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北邙山清冷非常,殘暑蒸騰,飛起層層雲霧,倒也讓北方這兇惡之地平添一分仙家氣派。李太一下山時已是初晨。 北邙山山門前,問道階。共十萬八千階,直通雲深不知之處。凡人見之,言天階。然而這一次再度走過李太一未免覺的短了些。問道階迎客臺上,畢長春須發皆濕,他已等候了許久。 “一嘆師侄在此,是為迎送何人嗎?” 畢長春聞聲一愣,當他睜開眼時,隻見李太一笑著從雲霧中走出。此刻衣袖翩翩的李太一一身長跑於晨初的雲霧中負劍而下,忽一觀之到也有三分仙人風範。畢長春見此笑笑拱手一禮後,隻道:“小師叔,此去何地?” 李太一聞言似早已洞察了什麼,隻笑著看向畢長春道:“我此去何處,一嘆師侄又如何不知?” 聞言畢長春眼神微動,突然一聲長嘆不語。那時他隻望山門外雲霧升騰狀若澤龍升天之像,轉言勸道:“小師叔,吾曾聞南荒有龍,潛九淵萬載,為一朝登極,自可怒傲九天。可奈何,若天不假時,倉促身動,隻天穹未及,便落得粉骨碎身,山澤俱哀!小師叔,汝說,此龍何不靜持己身,以待天時?他日潛龍升天,又有何萬難可阻?” 李太一看著問道階前那的雲霧片刻後隻道:“地龍潛淵,誌在九天。非時不在我,隻傲骨不折,一息尚存,可戰天、可鬥地。雖身死,不愧今誌,亦不負盛名!師侄好意我已經知曉,雖然師兄不在了,但太一之道,又豈可止步於此?”李太一說罷,朗聲一笑,踏階而下。 看著李太一遠去的身影,畢長春隻嘆一聲喃喃道:“小師叔,這一切本就該結束的,那些孩子命中注定要死,而劍宗也注定覆滅。天發殺機,不以人力強為,你,當真沒有看出來嗎?可如果看出來了,為什麼還要趟這渾水。唉~這般做,當真值得嗎?”又一聲苦嘆,畢長春看著白袍少年那瀟灑的背影一時間竟萬般難言。 那時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李太一隻忽而回身問道“什麼?畢師侄可還有什麼事嗎?” 李太一看著他,燦爛的明眸此刻於朝陽下這般清澈,隻這樣卻讓畢長春的眼睛越發濕潤了。 一時,竟也無言。 “沒什麼,聞小師叔方才話,仿佛聽見昔日故人言語,今日再聞隻略有傷感罷了。”畢長春強自笑笑,一拱手,行大禮送李太一下山而去。 李太一見此,笑著,轉身,下山去。 北邙山問道階,有風劃過,刻下那淡淡的風痕。有水流過,將那青階洗過一遍又一遍。十萬八千階,多少修士走過,多少友人別離。隻那青石階上,今朝,又是畢長春一人目送友人離去。 一如往昔。 看著李太一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前方,隻愣神中一道聲音忽然響在畢長春耳畔,“吾,但求一無愧於心而已!”畢長春聞言一愣,看著李太一微薄的背影,他顫抖著,顫抖著,欲言又止,但終究卻隻一聲長嘆。他始終沒有更多言什麼,隻默默向著山上走去,身形寂寥而孤獨。 李太一走出北邙山已是月餘之後,隻這日他買了匹瘦驢,騎著瘦驢看著輿圖,便也悠哉悠哉地準備乘水路前往預定的地方。 而今宗門的破事他是一點都不想管,往日有陳石淩罩著,他自可以安心當個混世小魔,然而如今陳石淩死了,以身殉道,若按劍宗規矩本應由他執掌劍宗,但如此劍宗四姓又豈肯罷休?他可是知道陳石淩當個掌門是有多苦。‘連吃個果子還要師弟去偷!唉~若不下山那以自己的身份又如何在劍宗自處?’念此,李太一又是一嘆,恍然不覺竟又想起陳石淩來。 而這時他隻聽幾聲驢叫,竟突然發現自己已到了滄浪水邊。 滄浪水畔,千帆渡口,北邙山接中原之要道,渡有千帆,滄浪之水滾滾,白浪自西橫切蜀道攜濁水東流入海。滄浪直至斷山,忽而舒伸鋪展,洋洋灑灑,水清白波間,一線飛鴻。此時已至初秋,秋寒露重,渡上人家,夜舟燈火昏明,繚遠漁歌唱過,飛鴻無跡,唯江心白月,黯然昏朦。 夜中李太一獨賞夜景,看著這不同於北邙山的水江夜月,一時間竟也有幾分如癡如醉了。 斷山一禺,隕劍峽處,李太一信步閑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傳聞這昔年謫仙隕劍之地。‘千古英雄縱使風華絕代堪比仙人,至今也不過隻剩一段佳話。一處隕劍之地,引多少騷客賦詩抒懷,縱使文人褒貶不一,但世間所詳知那段往事者也不過寥寥。’ 李太一搖頭笑笑,那時卻忽見滄浪水邊一方小亭,那小亭古舊,旁邊殘碑幾成碑塚,李太一借著月光看去隻見那無數斷碑中仍有遺詩悼曰:“古今刀劍刻風霜,前塵一夢匿仙蹤。” “是啊,即使是練氣士又如何?若不得道,千百年後也不過黃土一捧。”他念此又有些黯然神傷,卻也不願再賞月隻於亭中睡下。 斷山處,滄浪水邊。沼澤、枯骨,腐鴉、猞猁幾成常景。中州之地自古富饒,然而即使最富饒的沃土也無法滋潤貪欲者貧瘠的心。次日晌午已過,李太一騎著瘦驢早已不知所蹤,而滄浪濕地中一隊行人默默前行著,他們眼神呆滯幾如木偶,瞳孔迷茫而渙散,他們不知從何方來,亦不知向何處去,隻知活著便是“仙人”的恩賜。 他們隻知道自己是仙人的奴隸,而即為奴隸便需要全身心侍奉主上。 那群奴隸後麵此刻一個孩子艱難前行著,他麵龐枯瘦但卻潔凈,他對四周的一切都那麼好奇,若不是耳邊不時響起鴉啼讓他畏懼,他定然是要跑遠了。 然而不管內心多麼恐懼,不管前路多麼難行。在看到那個枯瘦的女人時,他還是笑了。他笑著向前跑去撲到那個女人懷中,依戀般喊道:“娘親!” 那個女人聞言,呆滯的眼眸泛起一絲絲神彩,看著懷中這個臟兮兮的孩子她也忽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