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千柔停止了回憶,她已經不想再往前探索了。 某些本來已經模糊的記憶被重新翻了出來,她並沒有覺得懷念,隻感到抗拒。 那些已經被遺忘的,就該放下了,時至今日,這些事情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 隨著回憶的終止,周圍的黑暗散去,耳邊的聲音再次清晰了起來。 陳千柔從床上坐起,她完全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間,也不清楚今天到底是哪一天。沉浸在幻覺中並不像看電影一樣,和現實時間是一比一的,她不能單純的瀏覽記憶,而是要把自己從現實中抽離出來。 這樣講起來比較難以理解,實際上有點像是處在淺層睡眠中一樣。她的注意力全在幻覺中,但是仍然能夠意識到部分外界的內容,也能做出一些簡單的反應。 甚至在必要時,她可以選擇脫離幻覺直接醒過來。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的生活就可以不受幻覺的困擾。 首先,她不管是進入幻覺還是脫離幻覺,都需要一定的準備時間,就如同入睡一樣。而且想要進入幻覺最好在安靜,黑暗的環境下進行。 其次,雖然在幻覺中她可以決定去追溯哪段回憶,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控製整段回憶。因為回憶幾乎包含了各個感官,是各種信息的混雜,當她去回憶時,她整個人實際上是沉浸在某段記憶裡的,重新去觀察那些當初她可能觀察到,但是卻沒有注意到的各種細節。 因此,她做不到隻回憶某些信息,比如說,隻接受視覺信息,或是隻接受聽覺信息。 而且,她最多控製回憶的暫停,既不能倒放回憶,也無法跳過某些畫麵,更不能操控回憶中的人物視角。 更確切的說,幻覺更像是為陳千柔探索自己的回憶安裝了一個搜索引擎,陳千柔可以把某個畫麵或者某個線索作為關鍵詞輸入,然後幻覺會給出相應的“鏈接”,以陳千柔的輸入作為錨點,帶領陳千柔回顧事件的全貌。 因此,一旦脫離幻覺,陳千柔是不能重新從某個畫麵開始的。 因為人的記憶不是如同視頻一樣是由無數連貫的圖像組成的。比如,陳千柔就沒有帶著妹妹從離開家到道路上的記憶,而隻有從路上到池塘邊的記憶。 人的記憶很多時候是要靠大腦處理才能連貫,一件邏輯通順,情節完整的事情即便繁瑣,也比一件殘缺的事情好記。 同樣,回憶的時候,她也隻能順著邏輯,從前往後回憶。直接回憶某些畫麵,除非印象非常深刻,否則她是想不起來的。 而事情與事情之間這些缺少的記憶不見得是陳千柔忘了,畢竟在幻覺的幫助下哪怕當初的觸感或者嗅覺一類的都能復現出來。 陳千柔無法想起,更準確地說是缺少了某種錨點,就好像一般人平常不會突然想起過去的某件事,更多的是在某樣東西的提醒下突然想起了過去。 同樣以搜索引擎舉例,當陳千柔想要回憶起妹妹溺死的場景,那麼自然就會出現這段場景,但是一旦她想要回憶起更之前的帶領妹妹從家裡出發的記憶,那麼幻覺這個搜索引擎就會因為關鍵詞不夠,出現大量相似記憶,從而不能精確地定位某段記憶。 當然,至於記憶是怎麼分成這樣的片段,這大概就是大腦自己決定的,陳千柔完全不清楚這裡麵的運作機理。 不過不知道運作機理不代表她不能利用,就好像她同樣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可以操控幻覺,但是當身處於幻覺之中時,她卻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自己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 說了這麼多,最重要的結論就是,陳千柔根本不可能在不影響正常生活的情況下去探究回憶,就好像在夢中也許隻是過去了一會兒,現實中卻過去了很久一樣,陳千柔在幻覺中感受外界也是如此,外界的時間對她來說時快時慢,一旦她沉浸到某段回憶中,可能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 之前在回憶的間隙實際上陳千柔也短暫清醒過,然而回到現實之後陳千柔反而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好像她跟現實脫節了一樣。 現實中的一切反而更像是夢,陳千柔常常在無人的白天或是所有人都已入睡的戴鴻哲醒來,可是醒了也做不了什麼。 戴鴻哲白天還要上班,陳千柔總不能在對方睡得正香的時候吵醒對方。 關於蘇醒後的記憶斷斷續續,生活徹底亂作一團,又找不到人去傾訴。 手機上的未讀消息不斷增多,卻總也沒有時間查看和回復。 在所有人都已入睡的深夜,保持清醒反而是一種折磨。 黑暗和寂靜,共同促進了陳千柔內心孤獨感的增長,已經快要淹沒她。 因此,麵對這樣的孤獨,陳千柔能做的也隻有重新逃回幻覺中,這是一種惡性循環。 不過這會兒,陳千柔頭一次不太想回到幻覺裡了,她決定起身去喝口水。 現在大概是下午?陳千柔看著窗外照射進來的夕陽,昏暗的陽光並沒有給房間內帶來光明,反而使人更加昏昏欲睡。 陽光穿過窗戶,打在地麵上,邊緣甚至在不停地扭曲蠕動,仿佛什麼活物一般,隻是看一眼就令人感到不適。 陳千柔把窗簾拉上,每天早上戴鴻哲離開之前都會把窗簾拉開,希望陳千柔能多曬曬太陽,但這顯然對陳千柔沒有什麼作用,她並沒有受到幻覺困擾,正相反,離開了幻覺她才會困擾。 她走出臥室,翻出了一些她看不懂的藥物,吞服下去,這是戴鴻哲帶她去醫院拿的藥物,可以說,在“星空”事件後此類的藥物的管製放寬了許多,放在平常這些處方藥顯然是不會隨便開的。 陳千柔知道自己沒有病,但是如果能讓戴鴻哲放心,那吃點藥物也沒什麼。有的時候,藥物對周圍人的作用甚至比對病人的作用還要大。 至於說會不會傷身體,現在幻覺對陳千柔的傷害可比藥物大多了。她其實已經不怎麼在乎這個了。 吃完藥,陳千柔就氣喘籲籲地坐了下來,這些天,她基本上沒有正常的進食,除了晚上在戴鴻哲的要求下,陳千柔會稍微吃一點之外,大部分時間注意力都不在現實中的她,現在身體可謂極其虛弱。 不僅僅是體力缺乏,稍微走了幾步路,運動稍微劇烈了一些,陳千柔就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不是那種劇烈運動後的疲憊,更像是身體突然被扔到缺氧的環境中,雙眼發昏,呼吸不暢,耳邊也開始耳鳴,最重要的是手腳完全使不上力,甚至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 癱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陳千柔才回過神來,她不清楚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了,但多半是由於長期沉浸在幻覺中,再加上休息不規律,飲食不規律,導致這才沒過多久,她的身體就已經快要垮下來了。 她起身去洗了把臉,看著鏡子中病怏怏的人臉,她簡直快要認不出自己了。 原本溫婉可人的五官現在在多方因素的作用下變得駭人,消瘦的臉龐,死氣沉沉的雙眼。如果說,之前她的臉如同蘋果,圓潤而富有光澤,那麼現在她從鏡子中看到的臉就像是一團發酵的麵團,整個臉如同一層皮一樣鬆軟地耷拉在頭骨上,五官僅僅是維持在原地都顯得很困難。 簡直像是一隻怪物,剝下了陳千柔的皮,披在了身上。 不管這個怪物如何努力,這張皮終究不是自己的,正在隨著時間流逝飛速腐爛,發臭。 陳千柔呆滯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個怪物是她嗎? 她甚至不能確定。 隨著她繼續審視鏡中的自己,更加駭人的事情發生了。 她的五官就像融化的蠟像一樣,從麵部滑落下來,甚至她本人,也像是蠟像一樣,開始融化,扭曲。 所有的一切,簡直如同噩夢中的景象。 然而,陳千柔沒有感到害怕。或者說,這些天的煎熬已經快把她的身體摧毀殆盡了。 她甚至沒有什麼力氣去驚恐,隻是感到頭暈目眩,渾身癱軟地倒下。 直到她一頭撞倒在地上,劇烈的疼痛才喚醒了她,她艱難地從地板上爬起身,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還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看起來剛剛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覺。 她拍了拍腦袋,心情開始有點沉重,這並不是什麼好的征兆。一方麵,這代表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甚至無法繼續像以前那樣對幻覺保持掌控了;另一方麵,在現實中出現如此逼真和難以區分的幻覺,正是她即將邁入幻覺第三階段的征兆。 到了那時,恐怕她將徹底失去對幻覺的掌控,整個人迷失在無窮無盡的幻覺中,直到她成為真正的星空癥患者。 換言之,她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她必須盡快找到事情的真相,然後,根據真相,做出抉擇。 什麼是她想要的抉擇?陳千柔之前不知道,但是在看見兒時關於母親印象最深刻的記憶後,她突然懂了,那就是贖罪,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贖罪。 她跟妹妹的關係從始至終都不太好,為什麼會突然想要追尋不知道根本存在不存在的真相? 因為她快要結婚了,她從小就那麼的痛恨母親,然而當她快要結婚,成為母親的時候,卻發現過往的事情正時刻提醒著她,自己離理想中的母親形象似乎是如此的遙遠。 她曾經那麼痛恨母親在奶奶麵前的沉默和妥協,然而她自己卻對妹妹死亡的真相保持了沉默和妥協。 真相重要嗎?也許重要,也許不重要,但陳千柔從妹妹身上更多的是看到了自己。 即便妹妹不這樣覺得,但陳千柔內心深知,自己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妹妹施加暴力時,自己確實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自己向母親撒嬌時母親對自己施以暴力的場景。 這兩者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都是持有暴力的一方向對方傾瀉自己的怒火,不管這怒火從哪裡來,施加暴力的人都很清楚,自己之所以敢於施加暴力,是因為對方是少有的不敢反抗自己的人。 這些年,母親也許知道自己曾經做錯了,但是卻從沒向陳千柔道過歉。但是陳千柔自己不想對妹妹保持沉默,她要向妹妹贖罪,她要用行動證明,母親的做法是錯誤的,沉默不能撫慰傷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會讓傷口流膿。 她要通過贖罪,與過去的自己徹底割裂,她決不會讓自己的孩子麵對自己毫無緣由的暴力,她發誓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長成和自己小時候一樣欺軟怕硬的爛人。 因此,她絕不能就此了卻這一切,而是必須找出事情的真相,對於奶奶而言,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但對於當時的陳千柔而言,真相就代表著自己不會被奶奶隨意冤枉,不會再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對於妹妹而言,溺斃的真相也很重要,因為隻有真相才能給那些沒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們最公正的慰藉。而像母親,奶奶這樣的人,是從來也不會覺得真相重要的,不管陳千柔怎麼去詢問,她們來來回回就隻會有那麼幾句重復的話。 陳千柔沒有見過她們道歉,沒有見過她們懺悔,沒見過她們反思當初為什麼要把這麼小的妹妹托付給陳千柔照顧。 當事情發生時,她們的第一反應是責怪陳千柔。當事情過去以後,出於對輿論的恐懼,又轉頭去責怪虛無縹緲的鬼神。唯獨,她們沒有責怪自己。 她當然也清楚,這兩個人的行為不能完全責怪她們本人。 她不能完全脫離環境去批判她們,可是這不代表陳千柔要繼續這個循環,也不代表她會原諒她們。 她不會埋怨別人,也沒有什麼心思去責怪對方這樣做。 她要做的是完成自己該做的事情,她要做的是改變自己,她要徹底理清過去的一切,然後對妹妹說出那句遲來了這麼多年的道歉。 現在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必然要加快腳步了。
第15章 清醒(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