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上,晨曦。樓十一又一次眺望朝陽升起,天與穀凝結著盛夏之繁盛,花開瓣瓣,黃鶯啼鳴。桃花渡,孤鶯早飛,夏風淺唱著幽曲,一切似都那般安詳。 烈陽當空,他盡走桃花渡上小徑,忽見一條清溪。緩入一片峽穀,再繞過灰白色巖崗,便見一道崖壁。這裡,是樓十一於月前發現的一方秘境。九疊瀑,飛流激湍,蕩起陣陣漣漪,青色石巖光滑如鏡,一方清潭,兩條遊魚,馥鬱花香蕩起,樓十一恍惚。隻這時,聽一聲鹿鳴,他又看見那隻白色的小鹿兒歡快地自林間跳出向自己奔來。 他溫柔地笑著輕撫著這幾日前於林間發現的迷途小鹿,那時他的眼底隻閃現過深深落寞。半載,他至北邙山已將半載歲月,卻仍然難窺練氣之秘。 樓十一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但他能意識到的是自己應當已然被劍宗舍棄。‘劍宗,終究隻是劍宗!奴仆終究隻是奴仆!’樓十一想起了月餘前劍宗弟子們對他的聲聲嘲笑,隻那時他卻是連最後一點妄想也破滅了,血一般的現實,炫麗而又殘忍。 樓十一一時難忍心間苦楚,忽心生哀慟。那是孤身一人麵對未知,為自己的弱小與無力而痛苦。不僅是因為大仇難報,更因他感覺自己正失去一些美好的東西,自己的溫柔、善良與真誠。 他痛苦地意識到了那血淋淋的現實,即劍宗隻想圈養自己,自己在這裡雖然不會死去但也不會有未來!‘他們,雖願庇佑自己,卻並不願見自己真正涉足練氣之道!隻因自己不僅僅是劍宗的仆役,還是滅族的樓家子!因此,如圈養便成最好的方法。如此,即全了道義,又將那一切變數扼殺於搖籃!劍宗子弟萬千,它,並不多需要他,而如今自己能依靠的卻隻有它!’那時明悟了一切的樓十一隻心如死灰,黯然神傷間,他忽感到臉頰一濕,抬頭一看,正是懷中那小白鹿正輕輕舔舐他臉上淚痕。 見此,小樓十一眸眼一熱隻一陣動容,他雖知這許是動物的本能,但卻也心間感動。‘它與自己的命途是何其相似!孤苦無依,我現在也隻若一隻迷途之鹿。不見往昔,不念明朝,隻於這林海沉浮,苦苦追尋著本就已枯死的希望!’ 念此,樓十一隻將懷中那迷途小鹿緊緊抱住,傾訴道:“小鹿啊小鹿,若你能說話該多好!老大身為劍宗子弟終究無法違抗宗門法令。若無法旨,老大又如何能傳我真法?而無真法便不能入道,那我拚著犯下罪過來劍宗,又有何意義!小鹿兒啊,這世界雖大,又有誰可寬恕我、可拯救我?” 流水嘩嘩,鹿鳴呦呦,清幽空穀中無人可回答樓十一。而那頭小白鹿此刻也隻是靜靜抬頭看著他。見小樓十一又暗然神傷,它隻通靈般輕輕蹭了蹭樓十一的衣袖,下刻又忽而撒丫狂奔而去。 樓十一見此一愣,下刻隻依心意追隨它跑去。在北邙山山林中穿行,不同往日擔驚受怕樓十一此刻隻覺無拘無束,隻這時奔跑著的他竟然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痛快,那似乎名曰自由的感覺,讓他哀傷的神情漸緩。他踩過小鹿奔跑過的痕跡向著高高的山頂奔去,山林、灌木、荒草皆被一人一鹿拋在身後。夏日的陽光已然微曦,隻在夜色將變濃稠之時,在山巒唱起蟋蟀的蟲鳴那刻,一人一鹿忽而攀上了一座未名山丘。 深深的茅草鋪展開,一條小獸的踩過的路徑一直延伸向遠方,他看見那隻小鹿在回首看著自己,便也笑著撒歡般向前奔去。隻那刻,也隻那地,一切都仿佛剛剛好般,當樓十一穿過那高過自己一頭的茅草地時,便見一顆巨大的山茶花樹獨立於山丘之巔,它是那般鮮艷,紅色的山茶花壓滿了枝椏,它就在樹下歡快地蹦跳著看著他。 隻那夏風拂過,鹿鳴幽幽,山花浪漫。 樓十一安詳地睡著了,在那山巔的茶花樹下,在那白色的小鹿身旁,安詳地睡去。依稀,他又做起了夢,然而這一次卻不再是樓家覆滅的噩夢。夢中他也似化身為一匹灰色的小獸撒丫奔跑,不用擔驚受怕,不用爾虞我詐。夢中,依稀還有一紅一白的小獸一起陪著他,它們一起跑向高高的山巔,又一起穿過淺淺的溪穀,累了便臥地而歇,快樂便引吭而歌。它們與他,那時那刻似從不知憂愁為何物。他是快樂的,它們也是。樓十一笑了,於夢中歡快地笑著,隻作為一隻小獸盡情地玩鬧盡情地撒歡。 但下刻,夢,也終究醒了。樓十一被一陣野獸的嚎叫驚醒,他迷迷糊糊揉開眼卻見天色已然黑地緊了。那頭無憂無慮的小鹿此時已然消失不見,而樓十一躺著的樹下卻已被滿地山茶花覆蓋。紅色山茶花,鮮艷如血。樓十一緩緩沿著記憶中的舊路回走,夏夜,山野悉悉索索的聲音不斷。那時他又聽一聲獸嚎,卻忽而心間一驚。 ‘狼!是狼!’樓十一心下一緊,慌不擇路隻一頭紮入茅草叢中的獸徑埋頭狂奔。 夜,黑的嚇人,樓十一迷失在山嶺中,天上群星暗淡,身後微影悉索。狼嚎聲已不在,心下稍安的他借著微薄星光重新找到了方向。隻艱難行了數裡後他才發現自己已然離桃花渡遠地很了。 忽而那時,有一道哭聲伴著微光回蕩。一陣嘶吼滿懷絕望與憤恨自前方林中傳來,如惡鬼哀嚎,如荒獸啼血。樓十一感受到了那深深壓抑著的痛苦,淒厲而絕望! ‘是、是什麼?好像,好像在劍宗碑林的方向!’ 入宗半載的樓十一已然知曉桃花渡地位特殊,雖不為諸峰所喜,但方圓數十裡卻都是片幽境地,而桃花渡附近的劍宗碑林也隻為埋葬骨骸之所,絕不會出現這般異象。今日李太一去主峰之上修行,此地除自己理應再無他人。念此,樓十一又心間一緊,他感覺到了一股濃烈的寒意自心底湧出,但一摸懷中之物,那專克製鬼物的東西終究也給予了他一探究竟的勇氣。 悲鳴聲在耳畔回蕩,片刻,痛苦的嘶吼緩緩淡去。星光灑落林中,尋聲而至的樓十一但見碑林中有一方森白法壇高壘,其上灰色幽風鬱結,濃稠到宛若實質。不時泛起的灰色幽風,隨晚風蕩過,寒冷而刺骨,刺痛著樓十一雙眸。 心下一緊,樓十一隻覺不妙的正欲逃離,卻聽轟隆一聲,那白色法壇竟突然裂開一角!那熟悉的獸嚎聲再次響起,濃鬱的怨恨沖擊過樓十一心神,他竟已無法再動分毫!當瞪大了眼睛再看向那白色法壇時,卻依稀可見壇上白骨累累!此時那崩了一角的法壇滾出道道血紅,鬱結的幽風如找到了宣泄口般,與那宣泄的血液狂暴地糾結於一起。 忽然墜入一種大恐怖中,樓十一幾乎不可置信般看見那血液、骸骨、幽魂隨著霞光突然寂滅。哢嚓一聲,骸骨法壇崩裂,在那崩落滿地的白骨中,樓十一隻見一株嬌艷欲滴,又如血殷紅的花破骨而出! 那花,於夜風中逆勢搖擺,散著冷光,妖艷可人! “你,看見了?”剎那,樓十一耳畔詭異得響起一道冷聲。一雙咄咄逼人的青色眸子,於夜中散發著名為危險的光芒! 瞳孔急縮,他感到胸間一熱,身軀躥動,頓時抽出懷中刻刀向前一劃,但聞一股焦臭!跑!那刻,樓十一心間一寒,幾乎無有任何停留,轉身便跑。‘跑、跑、跑!不要回頭,隻要跑出這墓林就能得救!’ 密林詭譎,他如滯牛油中,唯耳邊陰風呼嘯,鬼魅暗語。樓十一於荊棘中狼狽竄逃,再不見白鹿,不見星辰。四周白色慕碑錯落於灌木。這裡,是劍宗碑林,埋葬著千百年來無緣練氣之道的修士屍骸。 白色碑海,無盡迷途,暗鴉啼笑,似鬼魅於耳畔私語! 樓十一的心被恐懼攛掇,一陣心悸間忽覺耳旁冷風輕拂,他渾身如墜冰窖。然而,此時他知退無可退,竟平生一股蠻勇。轉身,一刀刺出,隨風亂舞。 “滾開!滾開!”他大吼著,隻是那刀即無力又無勢,劈在夜裡連帶著他自己也一陣跌鏘。 忽然樓十一隻感一陣腹痛,低頭看去,隻見一隻青眼黑貂死死咬在自己腰間。一聲驚呼,他用手一扯後隻見腹部血水噴湧,撕心裂肺的痛楚後,他感到生機如泄洪般留逝,那刻無力地癱倒在地,眼睛似蒙了一層紗。樓十一隻聽鬼笑桀桀,他絕望地伸手向天空抓去,似要攥住那不存在的最後一絲希望。這時,他已痛到麻木,隻一陣頹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自腹中流出,瞳光頃刻間渙散,模糊間他隻見一道璀璨至極的華光從天而降,隨後,便是無盡的黑暗。 白衣飄玦,李太一若九天謫落的辰星那般耀眼。怒而一劍,妖鬼湮滅,殘存的劍氣尤自錚鳴北邙山中。剎那,沉沉的夜中頓起劍光千萬,無數風嘯隱約傳來。為樓十一迅速止了血後,李太一打出一道飛符記下一切。這時,他眸眼森寒,自語道:“骨壇、精魅。是紅蓮教的妖邪?還是…”他回頭深深地看了眼碑林,見天邊已有劍光將至,隻瞬間抱起將死的樓十一迅速向藥園奔去。 樓十一的夢中。孤獨的荒原,累累的屍骸遍地,一條孤獨的白色小徑直通天際,那夢境中樓十一看見自己雙目呆滯,沿著屍骨鋪就的小道緩緩向前走去,時間似已過了許久,又似乎隻一剎那。 直到他看到了一座龐大的灰色身影如山嶽般高聳,隻孤獨地屹立在雪白屍骸之上。又剎那風起,一隻血眸狼首回頭向他看來。晦暗的天穹,萬道雷霆閃動,那巨狼紅色的眸眼注視著他。“你來了。你不該來的。”聲音滾滾,如雷鳴炸響。它張開雪白的獠牙,紅色的眸子露出調笑的意味。 一道雷霆劈落,樓十一自夢中墜出時依稀記得那一雙血色眸眼,但轉眼間他連那雙眼睛也遺忘了,隻一時間悵然無措。 桃花渡,熟悉的燭火,仍舊冷清的宅邸。樓十一悄悄踏入正堂,看著其中厄自靜坐的李太一欲言又止。半載時日相處,他已知李太一不喜他惹事生非。 此時,李太一眸眼微張,見此隻調笑道:“怎麼,區區精魅便嚇壞了你?”說著扔來一本秘籍思索後又道:“平劍十二勢,凡俗基礎武學之技,習練體魄之用。你本源虧缺,又被妖物奪了生機,康復後須好生習練,可壯神魂氣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配合你那防身的小玩意兒,下次也不至於毫無反抗之力。” 聞言,樓十一拿著冊子的手忽而一頓,頃刻又幾乎難掩失落,強撐道:“謝老大。” “哼!不滿就是不滿,還謝什麼?”李太一笑笑又寬慰道:“即使現在你得了道法又當如何?本源虧缺也非一朝能改,凡俗武學煉至深處在某些方麵也未必不如道法。說到底這世間生靈億萬,練氣有成者也不過寥寥,又何必強求?”雖如此說,但李太一明白安慰總究是安慰,或許能安撫樓十一沮喪之感,卻絕不會改變什麼。念此,他心下暗嘆‘卻也不知掌門師兄的做法到底正確與否。’ 樓十一聞言亦勉強一笑,片刻,待將墓林間的事一一細說後,見李太一仍舊沉思不語,忙追問道:“老大,我遇襲時那白骨法壇散開後,骸骨間生了朵紅花,我見其中靈機內斂似乎不是什麼凡物,那卻是什麼東西?又為何會隨著那精魅現於劍宗屬地?” 李太一聞言深深看了眼樓十一後凜然道:“此事非你可知,近日桃花渡大陣將要擴修,期間為防這些野生的妖邪鬼魅再有禍亂,過兩日我便帶你去畢師侄那好生靜養,這月餘記得多加習練平劍十二勢,勿要再多外出戲耍。今夜我另有要事,你先好生休息。切記莫要再隨意外出。” 聞言,樓十一瞬間意識到此事絕不尋常,於是隻低頭稱是,未再多言。 李太一見此,輕輕點頭隻下刻負上碧玉寒心,趁著夜色依舊濃厚,隻匆匆向著北邙山主峰掠去。今夜之事疑慮重重,他有太多問題想要問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