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洛,段洛?” 由抑漸揚的熟悉腔調像是一隻手,此刻狠狠揪住我的頭發,將我從回憶中抽離。 眼前的世界鏡碎般開始崩塌,一切都停止在那扇門開啟的那瞬間,先是燈光被分割在幾片碎格中,接著黑幕漸漸蓋過樓道,慢慢又爬過母親和姐姐的身體,最後模糊掉我的雙手,隻剩下被四分五裂的舊光燈兀自亮著。 耳鳴聲席卷而來,如雷鳴滾滾,至其高點的一刻,舊光燈爆裂開來,一片炫光侵蝕了我的整個畫麵。 “好了,可以睜開你的眼睛了。”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遵循著那個聲音睜開了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這是正常現象,我想起來了,剛剛混沌的大腦也終於有了些清醒。 “我很喜歡你說的那句話,‘為鑰匙專門設計好的門鎖’,這和我們的常理好像不太相符。能為我解釋一下嗎?”他又開口了。 “嗯......鎖與鑰匙總是配套生產的,我想你好奇的來源,僅僅是因為我的幻想與口誤。” 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說出了這樣的話。 四麵整潔的墻壁被頂上的熾光燈照得透白,我也徹底回到了現實。眼前的是一間毫無修飾的小單間,整個屋子內隻有兩根椅子和一張橫在其間的圓桌。當然,還有正坐在椅子上的我和對麵的那位作家,這一切都再熟悉不過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每天都會坐在這裡說說話,作家將此稱為閑談,而我將此視為救贖。 “是為了救贖…我們的…家呀。”想到這裡,我不禁低喃了幾句。 “喝口茶吧。催眠喚醒的過程中可能會感到一些不適,但很快就會緩解的。畢竟我們是第一次嘗試深度催眠。”作家拿過我麵前的杯子並倒掉已經涼掉的茶,用他自己的保溫壺往裡邊盛了些新液,然後推至我麵前,又恍然大悟般打了個響指說道: “哦對了,我想我們還是換一個舒適些的環境比較好。” 我接過茶杯一飲而盡,跟著他起身踱步至屋外,所謂舒適的環境其實指的就是這個房子的客廳。客廳內,作家的書和稿紙堆了滿地,各式各樣的煙灰缸穿插鎮壓於紙上,很好奇他到底是以什麼樣的狀態在寫作——趴在地板上?另外,相比於那個整潔的小房間,這裡根本就是雜亂不堪,也不知道他所說的舒適的環境到底是什麼想的。 作家一屁股坐進塌軟的褐皮沙發,從坐墊的縫隙處掏出紙筆,用嘴咬著筆蓋輕輕一抽,然後轉頭看向站著的我問: “像你說的那個黑衣人嗎?” “沒他自然。”我脫口而出。 我繞過那些稿紙,稍微觀察了一下,和往常一樣,那些他寫的文字都被倒扣在地板上,由一頁空白紙麵和一麵地板夾住,整個雜亂的紙堆中,我就連一個字也看不見。作家說過,他很討厭別人看見他未完成的作品。 “坐在這裡吧,很舒服的。”作家指了指他旁邊的空位,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說回剛才你的記憶吧,催眠很成功,你是否想起了某些被遺忘的細節?順帶一提,你還記得那是你多大的時候麼?”他率先挑起了話題。 “細節麼...催眠時我看見的畫麵和我的記憶相差無幾,但是我確信那段記憶裡一定有什麼地方我還沒注意到。至於時間,那是1998年,我兩歲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搬到新家過後沒多久就是我的生日,媽媽給我買了一個小狗玩偶,我們給它起名叫做‘兩歲’,對於那個玩偶我印象很深刻。” “你現在還保存著那個玩偶嗎?” “是的,隻不過它並不放在我家,在我一個朋友那裡。” “哦?”作家饒有興致地把目光從他的筆記本上挪到了我的臉上,好像是在打量我這句話的真實性,接著他重新把視線停回筆尖,繼續用隻有他才能看懂的字體寫著什麼。 “是你那個已經離世的朋友麼?”他頭也不回地問。 “嗯,是的。那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不是祭日禮物?”他猛回頭,筆尖卻仍舊在運轉。 “......”我啞口無言,這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們的對話好像跑偏了。 “好吧,那就接著說回剛才的話茬。1998年你和你的媽媽、姐姐一起來到了琴朵市,在火車上被扒手偷了錢包,遇上了黑警,還被一個肥得離譜的人霸占了座位,而這頭肥豬最後卻...笑得脫命?真有意思,好在你們還是遇到了好人,給你們提供了住處,隨身的行李也還在,算是個還算圓滿的結尾。”他盯著筆記本,一邊書寫一邊說著,真羨慕他擁有著一個這樣具備多線程處理能力的大腦。 “這隻是開始而已。”我糾正道。 “沒錯沒錯,是我不夠嚴謹,不好意思。”作家劃拉幾下他的筆,幾道斜線覆蓋掉剛才的墨跡。 “果然是98年,嗯。或許你會有些疑惑我為什麼會問你這個,我想想怎麼向你解釋...”作家閉上了嘴,眉頭皺成一團,似乎在回憶著什麼,過了一會才開口: “1998年2月14日情人節,琴朵市發生了一起公交車爆炸案。當時我在報社工作,很巧,接到了這個板塊。 那年的監控係統非常不完善,琴朵市的人口信息登記也並不健全,各界人士流動頻繁,事後調查的報告顯示,這起爆炸案一共造成...多少人來著?” 他從沙發上爬起,在地板上翻找了一會,拿起一本厚本子,翻開沒幾頁念了起來: “根據現場勘察情況看來,這兩名未知身份者的嫌疑最大,因為他們在爆炸發生時處於爆炸源正中心,排除掉周圍其他已確定身份的無動機者,最有引爆炸彈可能的就是他們倆。” “說這些乾嘛?”我有些不解。無需多言,我對這起爆炸案沒有任何印象,也不知道他說的這起爆炸案和我的回憶有什麼關聯。 “你看看這張照片。”他從筆記本中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陳列於我眼前。 照片上全是碎肉,大片藕斷絲連的油膩屍塊,上邊沾著碎石碎骨之類的黑色渣滓。照片是黑白色的,可是那股血腥味幾乎撲麵而來,讓我心臟都有些難受。 “看出什麼了?這麼認真呢。”作家抽走了照片,這才叫醒了對著照片走神的我。 “我好像見過這樣的場景。”我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太陽穴。 “在菜市場麼?”他打趣道,然後繼續向我講述當年的爆炸案相關事宜。 “警察在事後並未接到人口失蹤的報告,再後來一切都不了了之了。但是聽了你的回憶,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合上了筆記本,接著說: “記得在報導爆炸案時,我們報社曾收到過一封匿名信件。信封裡邊是一支錄音筆,裡邊唯一一條記錄,是幾近瘋狂的笑聲。大家都沒有在意這件事情,隻覺得這是某人的惡作劇,現在看來,好像並不是這樣。”虧他還能想起這麼早以前的事情,我又感到有些羨慕。 “笑聲...你的意思是說?”可能是想起了那陣笑聲,我感覺脊背有些發涼。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向你提起這起爆炸案了吧?我隻是隱隱約約覺得你遇到的那隻...那個胖子,可能與這件事有關聯。” “這說起來恐怕有些牽強吧。”我反駁道,畢竟哪裡可能這麼巧。 “還有剛剛給你看的那些照片,根據警方的判斷,死者生前的體重不會低於300斤。死者就是那兩人之一。”他立馬補充道。 “明天我會去找找那支錄音筆,對於這些東西我那些老同事都會保管得很好,隻希望它還能工作。當然,這可不是為了解決那件案子,我們要立足實際——你和我,是為了你和我。” “如果那段錄音真是你童年的夢魘所產,那應該會很有意思吧。你會不會想起什麼新東西呢?”說著,作家露出了笑容。 “誰知道呢,希望如你所言吧。但是說實在的,就算是聽到那些笑聲我可能也不會有什麼感受,畢竟我已經說過了,隻要我心裡空空的什麼也不想,就會聽見那串聲音。”我答。 “這件事就留到明天再說吧。對了,我給你開的那個條件,你願意接受了嗎?” “可以,我接受了。” “這麼爽快?”作家盡量讓他的語氣顯得沒有那麼激動。 “是的,我確定。隻要你能幫我找到他。”我堅定地向他做出回應。 “真是沒想到啊,我們之間的事情,竟然會從單純的工作關係變到現在這樣。你的夢想呢?不再試試了?”他走到窗戶邊,輕輕拉開了窗簾,任由窗外有些刺眼的陽光穿透房間內每一粒灰塵。 “沒什麼想不到的。你不是總說‘因果’麼,這也是吧,就那麼回事。”我捂住口鼻一邊揮手撲打著那些顯現於視野的灰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邊往後退。患有嚴重的哮喘,我真的碰不得這些灰塵。 “啊!”驚呼傳來,是我發出的。後退之際,我的右腳傳來了一陣溫暖的觸覺,嚇了一跳,慌張間竟然叫出聲來,整個身體繃直,幾乎跳了出去,縮倒進了一叢書紙之中,與此同時,一陣暈眩感傳來。 我的目光第一時間就向剛才的後方掃去,卻沒能看清楚那裡站著什麼,眩暈感襲來,讓我在恍惚間隻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接著我的意識直接切到了下一個時刻,那是我躺在沙發上醒來的下一刻。 “你還好嗎,被什麼嚇到了?你可別嚇我。”作家在我身邊,樣子非常急切,見我有了神色才稍顯放鬆。 “我...我怎麼一下子躺在沙發上了?”我感到非常不解,因為一切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比起失去意識,更像是這段意識被偷走了,不知為何讓我想到了“躍遷”這麼個詞語。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難以用文字表述出它的匪夷所思。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我的腦子飛快運轉,卻怎麼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瞬剎的混沌與瞬剎的清醒,模糊的人影和寫實的現實,令人難以捉摸。 休息片刻後,我告別了作家,推開他家那扇富有格調的古漆黑門,門外是昏暗的舊光燈,就像是多年前我站在下麵的那一盞一樣。 此刻我也確實站在當年那盞舊光燈下。穿上鞋子,我穩穩踏出房門,將有些沉重的門合上,踏上了向上的臺階。 這名作家就住在我的樓下。我們是,平行著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