地方他一概不坐;二是覺得立著可以借機鍛煉下肢的筋骨。   這會他能坐下來,是感情起了作用。他仿佛再次看到當年的那個小男孩,身上穿著爸媽為他請裁縫做的青布粗衣,腳上穿著媽媽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在石子路上一步一滑,痛得直甩腳脖子。小時月看到這涼亭,就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坐著不肯起身,最後還是二姐將他背著去拜年的,去十多裡外的東梓關,見那個屠夫一樣四肢粗壯的做癤毒郎中的外公。   由於小時月穿了新布鞋無法走路,二姐又無法全程背他,後來她想了個辦法,抄近道。穿過這個壽萱亭以後,他們不走官道,而是走了田塍,再翻越老鼠山,經過小西湖,就到了外公的診所。   此刻,回憶塞滿了他的心裡。亭子裡包含的書香與德馨,又讓他這個小同鄉深深感佩。   他喜歡看亭。亭是古建築的重要部分。長亭連短亭,夕陽下的亭子,雨中的亭子,又讓人聯想到許多充滿蒼涼意境的畫麵,諸如依依不舍的送別,諸如望穿秋水的盼歸,諸如不知歸處的漫漫人生旅途……   他也喜歡亭子裡的構造,石柱子上鐫刻著的對聯,對聯裡麵的種種勸世與感悟。   亭中有文化,亭中有哲理,亭中有社會,亭中有人生。   秦時月重新抬眼看那廟下村,還有村莊上麵的甑山。正值昨夜陣雨過後,天空微微放晴,層層峰巒在裊裊升騰的白雲間若隱若現。   這景象,與廬山、秦嶺及南嶺相比,毫不遜色。秦時月駐馬遠眺,不覺看得入神。   借觀景之機,他喝了點水,然後循著石子路官道,沿溪流直上廟下村。   在他右首的田畈盡處,有一座叫作黃山的小山,約有兩百來米的高度,像道屏風一樣橫著,為廟下村阻擋著西北風。   其實這黃山也不小,從南麵的陳家山綿延到北邊的洪家山,少說也有十多裡長。說它小,是相較於甑山等大山而言。   黃山與甑山山體,就在陳家、白石兩村之間斷開。從永王經過廟下去深澳再去桐江,這裡是必經的山口。一到冬天,西北風從這個口子橫掃廟下,再從廟下東南的尖山與金竺山之間的大鬆嶺穿出,呼嘯著刮向永王,再穿橫塢,從項家的梧嶺翻出,奔向義門、上觀、常綠一帶。   秦時月騎馬從北向南穿越田畈,右有黃山,左有金竺山、紅瓜山、尖山,兩邊各有大雄寺與土地廟。   大雄寺那邊甚是荒僻,除了一裡多地外的西山灣有兩座茅舍,此外別無人煙。   時月本來想去瞻仰一下大雄寺,無乃公事在身,沒時間分心,便徑直來到廟下村口的接峰塘。   接峰塘呈長方形,南北狹長,占地約有兩三畝。水波靜止的時候,從塘北看,村南的一座高峰清晰地倒映在塘中。   這塘,既是一口風水塘,又是一處浣衣洗菜之處,又是一個小集市,也是村民們休閑、聊天、納涼的地方。   這裡恰是深澳來廟下,東去永王的官道必經處,因此形成了一處小集市。   說是集市,其實有些誇張,無非就是一間張郎中的膏藥房,一間淩老二的毛紙店,一間方家老三的榨油坊。擺在室外的,似乎永遠隻有一床金屠夫的肉案,是一塊厚厚的香樟木。旁邊一個肉墩頭,是用箭槭蔀頭截成。這兩樣東西,由於太重,從不搬進,任由它們踞在長塘邊,經受著風吹雨淋。   長伴這肉攤的,是一個阿嬌婆婆的油燈果攤。另外的,就是機動的了,今天可能來一副皮匠擔子,明天來一個賣狗肉、羊肉的,後天可能來一個山裡的漢子,畚箕裡盛著角麂肉、野豬肉,甚至是剛打死的麵目兇狠露著長牙的狼,有時甚至是活的蛇和雉雞……而這會,隻有那個小小的油燈果攤。   這秦時月一騎絕塵到達這裡,馬高人俊,自然吸引了眾多的圍觀者。   一些年輕人和小朋友更是將他當作了天人,圍著他和黃膘馬端詳個不休。連幾隻白鵝都來歡迎秦時月,隻是模樣很兇,“嘎嘎”叫著,伸長著脖子,張著嘴,腦袋貼著地麵,搖擺著身子碎步前來,要咬時月的腳脖和黃膘馬的嘴,被小孩拎了脖子往旁邊甩了幾次,它才搖著大腳板往旁邊搖去,“撲通”一聲跳進了接峰塘,在水上遊弋起來……一隻黑狗見來了生人,也“汪汪”叫了幾聲,經主人喝斥之後,才噤聲,在地上東嗅嗅西嗅嗅,不時還抬頭看一眼秦時月。   大家聽說時月想去登山,紛紛躍躍欲試,表示願意當向導。可一聽秦時月說想去爬甑山,所有人不是搖頭,就是閉了口。時月問了原因,什麼樣的回答都有。有的說太遠啦,上下就得五六個小時;有的說太累,回來腳會疼好幾天;有的說太險,弄不好就會鳥飛一樣地摔下來,再說腳底下也慌的,有刺,有尖石,有柴樁竹根,很容易就將腳紮破了,還有蛇……   秦時月想了想,用個激將法,說:“那村裡就沒有人敢當向導了?”   有人說:“怎麼沒有?羅四就肯的啊。”   秦時月一了解,原來羅四就是羅三的弟弟。羅三是誰?魚橋埠殺“大江魚”夫妻者是也,在坐牢。   秦時月便讓人去把羅四找來。有人說:“牛爺,快過來!”。   大家一邊叫一邊笑,將一個人推到秦時月的麵前。   秦時月問:“不是叫羅四麼,怎麼又成了牛爺?”   大家哈哈笑著說:“一個趕騾,一個牧牛嘛。”   “哥哥叫騾爺,弟弟自然就是牛爺了。”   秦時月不得不佩服村民的智慧和幽默。那好吧,那就讓人家“牛”一把吧,他也就入鄉隨俗,稱人家為“牛爺”。   秦時月打量牛爺,也是個矮個子,跟他兄長一樣。一張扁平的臉,門牙缺了一個,看上去精乾巴瘦,但臉上黑裡透紅,動作敏捷,一看身體就很棒。   牛爺話很少,動不動就“嘿嘿”地笑。   這種老實巴腳的山民,正是秦時月所喜歡的類型。   秦時月為啥要找羅四?除了需要向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上次“騾爺”羅三交待,當時他在甑山上的山澗裡撿到金鱉時,弟弟羅四也在。所以,他這次來,對村民說是來登山,其實也想順便去看看發現金鱉的現場。   秦時月的記性非常好,不管到哪裡,在什麼場合,人家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與眼睛。他不認為這是智商,而是因為敏感。他打小就是一個對外界的一切都極度敏感的人。他的耳朵就像錄音機一樣,將聽到的聲音如數收集和儲存起來;而眼睛呢,則像照相機,也可以全方位地拍下所看到的一切。   對村民來說,外來人空腳蕩手去山上,就是玩,可在秦時月這裡,不是玩,是工作。甑山事關金鱉的發現,事關其他失蹤文物的調查,也事關日本人的失蹤,不是一處尋常之地。   他讓牛爺跟自己一起在接峰塘邊的油坊邊用了午餐。   他看著津津有味地吃著他餅乾的牛爺,眼前浮現出“騾爺”羅三的樣子。說心裡話,他內心是同情羅三那漢子的。“大江魚”夫妻通過那種方式圖財,實在不地道。   羅三先是酒後亂性,後因激情殺人,並無預謀,而是打鬥過程中的行為,這在法律上講就有活命的理由,加上秦時月想方設法為他開脫,所以法院刀下留人,從輕作了發落,判處監禁服刑,刑期15年。   某種程度上,秦時月可以操控眼前的這個山民和他的兄長,可對方什麼都不知道,還在把秦時月當作萍水相逢出手闊綽的公子少爺。   這操控與被操控,這一上一下、一明一暗,到底誰活得明白,誰活得有意思,誰能夠真正得益,又哪裡講得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就這麼微妙。人世間的事,就是這麼奇妙,並無道理可講,也無規律可尋。也許,一切都是緣份,善緣與孽緣之別罷了。這也是不少人相信命運或信奉宗教的主要原因吧。   眼前吃的,雖說是午餐,實際上是乾糧,帶來的餅乾而已。秦時月想來一碗餛飩,可鄉人說今天餛飩攤沒來擺,可能是做農活去了。   牛爺告訴他,餛飩攤的生意並不好。當地人平時難得吃碗餛飩,還舍不得花錢,農閑時光,外出割點新鮮肉回來,然後由婆娘搟麵做皮子,自己動手包的。   這裡今天能買到的,隻有油燈果和油條。   油燈果是麥粉加水加蘿卜絲、辣椒末調成糊,放在一個油燈狀的鋁製煎鬥中,放入沸騰的菜籽油中製成,觀之金黃,食之外脆內嫩,又香又辣,味道真是好極。   油條略微簡單一點,兩根濕麵條捏在一起,放下油鍋,就會變魔術一樣的放大成絲瓜那麼長和粗了。   秦時月告訴村民,有一種說法,這油條的發明,與老百姓痛恨秦檜夫婦有關。據說嶽飛被害後,氣憤的老百姓捏了兩個麵人,把他們當成秦檜和王氏,拋進油鍋裡炸,撈出來後又吃了。久而久之,才演變成油條這種麵食。   村民們聽了感到很驚奇,也對秦時月格外敬重起來。   秦時月與牛爺在吃時,身邊圍了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秦時月便再付了些錢,一人一樣,要麼油燈果要麼油條,把它們分給孩子們。   孩子們開心得又羞又樂,不論拿到什麼,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邊吃一邊看著秦時月。沒拿到果子的,在油燈果攤前又蹦又跳,爭著說:“輪到我了。”“下一個是我的了。”   做果子的阿嬌婆婆就跟他們講:“有的,都有的,勿要軋。今朝有好心的客官做東道,你們都成福氣伯伯了。”   孩子們於是“哄”的一下笑起來,為彼此成了“福氣伯伯”而互相打趣。   也有膽子大的,當婆婆把油燈果給他時,他遲疑了一下,指著鍋裡的油條說:“我要絲加筋。”   秦時月沒聽懂,問:“什麼絲加筋?”   婆婆笑笑,說:“也不知這孩子哪裡學來的北佬腔。”   牛爺笑著拍拍孩子的小腦袋說:“什麼‘絲加筋’啊,是你小子的小腦袋靈過頭了吧?絲瓜筋就是像絲瓜一樣的麵筋啊,城裡人稱‘油條’,而不是你那自我發明的‘絲加筋’。”   大人小孩聽了一時哄堂大笑。原來,這地兒的土話,“瓜”和“家”的發音是一樣的,都念“鍋”,小孩一高興,想表達得斯文些,結果弄巧成拙,把“絲瓜筋”念成了“絲家筋”。   牛爺告訴秦時月,那個婆婆,村裡人叫她“阿嬌癲婆”。   秦時月打量她,小小的個子,穿著青布大褂,圍著同樣是青布的圍裙。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挽成個發髻,但還是有不少發絲飄到了額前。好好的老奶奶,怎麼成“癲婆”了呢?   村人告訴他,“癲婆”當然不是她名字,是她的綽號。她的名字沒人曉得了。   阿嬌癲婆其實一點都不癲,隻是命苦。老公死得早,又沒有孩子,五十多歲了,人小,力氣也小,砍不動柴,平時隻能上山扒些別人不要的鬆毛絲和落葉,用腳鉤(秦夢方言,類似筲箕的盛物器具。竹篾製,比筲箕更高,容量更大。蒼崖子注)挑回來當柴燒。或者砍一根毛竹拖下山,到家後製成扒鬆毛絲和落葉的柴扒,拿到這接峰塘頭或深澳街上去賣。一邊弄個小風爐,下麵用鬆木油伴柴塊生上火,上麵擱個陶瓷罐,放上半罐菜油,沸上些油燈果來賣。   鬆木油也是土話,即鬆明子,是鬆樹上已經油化的那一部分,劈下來可以生火,可以當火把,夜間用來照明。   既然不癲,還會生活自理,還會做油燈果,那應該叫她阿嬌婆婆才對,秦時月想。   吃完六個油燈果,他用阿嬌婆婆提供的毛紙擦了擦手上的油膩。阿嬌婆婆說,當年在朝裡做官的董邦達,在皇帝身邊吃完肉夾饅頭時,也是用這個毛紙擦手的。   孩子們聽了,開心得哈哈笑,說阿嬌婆婆真是“癲婆”,要不怎麼會知道皇帝也會吃肉夾饅頭,吃完用什麼紙擦手。阿嬌婆婆於是很耐心地跟大家講這個故事。   董邦達此人,秦時月是知道的,秦夢人,是個私塾教員出身的進士,後來官至尚書,工書畫。   其兒子董誥,子承父業,也是個書畫尚書,父子倆均享有禦賜紫禁城騎馬的特權。但皇帝吃不吃肉夾饅頭,秦時月就不知道了。也許吧,好東西人人愛吃,不分皇帝與平民。肉夾饅頭是壺溪一帶最豐盛的食物之一,老董與小董推薦給皇帝吃,也是極有可能的,嗬嗬。   阿嬌婆婆能把這樣的故事分享給自己和孩子們,想是她今朝開心了呢。   可她的話馬上招來村人的反駁。有人說:“阿婆啊,儂又是奈個(吳方言,“怎麼”之意。蒼崖子注)曉得人家是用毛紙擦手的呢?”   阿嬌婆婆說:“儂阿婆什麼東西不曉得?紅(方言,“我”的意思。蒼崖子注)還曉得,皇帝吃完肉,是用綢緞擦手的,結果越擦越油,看到董邦達的手乾乾凈凈,忙問怎麼回事,董邦達說是用家鄉的毛紙擦的。結果,之後毛紙就成了貢品,皇帝也用它擦油膩了。”   孩子們聽了,再次“咯咯咯”笑起來。他們為家鄉的毛紙被皇帝看上而開心呢。   有一個機靈的孩子問:“那皇帝用毛紙擦屁股嗎?我們都用它擦的。”   “屁股也擦,手也擦,”阿嬌婆婆說,“自從有了紅得個毛紙,皇帝隻要有擦不乾凈的地方,都用它擦,一擦就好。”   孩子們“哄”的一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重復著“紅得個毛紙”這句話……   “紅得個”又是廟下的土話,是“我們的”意思。   秦時月見時候不早,便與牛爺告別了老老小小的村民,向著甑山進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牛爺也吃得開心,騎了頭牛在前麵賣力地引路。牛雖然走不快,但牛背上的牛爺一路上給秦時月講了不少當地的傳說。   秦時月故意問:“廟下這地方雖然靠近大山,但也隻是個半山區,因為廟下畈不小,老百姓的耕地有保障。當年日本人來過的吧?”   “來過的,”牛爺說,“他們將手榴彈往阿毛討飯頭頸裡一掛,逼他帶路,要去東梓關渡口。阿毛討飯活相(秦夢方言,“靈活”的意思。蒼崖子注),將他們帶到了深澳,趁日本人吃飯時鉆進了黃山的柴蓬裡,逃了回來。”   “後來呢?日本人沒有回來報復?”   “沒有。那時日本人已經勿大相乾了(廟下方言,“不行了”的意思。蒼崖子注),於是又抓了個向導,帶去了東梓關,卻遭到國民黨挺進隊的伏擊。日本人一怒之下,一把火將東梓關最大的十間四廂燒了。”   秦時月聽了,點點頭。那“十間四廂”的事他聽說過,是東梓關許家的祖宅。看來這裡的村民沒有聽說過日本人在甑山一帶失蹤的事。   兩人在石明塘飲了馬和牛,經過桐荊塢,攀上青草嶺,把馬與牛放在嶺上吃草,之後,時月跟著牛爺鉆進了林子。   對於自己的坐騎,秦時月是十分放心的。那是匹烈馬,幾個人根本就近不了它,當年他遊歷內蒙古錫林格勒大草原時親手馴服後帶回來的。   蒼崖子《村頭偶遇》詩:   馬蹄南去絕塵垢,   滿目青山如畫開。   忽遇小兒村口立,   童聲清越問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