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狗耷拉著腦袋道:“回夫子的話,當然學業要緊。” “那你就睜大眼睛,好好聽講!有心人天不負!有誌者事竟成!拿出你的乾勁來!” 梁老先生回到講臺,搖著腦袋滔滔不絕起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汝等切記,此乃聖賢遺訓……” 程二狗瞪大眼睛,想要狠狠地學習,想要把那些該死的知識裝進腦子裡,卻發現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眼睛酸澀流淚,困意宛若天傾,沉沉地壓了下來。 他伏案睡去。 “孺子不可教也!”梁老先生走了過來,用戒尺狠狠敲打程二狗的腦袋,說道:“你們看好了,像這種不思進取的學生,將來一輩子也隻是個羊倌的勞苦命運,一輩子碌碌無為!被人踩在腳底!” 對於程二狗的不思上進,梁老先生顯得非常氣憤,因為這樣劣的學生走出去,會丟他的麵子。 程二狗杵在原地,垂首不言,感到周圍學生的眼光愈發刺眼起來。 放了路上,程二狗默默跟在薑飛雲的身後。 二人是青梅竹馬的關係。 薑飛雲身材頎長,紮著兩個丸子頭,留著齊肩短發,身穿鵝黃綢衣,腳踏白色繡花布鞋,兩腿修長筆直的腿有節奏地來回邁動著。 薑飛雲走著走著,突然回頭說道:“跟蹤我乾什麼,想劫色?” 程二狗嘴角一撇:“瘦得像竹竿,值得我劫嗎?我不是跟蹤你,是順道看望白先生,白先生為什麼不教書了?” “白先生教不教書,和你有關係嗎?反正誰來教書,你還不是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 “呃……飛雲姐,我隻是單純好奇而已。” “不趕著回去砍柴了?” 程二狗苦笑道:“昨天備了不少,今天不用劈了。” 二人結伴來到白先生家門口,輕叩門扉。 門沒鎖,薑飛雲推開一道門縫:“白先生?在家嗎?” 見無人回應,她推開了門,進入屋中。 隻見白先生癱軟在炕上,衣領敞開露出胸口,呼呼大睡。 床櫃上一個歪倒的酒葫蘆正緩緩流淌一線酒液,屋子裡彌漫濃重酒味。 程二狗走了進來,見到這一幕心中詫異。 他沒料到印象中儒雅清雋,文質彬彬的白先生居然會有這樣頹喪的一麵。 薑飛雲走到床邊打量一眼,黛眉蹙起:“白先生的腿斷了,看來傳聞是真的!” 程二狗懵懂道:“什麼傳聞?” “三天前的夜裡,白先生和白夫人攜手去縣城參加元宵燈會,不巧碰上了李衙內。 李衙內你也知道,是咱們雲澤城中一霸。 李衙內看上了白夫人,威逼利誘,白夫人誓死不從! 他派人將其擄走,將其玷汙,白夫人不堪受辱投河自盡。 白先生找上門,結果被打斷了雙腿。 你看,先生的腿是斷的。” 程二狗這才注意到白先生的雙腳不自然地彎曲著。 他上前輕輕推了推他。 “先生?先生?” 白先生微微睜眼,醉眼朦朧地打量了二人一眼,含混道:“二……狗,飛雲,你們……怎麼來了。” 程二狗道:“先生,我們知道了您的事情,何不報官呢?” 薑飛雲斜了他一眼:“白癡,李衙內親爹是縣尉!兼任縣丞!李家勢力龐大,在雲澤幾乎是一手遮天!事情是兒子做的,你找老爹告狀,有用嗎?” 白先生伸長了手想要抓酒葫蘆,幾次卻抓不到。 程二狗忙將酒葫蘆遞了過去。 薑飛雲劈手奪過酒葫蘆:“先生,您不能再喝了。” 白先生眼神黯然:“不要管我了。” 程二狗心裡不是滋味兒:“您要振作起來啊。” 衣衫不整,頭發糟亂的白先生勉強支撐起身子,靠著墻壁,拿過葫蘆酒壺灌了一口,垂著腦袋,一臉頹廢道:“你們走吧。” 程二狗道:“先生,我們可以上京告禦狀的!” 薑飛雲斜了程二狗一眼,忍不住搖頭:“真是白癡!” “我白癡?!”程二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哪裡白癡了?” “對,你白癡!千裡之遙,你怎麼來回?還有,你知道李衙內的身份嗎?” “不就是個縣尉的兒子嘛,有什麼了不起的!” “二狗,看來你真是一無所知啊。” 程二狗氣得不搭理她,對白先生說道:“惡人有惡報,您別想不開了!老天一定會收他的。 您不要再喝酒了,傷身啊!” 白先生的眼睛直愣愣地對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宛如木偶一般,眼神空洞幽暗。 “哎。我們走吧。” 薑飛雲嘆了一聲,拉著程二狗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二人心情沉重,沉默無語。 “二狗,你想不想殺李衙內?” 薑飛雲突然語出驚人。 程二狗愣了愣,凝視薑飛雲那張俏麗的鵝蛋臉,問道:“殺,殺他!?為什麼?” 薑飛雲道:“若非李衙內,白先生不會曠職,梁老先生也不會代他授業。 你也不會挨戒尺,在大家麵前丟臉,不是嗎?” 程二狗道:“話……是這麼講沒錯,但我也不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去殺李衙內。 而且你知不知道官署裡有多少官兵?” 薑飛雲冷笑:“五十多號人吧。但李衙內酣睡的地方可沒有官兵看護,取他首級並非難事。” 程二狗詫異道:“你調查過?” 薑飛雲道:“重要嗎?總之我就是知道! 而且我知道令尊的腿是怎麼斷的!” “他是上山砍柴的時候摔斷的。怎麼了?” 薑飛雲搖搖頭:“錯!你爹是老樵夫,腳力強健,怎會輕易失足?我告訴你,三年前,李衙內縱馬於北街飛馳,眼看就要撞上一個小女孩,令尊挺身而出,救下了那個小女孩! 他自己被馬兒撞翻在地! 馬翻了!喝得大醉的李衙內也墮下馬來,勃然大怒,當街打斷了你爹的右腿! 這件事情,你不知道吧?” 程二狗驚愕道:“可是我爹告訴我,他的腿是上山砍柴的時候,一不小心摔斷的!” “他那是不想你擔心!我就是那個小女孩! 三年前,是你爹救了我! 我親眼目睹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李衙內可是咱們江北一霸! 這件事情誰敢聲張? 而且當時天近黃昏,路段偏僻,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 你爹的腿是被李衙內親手打斷的! 但莫說是斷了腿! 就是當街被打死! 又如何? 二狗,今天有一個大好機會擺在你的麵前。 隻要你願意,今晚就能送李衙內上西天! 新仇舊恨,一並消卻!” 薑飛雲目光灼灼道:“怎麼樣?” “啊?這……我……” “二狗,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很難接受,回去問問你老爹吧! 如果你想明白了,辰時三刻前來黃泥嶺彩雲亭! 過時不候!” 說完,薑飛雲抬腳離開了。 據程二狗所知,薑飛雲父親是個紮紙匠。 紙人紮得很高明。 三年前因為犯了事被抓進縣衙大牢,拷打致死! 除此之外,程二狗對她近期的事情就不甚了了了。 沒辦法,這三年來程二狗每天都要幫助父親殺羊販賣,上山砍柴,操持家務,分身無暇呀。 但他們畢竟青梅竹馬,相伴多年。 就像一對情分日漸淡漠的道侶,隻要摩擦出一個小小的火花,就會重新開始燃燒。 所以到底去不去呢? 程二狗舉棋不定。 他回到家中,看見程凡正拄著拐杖,清理羊圈。 一隻強壯的公羊往後退了幾步,突然加速沖向程凡,兩根粗壯的羊角狠狠頂在程凡腰間,程凡慘叫一聲,躺在地上拿拐杖奮力還擊。 公羊後退幾步,加速猛地拱了過來! “孽畜!”程二狗暴喝一聲,翻過羊圈,兩手鉗住羊角,將一百多斤的羊舉過頭頂,狠狠摜在地上。 公羊被這一摔,疼得咩咩直叫,幸而羊毛厚實,土地鬆軟,隻是受了輕傷。 程凡爬了起來,扶住老腰斥責道:“逆子,別把羊摔壞了。快住手。” 程二狗梆梆兩拳打得公羊咩咩慘叫,他可是村裡有名的天生神力,拳力甚至強過二百斤的壯漢,打了兩拳,然後一腳踢在羊屁股上,公羊狼狽爬起,灰溜溜地逃開了。 “阿爸,你沒事吧。” 程凡道:“還好,沒頂到要害。” “走,進屋裡去。” 程二狗扶著程凡進了屋子坐下。 程凡扶著腰,長嘆一聲:“二狗啊,跟著老爹,苦不苦?” 程二狗立在一旁,搖搖頭:“阿爸,狗不嫌家貧,二狗習慣了。” 程凡欣慰一笑:“好孩子。老爹……昨天晚上想了很多。 前幾天早上,白先生找老爹談過。 他說的話,老爹想了很久。 ——夫為妻綱,父為子綱。 一家之主支棱不起來,上梁不正,會引得下梁歪。 老爹想了很久,終於想通了。 應當以學業為重! 二狗,以後你早上不用起來跟著老爹殺羊了。 你小小年紀,不該體驗成人生活的艱辛。 以後,不管是生計還是家務,由老爹一人操持足矣!你就安心念書吧!” 程凡的身影陡然在程二狗心中變得高大起來。 程二狗心頭觸動,苦澀一笑:“兒子年滿十四了,明年便是成丁之年。母親因病去的早,您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易,兒子又怎能畏懼這點辛苦呢? 大不了我不讀了! 反正我也不是哪那塊料!” 程凡嘴唇微顫道:“兒子長大了,懂事了! 二狗,這錢你拿去,這是你應得的。” 程二狗接過父親遞過來的一百個銅板,沉甸甸的,壓在了他的心上。 他眼眶一熱,背過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問道:“阿爸,你的腳不是上山砍柴的時候摔傷的吧?” 程凡愣了愣:“誰說的?你……你別瞎猜。” “果然如此!看來飛雲姐說的是真的,是李衙內乾的對吧?他有沒有賠償給咱們家?” 程凡皺眉道:“二狗,老爹腿是自己上山砍柴的時候踩空了不小心摔傷的,你別胡思亂想!” 程二狗道:“阿爸,飛雲姐都告訴我了! 我知道是李衙內乾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李衙內傷了您的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就得賠錢給咱們家!” 程凡著急道:“你這個逆子,這事兒早就已經過去了,別提了。” “阿爸,李衙內撞斷了你的腿,一分錢沒賠?還有天理嗎?還有公道嗎?” “天理公道?弱者哪有什麼天理公道可言,二狗!你給我住嘴!” 程二狗激動道:“我不!李衙內橫行鄉裡,魚肉百姓!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對抗他!” “二狗!你還小,你不懂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你明白嗎?” “為什麼做不到?” “李衙內是仙人!” 程二狗愣住:“仙人?” “哎!孩子啊,你不懂修仙者的可怕!人人皆知李衙內橫行霸道,為何人人不言?因為他是修仙者! 這件事情就爛在肚子裡吧! 我們凡人在仙人眼裡隻是螻蟻! 他們動動手指就捏死了! 還有,你明年十五成丁,和蕓秋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程二狗腦中浮現鄰家小妹,王蕓秋那黑黑矮矮,樸實無華的樣子,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兒,驚叫起來:“不!我不娶她!” “你想氣死你爹啊?你和蕓秋門當戶對,不娶她娶誰?我告訴你,你必須娶她!” 程二狗執拗道:“我……我不!” “你!”程凡揚起拐杖,程二狗嚇得抱住腦袋。 他遲遲沒有打下去。 孩子大了,打不得。 會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