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車馬、機械、嗤笑(1 / 1)

的家 段洛. 5113 字 2024-03-17

嗚嗚——   火車的轟鳴聲覆蓋過周圍嘈雜的人言,隧道的黑暗很快吞沒了視野,我閉上眼,緊張地想抓住母親的手,可她緊緊攥著拳,於是我隻好將頭往她身上靠一靠。煤炭燒後落下的灰塵味道染在母親身上,讓我稍稍有些心安。   笛音頓止,隧道中隻剩下軌道間富有節奏感的蹄聲,我喜歡這個比喻,至少它能讓我沒那麼害怕。   “怎麼了?小段洛。”或許是受到我的影響,母親動了動惺忪的身體,哼著氣將我的頭環繞擁起,帶著甜意的聲音沖走黑暗帶來的恐懼,我感受到她的手於我臉上輕輕摩挲,就同每天睡前一樣。   “媽媽...我有些害怕。”我將身體縮得更緊了一些,好讓身體能更加貼合母親的保護。   “沒事的,有媽媽在,不用害怕。”母親輕輕拍打著我的胳膊,心頭的恐懼早已消散,母親的愛意幾乎凝結成實,從我的肌膚上爬過,帶來一陣陣酥麻的感覺。我享受著這在她懷中撒嬌的時刻。   我的人生,一如這隧道中的黑暗,被剝奪視野,生怕睜開眼就看見削好的筆尖恰巧懸在視網膜前;被剝奪聽覺,黑暗中碰壁環響的機械聲重復奏響在我耳邊,輕柔卻在腦中震蕩;被剝奪嗅覺,局促的車廂內混雜著香煙味、汗臭味、泡麵味、嘔吐味,它們交互形成一種難以描述的獨特氣味,充斥著整個鼻腔,隻有靠近至親的衣裳時才能聞到一絲熟悉的心安。   毫無預兆,火車駛離隧道,白光耀眼,周圍再次湧起了那份不曾消失卻也不留存於我腦海之中的嘈雜,打牌人的叫罵聲、捧腹咯咯笑著的兩對姨女、叫買著劣質卻新奇產品的推銷員......那份恐懼好像從來未曾有過。   “洛澤!這裡有一個叫做洛澤的人嗎?生日是1971年10月2日,住在東風鎮鳴笛村......”   “是我!是我!怎麼了?”母親觸電似地將我從懷中抱下,斜著身體探出頭,微微脫離座位,有些緊張地一手扶住前麵的藍布座位,朝前麵的聲音回應著。   幾個穿著黑色製服的男人走了過來,隔著座位我隻能看見他們頭上的毛氈帽子和手臂上纏著的紅色袖章,為首的一人低頭好像看了看什麼,又把目光放在了母親臉上,反復確認幾次後他不緊不慢地從褲兜處抽出了一本綠殼筆記本,輕易地翻開到某頁夾層處,眼神輕佻地看著母親。   夾層處的某樣東西驚訝住了母親,她詫異地張大嘴叫了一聲,隨後站起身立在火車的過道上,低下頭慌張地翻找著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後是褲子上的。她的手足無措於為首之人的眼中泛不起任何波瀾,趁著母親起身翻找的間隙,一副肥壯的軀體擠蹭著她的身體迅速落在了她本該坐在的位置上。母親停住了翻找的動作,瞥了眼那具肥碩的軀體,幾欲開口之際卻被為首的黑衣男搶占了話頭。   “不用找了,這就是你的錢包。剛才我們抓住了一個扒手,是個慣犯。”他從衣領取過夾在其上的鋼筆,一手將攤開的筆記本伸到母親麵前,一手將用嘴銜過筆帽的鋼筆立於紙上,眼神毫無變化。母親的注意力重新被吸引了回去,她鞠了幾躬,拉著黑衣人的手不斷道謝,而他隻是不耐煩地指向筆記本。   “如果確認的話,請在上麵簽字,我們還很忙,不要耽誤時間。”他向母親示意道。母親趕緊接過筆,看都沒看就在本子上劃拉了兩下,迅速將筆還了回去。   “好了。”黑衣人接過筆,將鋼筆蓋好並重新夾回衣領,用空出來的手伸出兩根手指將錢包夾住,隨後熟練地單手合上筆記本收回袋中,接著從旁邊一人的手中拿過一張卡片,是母親的身份證。他把錢包打開,連接處的卡扣發出一聲清脆的喀嚓聲,我很喜歡那個聲音。   “你這是什麼錢包啊,真適合你,這聲音和你一樣啊——窮的響叮當。”黑衣人把身份證插進錢包的夾層,又囂張跋扈地把錢包在母親麵前拉大,在空氣中將它朝下抖動了幾下,隨後發出了幾聲輕蔑的嘲笑聲。   母親接過錢包,低著的頭使她的頭發擋住了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我能想象到那張臉會是什麼樣子。她不可置信地在錢包中上下翻動,同時急切地說道:   “不可能!我...我明明是有錢的,一定是那個人拿走了!”   黑衣人們哈哈大笑,其中一人好不容易憋住了臉上的肌肉,他朝我看了一眼,又對著手忙腳亂的母親說:   “我們可沒從那人身上找到錢,你可別亂誣陷人!窮鬼!你也簽字了,空錢包!”   “哈...哈哈...哈!”霸占了座位的那隻肥豬竟然也笑了起來,看起來他已經憋了很久了,以至於笑聲都在抽搐。他圓潤且泛著油光的臉隨著他的笑聲蕩起了一陣陣漣漪,亂顫的身體不斷在逼仄的座位上蹭來蹭去,很快,周圍隻剩下他一個人的笑聲,整個車廂的人都停住了動作,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出匪夷所思的鬧劇。   為首的黑衣人壓低帽簷,用力拍打了幾下身邊同事的肩臂,領著那幾名黑衣人從母親旁邊抽身擠過。母親也顯然被這一幕嚇得不輕,她迅速試圖將我從座位處抱起,可我被卡在了肉堆與座位中間,直到她拉拽了好幾次我才吃著痛被拔了出來。母親右手將我環抱於身,左手又朝著座位更裡處拉去——我們坐在三人並排處,坐在窗邊最裡處的,是我的姐姐。   “快走!”母親向內裡座位喊著。   姐姐跟在母親背後,我們逃一般竄進了相鄰的車廂,並不斷順著過道往前擠去,笑聲漸漸遠離,卻不曾斷絕。是的,不曾斷絕,我想表達的就是它字麵意義上的意思。時至今日,每當我靜下心來,我都能聽到那延綿的笑聲,我絕非兒戲,絕非謊言,也絕非誇張。   火車上的人員安排似乎並不那麼合乎情理,一開始的擠踏慢慢變成了暢通無阻,越往後走乘客越稀疏,車廂的裝飾也忽然變了一個樣,看起來整潔無比的白色蕾絲邊窗簾將窗外的風景虛掩起來,一排排的藍色老舊座椅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扇精致的白皮鋼製推拉門,它們整齊地鑲嵌在實木質的墻上,就好像把家裡的某個小房間整個搬到了這輛火車上。   母親停住了腳步,將窗戶旁的按動式座椅往下搬動,將我放在了上邊,而姐姐則學著她的樣子將鄰隔的座椅也放了下來。   “段洛?你怎麼了,不要害怕。”母親不知為何向我安撫道,我甚至能看見她眼裡的淚滴。   姐姐瞪大了眼睛,溜圓的瞳仁緊盯著我,像是在看剛才那個霸占了座位的怪人。   嘩啦啦,一陣輪滑滾動的聲音響起,從推拉門中登場的,是一位梳著油頭的中年大叔,他先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母親和姐姐,接著對著我們彎了彎手臂,指向他的小房間,好像是邀請我們進去坐。   “對不起哈大哥,我家孩子...他被嚇到了。我們在外麵待一會就走。”母親連連擺手,想要拒絕大叔的好意,可是隨後又有一位穿著紅色亮艷旗袍的女人從門後走了出來,她的出現無疑打消了母親的顧慮,一番勸說下,母親還是帶著我們進了小房間。   小房間本應是窗戶的地方放置了一麵巨大的鏡子,而此刻我終於知道了母親疑慮的來源。   鏡子裡的我渾身打篩般的在母親懷中顫抖著,臉上肌肉的痕跡明顯如蛆蟲爬動,就連嘴唇也被彎曲成數多個弧度,而直到看見鏡子那一刻我才察覺。   然後一切都戛然而止,我呆呆地看著鏡子中呆呆的我,一切似乎都未發生過。   “那幾個是黑警,他們捉了扒竊犯,交了公,偷摸摸揩點油水,隻要不太過分,就不會有人能怪罪到他們身上。我們這裡啊,官官相護,你找麻煩也是找不到他們頭上的。”等我回過神,卻聽見那紅衣女人在對母親言語著。母親目露冬雨,口含秋霜,伸手抹了抹眼淚,說不出一句話來。   門再次被拉開,原來剛才我失神之際,那位大叔替母親拿回了放置於原座位處的行李。大叔用厚實的肩膀把高舉著的木箱緩緩放置在桌子上,“是這個吧?”他開口問道。嗯,就是這個大木箱子,這是我、姐姐、母親,也就是我們家,唯一的東西了。   “太感謝你了,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母親不知道今天已經說了多少次謝謝,也不知道她今天的多少次謝謝,謝對了人。   “你說的那個胖子...”大叔停頓了一下,皺了下眉頭又接了下半句:“剛才我去到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笑得口吐白沫被當場的醫生拉去公務車廂了,真是太奇怪了。”話畢,他扭頭看了看我,有些疑惑,又突然笑著揉了揉我的頭。   “嘿嘿。”我聽不懂叔叔話語裡的意思,隻是突然受到陌生人的寵愛,讓我也有些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應該說是有些害羞。   背後衣角傳來拉拽的感覺,我回頭看去,是姐姐。她把嘴巴悄悄湊近我的耳朵,好像是想要和我說悄悄話。   “剛才你在笑什麼?”姐姐突然問住了我。   我把頭遠離並將目光上移,對上她的眼睛,她還是像剛才那般看著我。我不明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紅衣女人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小對話,她可憐同情我們一家的遭遇,並告訴母親,如果願意的話,她可以為我們提供一處住處,前提是母親得為她工作,至於工作的內容,我並沒有聽見。身無分文的母親顯然隻能選擇接受這眼前的善意,我看見她的淚水從無助的冰冷變為感動的熱盈,而一旁的姐姐也深受她感染,變得活潑激動起來,我呢?我也應該開心麼?   姐姐好像察覺到了我遊走的思緒,忽然搖擺著腦袋笑著對我說:   “我們就要去大城市生活啦!”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底好像也有些高興。   我不明所以地嗤笑著。   火車從白天奔波到黑夜,終於停靠在我們的新家。大叔和紅衣女人在前一站就走了,他們留給了母親一把鑰匙和一串地址。臨下車時,母親用單薄的身體扛起了唯一的行李——那個大木箱子,我們守在車門前,姐姐拉著我的手,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又似乎一切都稀疏平常。隨著抵達的播報聲響起,興奮蓋過了疲倦,車門一打開我就掙脫了姐姐的手跳下火車肆意奔跑,直到我被石頭絆倒,摔破了嘴皮。那是我第一次嘗到血的味道,和路邊椅子生銹的扶手有點像。   帶著擦拭不去的汙垢的鑰匙插入專為它設計好的門鎖,精密齒輪轉動發出一陣悅耳的機械聲響,隨著門鎖落下發出悶哼,我們一家站在昏暗的舊光燈下,期待著打開的是我們尚未書寫的新篇章。   琴朵市,這是我們的新家。   而我的家,已經被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