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又至,秋水寒煙,冷波中一點青輝,波光跳動間,天,已大亮。過了千帆渡口,行至隕劍峽前李太一抱劍無言,此刻他隻任瘦驢於峽穀徘徊,看著山川水色亦不知想些什麼。昨日天明他已接到宗門線報。“今日傍晚、百花傳人將至隕劍峽處。”他假寐的眼睛撇過那平靜的湖水,卻見江邊偶有一兩漁家擺渡,隻如平常,不過平常。 一聲輕嘆,隻思緒紛亂,卻見秋意正濃,萬般秋色正好,便又隨意招了戶漁家泛舟江上。 江心中,淡色青霞朝光,冷陽漸暖。忽有漁歌伴江風蕩過,那軟糯的南調古歌,在滄浪之地顯得那麼突兀。旋律蜿蜒、升騰。淡色的哀、孤獨的傷、離思千裡,都與這晨間秋景纏綿、回蕩、消散。 李太一獨臥小舟閉目靜聽,略有感傷,卻聞那歌言。 “千帆渡盡人歸去,未敢驚聲語。昔離亭上,寒雁未回,何處寄思緒。一江滄水,可憐秋寂,半寒煙雨。冷天青,問依人何處?白夜夢回驚窗雨,莫泣,,,莫泣,,,怎言,前路崎?歸兮,,,歸兮,,,哪見,故鄉明?” 一行淚珠隨風散了。 那漁船遠去,歌聲不在,隻裊裊餘音回蕩。南調古歌,哀婉淒涼,但亦有閑適安逸。李太一知此間漁歌未言安閑隻因南方有戰火漸燃,流民四逃,行至滄浪江邊一聲南歌古調卻也使這剛毅之地多了半分水鄉的柔情。 天將至晌午,李太一與撐船的船家閑談許久後,卻也是知了這江畔之地許多瑣事。如江上人家擺渡,一月之資已然足夠一家四口數月之食,但若言苛捐雜稅、貢祭河神、修理河堤之費,擺渡一年後所餘之資已然無幾。更無論滄水無常,一年間沒於滄江暗流者十有五六,也是此間船家技藝高絕,在此擺渡三載有餘無有禍事相隨。因此,每當提起自家那一雙兒女時老船家眼中皆滿足與自豪。 隻是看著船家有意無意間的炫耀,本無意感傷的李太一卻還是沉默了。他終究已不是凡人,因此雖為船家高興卻又不知其喜在何處。‘難道便隻是因為還活著?還有一份期盼?’ 正思索間,李太一忽聞一聲號角低沉,那時他尋聲望去,卻見河邊堤岸正有排排彩帶飄舞。 “船家,那是什麼地方?怎生這般熱鬧?”李太一見此忽而踮起腳來好奇望去,他天生是個喜歡熱鬧的,在劍宗雖然不為各峰所喜但也隻是因為身份使然。畢竟作為練氣士多以實力為尊,因此並沒有多少人甘願對一個黃毛小兒俯首稱是。 “這,,,稟公子,此,是本月間期冀河神之祭。”那船家見李太一問話隻略一遲疑,欲言又止般回道。 “河神祭?”李太一聞言一皺眉,疑惑道:“此地為劍宗屬地,山河神鬼不是早已廢祀?這裡所祭的卻又是哪家河神?” “這,這,,,河神名諱小人,小人實在不知。” 看那船家畏畏縮縮,李太一又是眉頭一皺,心下生疑。而此時,江風拂麵,恰好練氣士靈敏的五感讓他發現了風中那淡薄的血腥之氣。 看著已然不敢再言的船家,李太一暗運靈息,眸眼閃過一道微光這時卻隻見遠方一片殷紅血水正隨波蕩漾。 那血紅色於晌午的烈陽中這般刺眼,鮮艷。有哭聲,隱隱約約卻又撕心裂肺。那時不待船家擺至岸邊,李太一周身便浮起一陣靈光,隨即踏波而去,隻留船上停擺漁夫默然凝視。 血,紅的瘮人,岸邊祭臺下江水翻騰,紅色的波濤中進行著一場盛宴。 “你們,是什麼人!敢在此放肆!”看那祭臺上那流下的一灘灘熱血,看著那被推下江中的一具具無頭屍首,李太一怒火中燒,那修持數載的道心在顫抖。剎那碧玉寒心劍出鞘,直指那主持祭祀之人! 劍,發著清冷的光,折射過秋日燦白的冷光。 “你們,在做什麼!”李太一一聲低喝,恍惚間如雷鳴震響。 那灰發主祭突遭叱問,見如仙神般突兀降臨的李太一後,隻突然跪倒在地回道:“回,回仙人。小人,小人這是奉府君之命禮祭河神以庇佑此地十裡江波。”那個被烈陽曬的黝黑的主祭匍匐在地,外表鮮艷的祭袍卻是遮掩不住內裡那破舊的灰色破衫。 李太一聞言如鯁在喉,那時他額角青筋微露,隻咬著牙冷眼看向那主祭的老人道“祭祀,為何不用牛羊,卻要,卻要用黎庶的性命!” “啊?”那主祭聞言,聲音一顫隻忽而抬頭不明所以地看向李太一疑惑道:“小人,小人未有啊!” “胡說!他,她!他們都是何人!活生生的人在此,你,還敢說沒有!”李太一指著那些被捆綁好的奴隸們怒吼著,那持劍的手隻欲斬而未斬。 那老者見劍刃又前遞數分卻隻慌亂道:“冤枉,冤枉啊,小人真的,真的未用人命祭祀啊!”那主祭見青冷的劍光逼人,隻忽被嚇到魂不附體滋出一股黃尿,而在驚叫聲中眾人忽聞遠方船夫倉促的聲音。 “上仙,上仙且慢!” 那船家匆忙擺渡,行至岸邊隻將小船一橫,三步並做兩步後直奔祭臺,那時他忽而向著李太一匍匐大跪道:“仙人恕罪,仙人恕罪,且容我等詳申!” “詳申?且一一說來!”李太一忍著怒火,他已看出這幾人皆是普通凡人,並不是什麼魔道妖孽,但饒是這樣在見過祭臺上的慘狀後他也隻咬牙切齒。 那船家聞言,隻一陣難言,稍許,隻整理了思緒後他緩緩道:“上仙!自古而今尊卑有別,北州十二府皆歸仙門治下,論事皆從仙法。此間仙法有詳規,山中之民,凡不通教化、不辨是非、不從仙禮之荒野蠻人與悖逆仙凡秩序被奪了名姓的罪民,以仙律皆不可再稱為人,隻與牛羊論價。此間主祭頂撞仙人自是有錯,但其意並非為悖逆仙凡之序,但懇請公子念他年老昏聵、愚笨無知饒他一命,隻以‘惡仙人目’剜其雙目、臏其雙足即可啊!”他說罷隻不斷叩首乞求李太一饒命。 那主祭聞言見李太一麵色猶疑似知道可以不死,隻砰然不停叩首道:“我等癡愚,還望仙人憐憫!還望仙人憐憫!” 李太一聞此言已氣到發抖,他看向那滿麵黝黑飽經滄桑的老主祭,隻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又一指旁邊那哭泣的孩童和婦人道:“他們。這對母子,這個孩子,你難道看不到他在哭嗎!為什麼,為什麼要用婦孺孩童祭祀!你們,難道沒有家人!沒有,子女嗎!”李太一天真地痛斥著。 然而聞言,那主祭沉默了,船家也是沉默。良久,詭異的風劃過祭臺,江中的血跡慢慢淡了,可水中仍有什麼在徘徊著,遲遲不肯離去。 這時李太一眸光一閃、瞳眸急縮,瞬間明悟。‘不祭,自己與家人會死。祭,隻死幾個野奴!與千裡江波的安危相比,幾個罪奴和一些野人實不值一提!’ “仙人,”仍舊是那船家開口道:“滄江河神一月一祭為本縣慣例。若不祭,河神一怒,滄水決堤,後禍無窮。隻是一頭豬羊可抵十頭野奴,若以豬牛羊祭非我等鄉野漁民可負擔得起啊!”那船家顫著聲應答道。 李太一聞言,心間難受萬分,他隻強按住胸中滿腔殺意,再看了眼那對受驚的母子和仍舊匍匐於地的二人後,突然似明白了什麼,那時他的臉上已無半分動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冷聲道:“我隻聽過有救人的神,卻沒聽過吃人的神。我不知道這江裡是什麼神魔。但是今日,它汙了我眼,要死!” 殺意,濃烈的殺意,李太一劍意橫生,手中碧玉寒心劍閃光,劍本主殺伐,一身白袍舞動宛若殺星。此時已是秋季,但正午的江風仍舊有些濕熱。岸上幾人隻聽撲通一道水聲,待回過神時卻已不見李太一蹤影。 稍許,眾人隻看著平靜的滄水忽而震起道道白波,那時眾人隻見一股黑紅的血漬自水底湧出。許久,滄浪之水漸平,但這時忽聞一聲震雷似的悶響,那主祭隻驚恐地指向隕劍狹處驚聲道:“不好,不好了!滄江,滄江,決堤了!” 呼嘯的狂風席卷,宛若荒獸咆哮,一線白潮斬過,山澤俱哀。隻刻鐘,這天府之地,沃野之土已盡成一片澤國。 洪水與狂風肆虐,那小小祭臺隻頃刻被毀,綿延的水澤,茫蒼一線、萬波托起孤舟。天波高蕩不及、日色泛海炫目。浩浩湯湯,孤風蕭蕭。隻人獨擲其間,便傾然失我。 許久,天色暗了,一葉孤舟隨波飄流,舟上有之人盡皆狼狽不堪。將落日西斜時分,那幸運得逃一劫的船夫眺望著遠方水澤,淚隻忽而肆虐了他黑褐色的臉龐。 那個地方,他所凝望之處,此時唯有一片白水無垠。而今早,那裡卻還有兩間柴房,今早的那裡,仍是他名為,家的地方。 夜深了,柔水無崖,千星有恨,茫茫江麵已然平靜,那時,冷清的江麵隻忽而有一人輕言道:“李太一,已入局矣。” 許久,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