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本無意,夢裡見霜寒(3)(1 / 1)

刀劍錄 夜丨丨 5872 字 2024-03-17

樓十一被送至孤立於主峰的半山腰那臨崖而建的桃花渡時,天已然暗沉。北邙山的山峪,夜間寂靜而淒涼,諾大個桃花府邸竟是一人沒有。這時洗去渾身汙垢的他已然多了些俊朗,但多年的奔波,卻仍是讓樓十一氣血兩虛,配上那雙妖異紫眸一眼看去雖俊秀非常,但那俊秀的臉色中卻始終透露著一股難以遮掩的蒼白與虛弱。   桃花府邸,夜幕沉深,樓十一在府門前等候許久依舊未被召喚。又許久,月掛中天,他隻緩緩步入大殿按照來時執事之人的交代,依次將大殿兩旁的香燭點亮。隻這時他方才見偌大的桃花府邸,除一件案幾,一道蒲團,兩側數十枝香燭便再也沒有什麼了。那案幾上鋪滿許多上好的文紙,他緩緩上前看去隻見一張紙上墨跡似已乾許久。   那年那日此門中,桃花樹下初相逢。   隻見仙人種桃樹,未聞仙人看花紅。   一一讀來這詩,樓十一無甚感懷。‘想來,若是兩年前母親讀此詩時勢必會喜不自勝吧。但,現在,終究不再,也不可能是以前了!’他悵然想著,木然無言。下刻,忽一陣夜風冷俏,吹亂案上文紙,隻讓小樓十一手足無措,逐紙集文,隻忽然一首非詩的短詞映入眼簾。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樓十一哀慟著想著,看向愈黑的夜,喃喃著,不知說些什麼。   夜,一直是被他所畏懼的,兩年來每當黑夜降臨,終會不自禁地將他扯落那個夜晚。隻是那個夜晚,那個夜晚,焰火劈駁,炙烤著父親樓十的身體,也煆焚著樓十一的心。   ‘十一,切記,勿要,勿要為父報仇,北荒魔宗已出,,,汝,去北州邙山,尋劍宗庇佑。劍宗,與我樓家,百年前師出一脈。若,若尚念舊恩。必能保你一生平安喜樂!一定要,遠,遠遁北荒。好好活著,切記、切記!’   漂泊的那些年父親時常空著兩行雙目,留下血淚,孤自在樓十一的夢中不停地叮囑。他仍記得那夜,染血的母親魂斷父親懷中,幼小的自己早已被嚇破了肝膽。看著雙目被奪,心臟空無,流血不止的父親,他嚎啕大哭,不見四周滿地焰火和地上積屍的血水,他孤自站在廢墟中,無風、無雨、無助,無有了任何聲響。他唯見的,隻有血,血。血!   ‘爹、娘!’夢中,他不停地呼喚著。焰火卷滿天穹,父親樓十的聲音似還回蕩在耳畔。‘十一,十一!可憐我兒,勿要,勿要再哭,至此,你隻孤身一人,恩怨情仇,我已為你了結。活著,去劍宗,去,劍宗!’   “不,不!父親、父親!”他哭著,恍然發現這裡已不是北荒樓家,四周的香燭焚盡,絲絲青煙盤旋,樓十一發現自己竟早已淚流滿麵,他匆忙抹去滿臉眼淚,哭著對自己怒吼:“懦夫!懦夫!樓家男兒,不能哭,不能哭!可、可是。爹,娘,孩兒,孩兒真的,真的,好想你們!”   “喂,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在這裡哭鼻子!喂,別哭了,可別哭壞了我的字畫!”那時一道聲音傳來,李太一竟不知何時出現,自堂後走來的他見樓十一獨自於桌前哭泣,隻一陣手足無措,那時他隻柔聲命令著樓十一別哭。   然而,兩年顛簸中樓十一雖看盡世間人情冷暖但也必竟年幼,多年鬱結的思念、痛苦一瞬間便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又怎能聽得進李太一的話!   隻這時,這空蕩的殿宇內,一個孩子哭著,花了眼,乾了聲,卻仍舊嚎啕不止呼喚著父母。   而另一個少年看著,嚴肅、沉默、哀愁,似憶起了什麼,懷念著,他輕哼起不知名的謠曲。   “一閃,一閃,亮晶晶。”似追憶著,李太一雙眸逐漸晦暗,又追憶著,那熟悉而陌生的童謠越發清晰。“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他竭力思索後麵的謠曲隻是腦海中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爆發!一陣疼痛後他忽然醒轉,已然滿眼淚花,緩緩抹去眼角淚水,再向文案看時隻見此時的樓十一已然哭累了,在那昏燭中沉沉睡去。李太一走近隻聽見他的弱弱的囈語。“娘,娘親,不要走,不要走。”聞那睡夢中的囈語,李太一隻渾身微滯,悵然無措。   呆愣片刻,李太一將殿中迷魂香燭一一拔去,重又點上安魂燭火。獨自步出門外,遙望滿天群星,涼風漸起,吹拂著少年的白袍,隻依稀間李太一似乎失卻了什麼,又似乎憶起了什麼。   今夜,對邙山劍宗的修士來說注定又是平凡的一夜。桃花渡,本應孤寂的桃花府邸,安魂燭火燃了半夜,暗夜稀薄,群星繁盛。隻這夜,一個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年遙望滿天星河,腦海中依稀有一片星空與這片繁星是如此相似。   隻這夜,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俯臥文案旁。夢中樓家,一身碧衣的母親仍懷抱著自己輕唱著奇怪而安詳的童謠。   許久、許久,連月也淡了,隻屋外清霜灑滿了桃花渡。   靜夜,依舊有人無眠。   次日,待樓十一醒來隻見身穿白袍的李太一正端坐在蒲團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那時,他心間一慌,一覺醒後已然知道了自己身份,他匆忙從文案前爬起叩拜道:“十一,拜見主人,十一妄動主人文案,罪該萬死!請主人責罰。”   李太一見此笑容漸冷那時他隻忽而嚴肅道:“嗯,很好,態度很好。汝,到是有自知之明。但可知未有吾令,便擅闖府邸當為死罪!”聞言樓十一惶恐匍匐姿態越發地地下。   李太一見此又勾起一抹謔笑道:“你,且抬頭看我。”   樓十一聞言渾身一顫,那時他隻僵硬地抬頭。而那刻李太一隻見到兩雙淡紫色的眸子灰暗無光,這時的樓十一已然全不似昨夜孩童模樣。   見此李太一也未多言,隻知亡族之恨也非自己一時可解,他隻是正經而嚴肅道:“既然知罪,便該受罰。汝,想選何種死法!”   死!耳邊,那死字如催命之刀,直直刺入樓十一心中。他隻渾身一僵,灰暗的眸子縮了縮,僵硬地坐起,用毫無感情的聲音機械道:“十一,但憑,主人發落。”   “嗯,如此,那便要選一種最殘忍的死法,以便以儆效尤!你,且張開嘴來!”李太一見此板著臉嚴肅說著,隻是那眼底笑意卻已是藏也藏不住了。   小樓十一聞言,閉上了眼,隻嘴唇顫抖著微微張開稍許。那時忽有一道寒光李太一指尖彈出落入他口中。頓時樓十一雙眸忽而睜開隻閃過驚恐之色,那時他隻感腹中絲絲寒意湧現,那非比平常的寒冷,深入了骨髓般,直讓他冷汗如瀑。   第一刻他想到的便是中了什麼寒毒!‘來時畢先生便說這桃花渡主人性情古怪,讓自己莫要多言方能少吃苦頭。怎料隻一夜便已犯下大錯,但而今悔之晚矣!’他瞳眸急縮,即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向那少年乞求寬恕。他一如以前數百個難熬的夜一樣,隻躺在地上,緩緩地蜷縮起來,抱緊了自己,咬著牙,顫抖,不發一絲聲,不落一滴淚。   牙齒滲出血來,寒冷凍徹了他的骨髓,腦海中泛起昔年大荒樓家的幸福景象,想到那久已逝去的父母音容。   “終究,要死了嗎!恨,我好恨,恨大仇未報!恨弱小無力!我恨!我恨!”他哆嗦著,說著無意識的呢語。忍受許久,忽有一股溫暖的氣機湧現,仿若二月春風拂梨花,溫暖而愜意,讓倍受折磨的樓十一好不舒服。   這時,天大亮,初晨的夕陽灑在小樓十一逐漸紅潤的臉龐上,他似乎聽見了笑聲,隻片刻他看見那晨陽中灑落一抹剪影的李太一正壞笑著看向自己。   “喂,你一臉死意與不甘,莫不是以為我喂你吃了什麼毒藥?”   李太一見此又調笑道:“一嘆師侄藥園裡的寒星無花果可是煉製九轉回魂丹的聖品靈果,聽師兄說每百年更隻結十二個果子,隻單吃靈果都能滋魂養體,昨夜我剛偷,咳,討來三個,還未來得及煉藥卻是先便宜了你。不過你未得道法,加之靈果未成丹是以藥性猛烈了些,不過能三刻鐘便抗過這藥性洗髓之苦,你可也算堅韌了。”   李太一說著伸了伸懶腰打著哈欠又道。“天快亮了,我也困了,你去外麵給我放風,我要好好睡上一覺。可別再讓師兄來煩我。”   那刻,樓十一瞳眸微縮,眼中神色微動後,一切劫後餘生的光彩皆消失不見。瞬間,他又隻木然地看著眼前的白袍少年無喜無悲,緩緩拜伏用那不帶一絲情感道:“十一,遵主人法旨。”   聽著那機械的回應李太一眉頭一沉思道:“主人?主人這個稱號我不是很喜歡,搞得我很像在剝削人似的。你呢,你以後便稱我,嗯,,,”說著李太一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後星眸一亮,他隻錘手笑道:“對,以後你便喚我為老大!知道不!以後這北邙山千裡,就讓老大來罩你!”   樓十一聞言微愣後又顫聲道:“是,老大。”   “哈哈哈,這才對嘛,這樣才符合我牛逼的形象。”說著李太一直走到案幾前揮毫急書“牛逼”二字,觀賞片刻後又對樓十一道:“對了,以後別掛著個木魚臉,下次見我,要笑!知道嗎!”   “是老大。”小樓十一依舊木然應著。   李太一聞言一皺眉,放下文紙又謔笑道:“那,便先笑個讓老大來看看。”說著李太一直湊上前去直直看向樓十一那雙淡紫色的瞳眸,雖木訥,但深處卻已有星光閃動。   見樓十一依舊木訥非常,李太一隻一瞪眼道:“笑!這是老大的第一個命令!”片刻他又自笑著威脅道:“不笑的話,明天便趕你下山,讓北邙山的妖獸吃了你!”   看著眼前的奇怪白衣少年,小樓十一沉默許久。一次,兩次,他似乎已然忘記了如何去笑,如何表達歡樂。他隻努力地強顏扯起麵皮,眼眸深處剎那閃過一道哀傷。   淚,已落下。   “唉,罷了,沒意思,真沒意思。我要睡了,你快出去吧!剛才隻是說笑,不必勉強自己!”李太一見此,心間一慌,隨後又暗嘆一聲,溫柔一笑,局促地擺了擺手急忙揮退了樓十一。   見樓十一退去他隻坐於文案前靜思,片刻便似已漸漸入眠。   桃花渡,已近夜白。初霞中樓十一迎著晨風孤自眺望北方的天際。萬物復蘇,長霞浸染,他努力地去迎接新生,可最後那黯淡的紫眸卻隻滑落兩行濁淚。他扯動著僵硬的笑容,心間充滿著哀傷,而今他一個人笑著,再也無母親那熟悉而溫柔的笑顏回應。此刻,東方的紅日燦爛地讓人如臨仙境。‘傳聞,死去的人會化為天上的星,也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父母此時依舊還在天上注視著我吧!’他想著,終於再無法強忍痛苦,嚎啕大哭起來。   桃花府邸內,李太一隔著木門聽著久久未言,雙目混沌的他也不知想起了什麼。許久,輕嘆一聲。“師兄,這明明是個有血有肉的孩子,和百花穀那些可憐的孩子們一樣,又怎會是遺禍中洲的亂世魔頭?”他說著緩緩閉上了眼,似也為那莫名哀思留下了一滴眼淚。   又是一日將盡,北邙山,初春,素白中萌動著一點新綠。晨陽早逝已然又到夜間,山巒中孤梟啼野,火紅雲霞漸漸濃稠,層層赤色燒雲覆沒峰巒,如若咫尺般,似伸手可觸。北邙山之北晦朦奇峰為光影交織,變幻莫測,雄山間一座孤城掩日,映出片片緋紅。孤城前有百丈崖刻,上書“臨妖”二字。臨妖城,北邙山南下必經之要沖,亦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稱。   此時,暮色已現,璀璨的黃昏下遊人如織。青石壘砌的城中,那朱漆高樓上有一人倚欄扣柱,他望著漸逝的滿山紅霞隻愜意輕歌。片刻,當霞光驟斂凝成一線緋紅向晦朦之處斬去時,他又隻呢語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世間也唯有北邙山的晚霞最是絢爛而殘忍。去吧,去吧,與他們說,樓家子已入劍宗。白靈現,昆吾藏。便按計劃行事吧,今夜後,想來連這世間最後一抹虛偽,也會一點點破滅吧。”   那紅色欄桿上的夜梟聞那人言語,隻一聲清唳,迎著絢爛如血的殘霞振翅而去。   天邊,那最後的霞光隻掙紮了片刻,最終也被無盡的黑夜吞噬。   夜已至,華燈初起,燈火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