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是在自習課被班主任叫出去的,這位年輕而負責的女班主任難得的含糊其辭,隻說他爺爺叫他快點回家去。 家裡出事兒了,張錦頂著兩個發腫的黑眼圈,點點頭。 他弟弟出車禍了,看起來挺嚴重。張錦心不在焉的收拾書本。 他向來態度端正,學習認真,是老師心尖尖上的優等生,班主任關切的囑咐了他幾句,才給他打了假條。 筆蓋去哪兒了? 張錦四下望了幾眼,與幾個好奇而浮躁的同學對視。 原來一直握在手裡。 等張錦握著他的假條和班主任給的五十塊錢從後門出教室時,不提防被坐在後門旁的死黨龔辰拽了一下。 龔辰擠眉弄眼,撇了撇著他的假條,壓低聲音道:“你怎麼也臨陣脫逃了?” 張錦直言:“我弟快死了。” “啥?”龔辰以為自己聽錯了,又看了看他不似作為的表情,臉上的笑尷尬地僵住,“真的假的?” “真的。”張錦撂下兩個字,就扯回自己的袖子,從後門溜了。 張錦有誇張的嫌疑,但說的絕對是真話。 他昨晚看見了他弟張鯉的鬼魂。 車禍,有點慘烈的那種。 被撞的從少年到形似人類,跨了好幾個綱目科屬種。 甚至於,他都坐到出租車上了,那枚收納了弟弟魂魄的黃符上的血跡仍在不斷擴大,濕漉漉的往外滲血。 司機師傅看了看後視鏡,裹了裹衣服,隨意的扯著閑篇:“這天氣凈出鬼,太陽還沒下山呢,就這麼涼颼颼的。” 可不是嘛,張錦笑了笑。 張錦在十幾歲時,後知後覺得有了陰陽眼。 得益於近些年善道治安的改善,以及交通法規的完善和學業的不斷加重,他很少有機會外擴視野,以至於第一次見這麼慘烈的魂魄,竟是自己弟弟的。 當然了,不排除那一身的血加劇了視覺的沖擊感。 還有一點點隱約的膈應,他與張鯉是雙胞胎,臉型與身型的極為相似,代入感十足。 鬧心。 張鯉應該還沒有到要咽氣的地步,至少魂魄還沒有開始逸散迷茫。 現在是傍晚,仍有些夕陽的餘輝,照在建築物上金光粼粼的,張錦愈發捂緊攥在手心裡的黃符。 他原本打算晚上走的,陰氣重一些,對魂體有益。 但張鯉好像還挺精神,陰冷的氣息順著他的掌心脈搏刺激著他的大腦,活躍得有點像回光返照的跡象。 魂魄也有這樣的體征嗎? 張錦嘬著牙花子,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出租車上的張錦沒有浪費時間的回家,而是直奔縣醫院。 張鯉給他引的路,少繞了個彎子,省了不少車費。 真好。 醫院的電梯很擠。 張錦聽著超載的提示音,默默的出了電梯。 一個膀大腰圓的婦女見縫插針,擠進電梯,電梯的提示音沒有響。 張錦無奈的捏了捏手心的幾近濕透的符紙,上了下一班電梯。 魂魄碰不見摸不著,但確實是有特殊的重量。 擠出人群,張錦在重癥監護室的門口看見了他的爺爺老張頭,一個發色花白、半生佝僂的老人。 已經是暮春,這老頭仍然瘋瘋癲癲的裹了個臟兮兮的小棉襖,抱著條綠花毛巾坐在門口。湊近看了才知道,毛巾裡還裹著飯盒。 “老爹。”張錦連叫了幾聲,才將幾近空白的老人拉回現實。 老張頭抹了把臉,溝壑縱橫的臉上嵌著兩顆熬的通紅滿是血絲的眼珠子。怔怔的看了張錦兩眼,老人突然雙手一攤,坐在了地上嚎啕起來。 聲音也不大,就是摧人心脾。 “大錦啊,小魚他昨早出門還活蹦亂跳的……剛答應俺要好好回學校念書的……” 小魚是家裡人對張鯉的愛稱,當然,張鯉本人不喜歡就是了。 “這才過了多久啊!俺的心肝喲!” 心肝是老張頭對張鯉的愛稱,當然,張鯉依舊不喜歡就是了。 張錦的表情也有些沉重,狠狠的捏了一下手裡的符。 黃符裡的魂兒還在不知死活的活躍中,陰氣噌噌噌的上冒,好似還有些歡快。 如果討債鬼有模樣,大概跟這也差不多。 “大夫說,小魚很危險,可能就癱了,說什麼……腦……” “腦死亡?” 張錦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陡然看見老張頭灰敗的臉色,又打起精神,哄老頭回家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 別再讓老頭這把老骨頭撂這了。 醫院有租陪護床,不貴,但這老頭肯定舍不得。 差不多也守了一天一夜了,老人禁不住折騰。 老張頭離開了,把飯盒裹在小襖裡,一步三回頭,腳步蹣跚,背影蕭索,淒淒慘慘戚戚。 最怕白發人送黑發人。 張錦嘆了口氣。 活躍的陰氣也漸漸平緩下來,打著旋兒的隨在老人身後,亦步亦趨,似乎是要送他出醫院。 張鯉缺的心眼,好像突然補起來了一點。 他還是有點懂事在身上的,張錦好歹有了些寬慰。 “阿嚏!”老頭連打了幾個噴嚏。 身旁的陰氣旋兒得越來越歡快,氣體如果實體化,那麼不難看出其本體在笑。 沒心沒肺的那種。 啊!我被車撞了。 啊?我靈魂出竅了。 啊~隻有老哥能看到我。 啊我可以逗他們玩~ 這大概就是張鯉的心路歷程,缺腦子,但是合理。 張鯉很少去思考事情最壞是怎樣。 有病。 張錦的微笑落寞的僵在臉上,從上一秒的溫暖,到下一刻的滑稽,中間隻差一個不知心的張鯉。 張小魚是個實誠人,誠實到了讓人根本不敢理解。 昨天晚上12點,四肢扭曲、陰暗爬行,一副慘死之後冤魂不散模樣的張鯉摸進了縣中學生男寢,挨個串門,找到了正在偷偷內卷的他哥之餘,還差點把他哥嚇的和他一起去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室友被殺豬般的慘叫聲驚醒,張錦麵無表情的給周圍的室友道歉,接著又被聞訊而來的宿管阿姨訓了個半死不活。 然後,張錦聽清了他弟弟幾乎荒繆的兩條消息。 ——被創了,沒去世,但快了。 ——在斑馬線被撞的,司機酒駕。 “你這是死了,還是……”廁所裡,張錦的手還在顫抖,他死死地攥著唯一可以給他安全感的符咒。 有一隻阿飄,自稱是他弟,長得像他弟,貌似也確實是他弟。 他有陰陽眼,見鬼可以接受,但這個實在接受不了。 白天還陽光明媚的人,晚上就陰暗扭曲的爬行了。 這還是他相依為命快二十年的老弟。 不理解! 不接受! 不可能! 直到他再度艱難入睡,黃符裡的阿飄狗狗祟祟的蹭上了床,熟練地把腿翹在他的肚子上,並且巴掌壓在他臉上時,他醒了。 他崩潰了, 他接受了, 他泣不成聲了。 除了他的親弟弟,誰也不能這麼精準的摸到張錦所有的雷點,並踩上去。 張錦貓在廁所,紅著眼睛,抱著枕頭,輕聲的問:“是誰害你成得這樣?你這是,還有什麼心願嗎?” 張鯉沉默了,雖然他現在隻是酷似人形,但張錦就是看出了他一瞬間的靜默。 張錦的眼睛更紅了。 然後他就看到他弟攥住了手機,扭曲的手指不靈活的在屏幕上打出了一句話—— 我覺得我還能再搶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