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事情很簡單,放弟弟的魂魄回身體裡去。但這個簡單是字麵上的意思,對於張錦來說還是很困難。 他不會。 隔壁的穆豁子就嘲笑過他,說他空有個陰陽眼,真要出事了屁用沒有。但張錦本就誌不在此,一則老張頭眼巴巴的盼著家裡能出個大學生,沒有撲身其他的精力,二則張錦也很認真的問過自己,自己確實不想乾這種聽著就神秘危險的勾當。 於是張錦放平心態,繼續刻苦讀書。穆豁子對著他搖頭嘖嘖半天,弄的他相當煩。後來發現他真的是呆子,指指點點的給了兩張黃符就離開了。 那麼,現在去找穆豁…啊不穆叔叔來讓這具肉體重新恢復活力? 反正是要讓張小魚先回自己身體裡,能不能醒先不提,離得太久,肉身不保鮮了就不好了。 張錦下意識的摸了摸兜裡的黃符,哦吼,摸了個空! 空的?他心尖兒一抖,愣了一下,立馬瘋狂的掏空身上所有的兜,找到包括兩袋半的蔥香餅乾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巾還有打的剩下的34塊。 擦了!我弟呢?張小魚呢? 張錦慌亂的掐著自己的手,強迫自己鎮定,眼神在走廊逡巡。 “先生,你沒事吧?”路過的護士看見張錦鬢角發汗,臉色發白,眼神飄忽,好意關心一下。 “啊,”張錦一驚,連連擺手“我沒事啊。” 好奇怪。年輕的護士多打量他幾眼,稍稍留個心眼,就推護理車匆匆離開了。 業已入夜,醫院燈火明亮而近乎慘白,角落裡的綠色通道標識幽然如窺視,忽而一陣寒意撲來,順著張錦汗濕的脊背一點點攀爬。 他在角落裡發現了他的黃符。心裡來不及驚喜,符紙像是被點燃一般,瞬間化作灰燼,幽風一卷,連灰都沒有落下來。 恍惚間,還算是人聲嘈雜的醫院突然安靜了,沒有一點聲音。 寂靜或許伴隨著死亡。 啪。 燈滅了。 張錦飛快地奔向窗邊,從18樓往下望,眼見這座城市都是黑暗的。 但安全通道的綠光還森森的指明方向,也很順利的照出了旁邊的半張人臉。血肉模糊刮沒了一張臉皮,鬼氣森森,很眼熟,張錦昨天晚上就被嚇個半死。 “張鯉!”張錦幾乎要叫出聲。 鬼影猛然抬頭,幾乎爆出眼眶的眼睛掛在血肉模糊臉上,死死盯著張錦。他咧著血紅的大嘴一笑,嘴角幾乎扯到了耳根,張錦光看一眼都快被送走。 “你……”張錦來不及轉身,就見張小魚以四腳著地的扭曲姿勢爬過來。 嘿,別說。 雖然是爬,但是四驅的速度那是相當快,一個眨眼就撲到了張錦的身上,嚇得他哥都來不及暈,餘光隻看到一個血糊糊的鬼影,外加地上爬行逶迤的血跡。 要死了! 張錦一時間心頭警鈴大作,但依舊出現了思考遲滯和動作不靈敏的感覺,好像掉進了黏糊糊的液體裡,一直向下,直至粘液沒住口鼻。 突然,刺鼻的血腥味直沖腦仁,給張錦沖的一激靈。近乎是眨眼間,他的神誌又恢復了清明。睜眼一看,一張血糊糊的臉對著自己貼臉開大。 “哇唔……”張錦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含糊,他才感受到張鯉的爪子一直捂在他的嘴上,剛才那提神醒腦的血腥味是張小魚發出來的。 感受到身邊鬼影的緊張戒備,張錦聽話的閉嘴,任由刺骨的陰氣沉沉的將他包裹隱藏。慢慢的,他的視線開始恢復。周圍還是漆黑一片隻能勉強視物,張鯉冰涼的爪子下移,鬆開張錦的嘴之後,托住他的腦袋讓他扭頭看窗外。 窗戶外麵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好像是個女人,長頭發,穿裙子,挺著大肚子,四肢細瘦,不協調的像個蛤蟆,攀在玻璃上,此刻正在尋找什麼。 這是十八樓吧,外麵那個是什麼,肯定不是人吧。 似乎察覺到了張錦的視線,那個人形蛤蟆突然把臉貼在玻璃上,呲牙咧嘴,咆哮著露出猙獰的五官和獠牙。 聲音尖銳如同嬰兒的哭聲,的生生能刺破耳膜,張錦被震的喉嚨開始冒血。 這位鬼孕婦的惡意很大嘛。什麼仇什麼怨,把他們兄弟倆堵在這,張錦的腦子嗡嗡響。 身邊的鬼影速度稍慢,但仍然第一時間捂住了張錦的耳朵眼睛。一人一魂抱在一起,張錦被刺激的連連乾嘔,感受到鬼影的顫抖,以及想把對麵撕成碎片的狂熱渴望。 不是吧老弟,都這樣了還這麼剛,張錦瞪不了眼睛,隻能閉眼感受到身邊陰氣如海水般流淌,與對麵的鬼孕婦近乎殘忍的糾纏在一起。 血腥的陰氣愈發濃鬱,霧氣沉沉,張錦再次被允許睜眼時,鬼影已經無法顧及他,他的陰陽眼沒有辦法透過濃重的霧靄看清對麵了。 也無法觀察局勢。 過了很久,大概是快被凍死的時候,張錦察覺到雙方氣息的僵持,哆哆嗦嗦從懷裡摸出貼身的最後一張符,狠心咬破右手中指,塗血上符,直接甩向窗外。窗外立即發出了一聲淒厲尖嘯,而身邊的鬼影也立馬向外示威般的呲牙。 當尖嘯平息,一切也復歸平靜。 於是鬼影半倚在墻上,以爪撫地,陰氣大麵積拔地而起,沸騰著縈繞整棟樓,覆蓋了剛才鬼孕婦的氣息,排除所有隱患之後,它終於確定對麵的人形蛤蟆跑了。 半霎,霧氣消散,露出一地狼藉。先不提玻璃碎了一地,就看著滿地血刺呼啦的樣子,張錦渾身就很不得勁。 周圍還是黑暗一片,安全通道綠光看起來很瘮人,照著一地的血玻璃。不過看樣子,這裡的黑暗是暫時由張小魚接手了。 對了,張小魚。 張錦在在角落裡找到了張小魚,它跟做人時一樣,隨地找了個犄角旮旯一蹲,一直盯著地麵,嘴裡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 “你在嚼什麼?”張錦過去摟住它,才發現他的嘴裡塞得鼓囊囊的。 張小魚頓了一下,開始用自己尖銳的指甲從嘴裡摳東西。“輕點,別把臉撕下來了。”動作粗魯,看得張錦臉皮一疼。 東西出來了,是半截手指。還是浮腫腐爛的,咦,它怎麼還在動!蠕動的像個蛆一樣。 “是剛才那個懷孕的女士的,你咬了它半截手指。”可能剛才被凍久了,張錦說話突然變得很滯澀,“謝謝,我不餓。”他謝絕了張小魚的好意,把貼到嘴邊帶著腥味的手指推了回去。 空氣裡又回蕩著動物嚙咬的聲音。 張錦慢慢起身,來回踱步,過了這半宿,他感覺到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疲憊,但有些事他還是不明白。 比如—— “小魚,今天是怎麼回事啊?” “剛才那女的是誰?” “她剛剛為啥要弄死咱?” “小魚,你知不知道什麼回肉身?” 現在的張小魚可能不太聽得懂人話,一直在舔爪子,張錦扯過來一看,謔,斷了三根指甲。 隻有問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張小魚歪歪頭,試探性的往重癥監護裡望了望,那裡藏著它的肉身。 要不你回魂試試?張錦向門口努努嘴,鼓勵張小魚追求人世的自由和快樂。張小魚聽懂了,勾著頭看身後。 “臥槽,你會不會輕一點啊!”張錦一個飛撲上去,捂住了張小魚差點甩出眼眶的眼珠子,手感濕漉漉,肉筋筋的。 眼前不由自主的浮現了張鯉啃手指的畫麵,這個眼珠子看起來也很好嚼的樣子。 呼,張錦喉嚨一哽。 “你自己捂好了。”張錦讓張小魚自己捂住之後,他幾乎是瞬間把手抽出來。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有點多,人容易極端變態。 張鯉慢慢地站在了重癥監護室門口,這次倒沒有用四驅。爪子放在門上,“噠”門開了。它緩緩走進去,轉頭大約180度,向它哥扯了個咧到耳根的微笑。 張錦報以笑容,果然,小魚還是那個陽光開朗的男孩。 “滋滋——” 正主離開,鬼氣退散,醫院走廊燈光雖然明滅不定,但好歹有點光亮。張錦再次靠近窗邊時,外麵已經是繁榮夜市了。他看著外麵,又下意識掐著自己的手。 “是真的了。” 他好不容易要喘口氣,突然眼前一黑,眼見要倒在地上,無知無覺前最後一個念頭是——我天!地上都是玻璃茬子啊! “啊啊啊啊啊嗷嗷!”張錦覺得自己應該是屁股疼的,畢竟都是碎玻璃。 “來!來人,按住他,別讓他亂動……”周圍嘈雜一片,一群白影飄啊飄,張錦渾渾噩噩,根本不清楚周圍是個什麼死動靜。 混亂中,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大錦不疼不疼,馬上就好。” 嗯,大錦…… 張錦想一個翻身咕嚕一下爬起來,但手腳無力之餘,是的,屁股確實有點疼。不過—— “誰他媽的扒我褲子!”張錦往後麵一摸,嘿嘿,你猜怎麼著,入手就是裸露的半拉屁股! “啊呀,大錦你躺下,你還發著燒呢!”張錦覺得有人又把自己按了下來,憤怒的甩手:“別碰我,你誰……啊穆豁……穆叔叔,你怎麼在這?” 眼前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戴黑框眼鏡,不謝頂,胡子拉碴,有種儒雅的頹廢,但一開口,大牙少一個,說話漏風。 穆豁子給他倒了一杯水,齜著個豁牙嘖嘖道:“這似醫院撒,你那天昏在重癥監護室門口了,發了高燒,燒了四天一直不退,剛才打針呢。你家老頭眼都要哭瞎了,讓我來照看照看你。” “醫院?我躺了四天?”張錦這才定下心思來細細打量四周,消毒液味恍然清澈,陽光明媚,邊上還有其他患者和家屬的談閑聲。剛才打針,床位的簾子都拉上了,張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嗦你也不要太捉急,別你弟還沒好,又把你自己搭進去。到時候你家老頭就不用活了。”穆豁子扶著張錦,把枕頭戕在他身後讓他坐起來,“剛才起忒猛,頭暈了吧。” 這麼一提,是有那麼一點,張錦喉嚨啞的不行,歪在病床上很難受。 “叔,我弟怎麼樣了?” “生命體征平穩,”穆豁子抓抓頭發,“醒了一次,要不然你家老頭怎麼安心回家” 講真,他也覺得這一家子太背運。 單提老張頭,青年喪妻喪子,又當爹又當媽,好不容易把最小的兒子張祿拉扯大,還出錢給他建了房子討了老婆,一次就抱了兩個大孫子。 穆淮生和張祿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小,知道張祿懂事了就下田,不忙的時候就和村裡木匠推刨子學手藝,很快就出師自己討生活,然後張羅著成家立業,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也就平平常常的來了。 雙胞胎,老大張錦,老二張鯉,一個六斤四兩,一個六斤二兩。老張頭服侍兒媳,照顧孩子,倆娃娃都養的白白嫩嫩奶味撲鼻,幾乎能當年畫娃娃,光看著就能聞到嬰兒味兒。 穆淮生是自小就和西山那個老道士修行了,沒怎麼想過結婚。但看著張祿喜氣洋洋,恨不得把這對錦鯉天天掛身上去走街串巷,也是酸的倒牙。 張祿能乾,他媳婦兒讀過書的也勤快曉事,平時老張頭還幫襯著帶孩子種地。眼見一家子是要苦盡甘來了,結果就出意外了。 張祿淹死了,在一個泥地裡積水的水窪,才紮把深的水窪啊,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就麵朝下淹死了,平時說出去都沒人信,但就這麼發生了。 穆淮生覺得不對勁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那時道行太淺,什麼都看不出來。 老張頭頭發白了不少,也不穿的周整的去給人家講媒了,也不抱著孩子挨家挨戶的嘮嗑了。他一把年紀,看著懵懂的小孫孫和抹淚的兒媳,就又重新舉起鋤頭,拚了命的在地裡刨食。 七七沒過,張祿那個咬文識字的媳婦兒也跑了。要是個閨女她還能發發善心帶著閨女一起跑,但是兩個兒子,這不是影響她再尋個好人家嘛。 咬咬牙,心裡默念孩子以後還會有的,她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像一個循環,老張頭又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家裡四周掛白喪,他孤苦伶仃帶著孩子艱難度日的時候。隻不過這次多了一個娃娃,他又老了快三十歲。 原本在蜜罐裡泡大的孩子,磕磕碰碰的野蠻生長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還都能讀高中,算孩子們命好,算老頭子命苦。 穆淮生有時候也照看他們一家,陡然發現這一家子的噩運還沒有結束。張錦天生有陰陽眼,張鯉又端的一副短命樣,這種時候家宅寧不寧已經不重要了,主要人活著就行。 “醒了啊,那就好。”張錦長舒一口氣,“我想看看他。” “不可能,”穆豁子給他掖被,“等你退燒了再講。你馬要考四了,身體很重要,先把自己弄好。” “小魚現在狀態還好,你要是再莽莽撞撞的,”這豁子嘿嘿一笑:“你也不想看你家老頭今年又辦喪吧。” “嗯,我還有一些事兒想問問你。” “咋?” “你看這醫院怨氣重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