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錄音機在淒清的雨夜中有些苦澀地唱著充滿回憶的年代老歌,盈盈歌聲充滿了一室之內,又從窗口和房頂瓦片縫隙擴散到了屋外,悠悠衍衍投送入無邊的暗夜中。 屋外綿綿的雨聲應和著屋內歌聲,似無心卻更像是著意。那雨滴飄落在了屋後叢竹的竹葉枝梢上,淅淅瀝瀝清脆,像是清音輕吟;那雨瀑灑落在屋頂瓦麵上,琮琮錚錚厚重,又像是濁腔低吼。各種不同頻率的多重聲部不約而至自我加入到一場暗夜音樂會裡,共同合奏譜寫成一首感染打動人的新曲,既恢宏又細膩,讓這個寒冷蕭颯的風雨冬夜,也變得如此融融溫馨起來,烘烘溫暖熱烈,撩起人一層層的思懷眷戀情愫,不斷地湧動積蓄,無限製地生長蔓延。 周妹溪感覺從自己身體的最深底處一股股暖熱激流在往上騰湧,這是一種她以前從未有過的感受。暖熱激流漸漸地浸染遍布了全身,開始灼燒著她的心,麵上紅紅地難以抑止,眼睛裡看向吳明喆的目光也變得如似火盆裡的火炭,烘烘燃燒著,熱烈而直接。反倒是吳明喆,抬頭幾次碰到她的目光,又把頭轉開或低下了。 他的視線回避閃轉,她的目光便毫無顧忌地簡單直入,灼灼如燭在他臉上照拂、探進他幽深如潭的雙眸裡,探取裡麵埋藏的秘密。一番搜尋查找下來,卻不免讓她有些失望,心頭就泛起了一股醋意。 他的一雙眼神那麼深邃那麼悠遠,可那心思意緒原來卻不是落在她身上,而是早已越過了眼前她這個人,飄到了窗外雨簾裡,飄到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在想別的什麼人,此刻他眼睛裡裝的根本不是她! 周妹溪終於忍不住問了:“你在想些什麼?想你當年的小芳、阿蓮?還是想你現在哪位苦情幽恨的情人?” 吳明喆這才回過神來,卻沒聽明白周妹溪在問什麼:“什麼小芳阿蓮?” 周妹溪說:“我在問你在想著哪個女人?我不相信像你這樣一個人,到現在都沒有愛過誰,也沒有一個人愛過你!” 吳明喆說:“我為什麼要想別人?我不能想自己,想自己的父母和親人?” 周妹溪嘴裡“切”了一聲,對他這話一臉極度不相信的鄙視表情。 吳明喆笑一笑,低頭看火盆裡悠悠燃燒的柴條,說:“當然。誰也都年輕過,都有過青春期、年少輕狂的時候。我讀高中時,就曾愛上過一個同班女同學——” 吳明喆吸了一口煙,周妹溪在等他講下去。 “她人長得確實是美,家住在市裡,家境優裕,學習成績也好,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端莊淑麗,纖細的劉海下麵一雙黑亮大眼睛,腦後梳起兩條粗黑辮子。有一個學期,她就坐在我的前排對麵,那兩條黑辮子就這麼近在我眼前,我就那麼一天天看著這兩條黑辮子,神思飄蕩,深深地不能自拔……” “有一回上體育課——那是高二的春季學期吧,體育課後半段自由活動時間,我在走回教室的路上。那是一條筆直林蔭道,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因為其他班級的老師同學都還在上課的時間,所以路上此時寂靜無人,對麵看見她走了過來,我不由得一陣緊張。平時她是一種傲然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形象,臉上總罩著一層霜,對班裡所有男同學的搭話問答,話都不多說一個字。此時跟她打一個招呼會不會自討沒趣?我心裡在緊張地胡思亂想,放慢了腳步,努力地措辭想要想出一句好話跟她打個招呼,卻憋得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 “兩人是靠右行走,各走一邊,眼看迎麵靠近又擦肩而過了,我都打算放棄了,她卻忽然轉過頭來粲然朝我笑了一下,臉上帶著汗濕羞紅,真像是一枝迎著春日暖陽開放的海棠花。我那傻傻地也咧開嘴朝她笑了一下。她轉過頭去,加快腳步走掉了。”吳明喆又吸了口煙,煙霧從嘴裡慢慢噴出來,他看著擴散的煙圈,神情仿佛是在看昨日裡的那一枝海棠花。 “你就從沒給她寫過情書,向她正式表白啥的?”周妹溪問道。 “沒有——”吳明喆說,“那高中時期學校也是不允許學生談戀愛的。” “後來怎麼樣?”周妹溪接著問道。 “後來,她考上了重點,去了南開大學。我們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聯係了。”吳明喆往火盆裡彈掉煙灰,兩看就一直看著火盆裡那燃燒的炭塊,沒有下文了。 “這就完了?”周妹溪追問道。 “完了。”吳明喆從火盆裡抬起頭說道。 “你當年沒有考上大學嗎?這麼些年,你們就沒有同學聚會啥的,你沒有再見到過她、聯係她?她畢業後做什麼工作,現在怎麼樣?你現在是一個大老板,就沒有想過和她見一麵,彌補一下心中缺憾?” 吳明喆抬頭看周妹溪,奇怪她怎麼問這一大串的問題,她是在吃誰的醋呢?然而最終他隻是用兩個字“沒有”回答了她這一大串問題,也不知道是回答他沒有考上大學,還是沒有過同學聚會,沒有聯係她,沒有再和她見過麵,還是全部都沒有。 周妹溪意猶未盡,還在追問:“她叫什麼名字,你肯定還記著她的名字吧?” 吳明喆沉默良久,說:“記得,叫邵奕棠。” 周妹溪兩眼還在審視一樣看著他,他不想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了,望一眼窗外,說:“夜深了,我們把錄音機關掉吧,不要影響了別人休息——” 他走到書桌前,把錄音機關了,取出磁帶,放進盒子裝好;把電源線拔了,把機子和幾盒磁帶都重新裝回大塑料袋裡,用繩子係紮上口子。 周妹溪也從床頭上站到地下,站在吳明喆身後,先抻了一下衣襟下擺,回轉身去把床上方方正正堆放的一床大被子攤開,大紅大綠的鳳穿牡丹傳統被麵圖案,艷冶馨香,展開鋪滿了整張床;把兩個枕頭並排擺到了床頭上。 周妹溪把上身外麵一件羽絨服外套脫掉,褪下了足上一雙短皮靴,然後把下身一條軍訓寬肥長褲也褪下了。看她身上剩了一件貼身打底的粉紅色針織衫和保暖褲,顯襯著身段的窈窕,曲線的豐滿苗條。她對著梳妝鏡裡用手撥拉梳理了幾下頭上秀發,然後默然無聲上了床,掀開裡頭半邊被子,躺下睡了。 吳明喆坐到火盆邊,拿熱水瓶給自己茶杯裡續滿了熱水,身往後安然怡然靠著椅背,蹺起二郎腿,就那麼靜靜地坐著,對著火盆若有所思。 許久,床上的周妹溪問:“你不睡?” 吳明喆抬起頭,說:“你先睡吧,我這樣坐著挺好!” 周妹溪身子往裡一翻:“那你就坐著吧,切——,愛睡不睡!”把床頭上的線一拉,把電燈給關掉了。 屋外簷頭滴滴嗒嗒仍在滴水,夜深人靜時聽來分外清脆悅耳。風雨依然下個不停,細細揚揚的天空落雨飄灑在屋後叢竹枝葉上,枝梢葉尖上濕淋淋、沉甸甸綴滿了雨水,時而一陣寒急大風掃過,水珠紛紛墜落,打在瓦麵上,一片刷啦啦聲響,讓人倍感寒意。 吳明喆一動不動地坐在火盆邊,靜靜悄悄,除了火堆裡時而爆出幾朵火星,一點聲兒沒有,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大半個身子隱沒在黑暗裡,隻是偶爾吸口煙時,煙頭上那一星火點亮起,讓人知道原來他還坐在那兒。 周妹溪實在忍不住了,“噌”地一下從床上坐起,向吳明喆嚷道:“這大冷的天,你打算那樣子坐多久?你那樣坐著,讓別人也沒法安睡,你趕緊上床睡了——” 吳明喆卻慢慢悠悠,慢條斯理回答她道:“你還年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不懂。這樣子在火堆邊喝著茶坐著,想想過往的一些人和事,反芻回味一下,這意境感覺其實也很不錯,不知不覺地,一會兒天也就亮了。等你也到了我這年紀,你就懂了!” 周妹溪發起火來,說道:“怎麼你還打定了主意這樣子坐到天亮去?你可是我們家大老遠請來的貴客,神仙下凡似的供奉著,這大冷的天,我們全家都暖暖和和安睡了,卻把你一個客人丟在清宵冷夜裡枯坐到天明?你把我們家當什麼了?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周妹溪說著拉線把燈打開,從床上跳到地上來親自肅客。把茶杯茶壺收了,把火盆挪到墻邊,趕吳明喆上床睡覺去。吳明喆卻磨磨蹭蹭不肯上床,嘴裡還在嘟噥責怪人:“哎呀你真是……都說不用了,我這樣坐著就挺好——” 站到床邊,看床頭兩隻並排的枕頭兒,新艷艷一張大被單,大紅大綠的,真是讓他為難:“這怎麼睡呀?” 周妹溪不耐煩地,喝斥驅趕推他:“還怎麼睡?上床躺平了睡!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睡個覺還要人再三再四請!”像給他做示範似的,她大踏步地跨上床去,掀開被子躺下,蓋上被睡了。 吳明喆還站著床邊猶豫著,進退為難。周妹溪回頭嚷他:“我說你動作利索一點行不行?客隨主便,主人家怎麼安排你怎麼依著就是了,哪那麼多矯情!” 吳明喆實在是沒法了,隻得把鞋脫了,捏著小膽兒和衣躺到床沿邊上,麵朝外囫圇躺著,也不蓋被子,不明白一個大姑娘家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隻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