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1 / 1)

有時也總想起媽媽,想起許多次離家去上學,出租車開動後,車窗外徐徐倒退的家的影子,送別我的父親,和不能言語,什麼也不叮囑,隻是遠遠目送我離去的母親。   有時想起母親,她還是穿著那身舊衣服,隻是我已經記不清衣服的花紋了,失去母親的痛苦,和銘記母親的細節一起忘卻了了。   心裡記得的隻有幾個片段,就像是電影暫停的幾幀畫麵一樣,久久的成為我回憶母親時催淚的淚點。   那年我攛掇母親和我一起去偷李子,正值初秋,李子結的滿樹都是,葉子微黃,果子卻紅透了,透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母親不是常人,不能言語,不會說話寫字,也不懂這樣不道德的事會不會挨揍,到了大淩家,我見他老婆喂完豬進了屋子,就示意母親看我眼色行事。   她見我得意忘形的搖晃樹乾,便隻是拿起塑料袋裝滿李子,或許覺得我愛吃,連裙裾都展開去撿,可惜後來被發現了,大淩他老婆眼神好,一眼認出了我們,母親跑的慢,我們當時還是被抓了,人贓俱獲,人家找上門來,爸爸隻得高價買了一袋子紅李子,隻是我拿了些給父親吃希望他解解氣的時候,才發現盡是些裡麵生了蟲的李子。我心裡懊惱,自己白白當了一回小偷。   後來父親在家裡種了李子樹,長勢很好,一年暑假,整個夏天都有些燥熱,好不容易下了一場雨,雨霧細密,並不大,是一場太陽雨。我看著動畫片睡去,醒來看見母親拿舀水的水瓢,竟裝了滿滿當當的李子回來,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去的。   紅的,青的,青紅相間的李子,飽滿的像杏子一樣,我睡得口乾舌燥,拿起一個咬開,酸甜的汁水沁入口中,非常好吃。   母親走後多年,我去外地上大學,家裡的李子不是趕不及回來吃就是已經晚秋隻餘光禿禿的樹枝,我總歸是沒有口福。   後來春天總是刮風,把花粉都刮落了,李子小而且蟲子多,有一年父親在電話裡聽我問起李子樹,說收成很好,大概以為我愛吃,留了許多,回來時看見一整個簸箕都是熟透的李子,甜味在口腔裡溢出苦澀的味道,李子已經不是那個味道了。   隻有那年,雨水劈裡啪啦,敲出鈴蘭花的那年,母親在雨後不知道怎麼會心靈福至摘了滿滿一水瓢李子的那年,李子最好吃。   還有一年,有一隻幼貓掙脫了父親的“鐐銬”,就是一根細長的繩索,我去尋它,怕它真如父親說的,撒開了就跑不見了,心裡擔心貓,也擔心尋不回小貓,被父親責怪,於是隻得學著小貓的叫聲,房前屋後的到處找。   那天夜裡烏雲翻湧,尚有月色,風撥動濃綠的豆葉,翻起浪來,豆豉的清香蹭過鼻息,我無意間轉過頭,母親拿著不知道從哪裡翻來的老式手電筒,高高舉著,光芒高過她的頭頂,‘遙不可及’的照著我的方向,隻是那個瞬間,母親遠遠的站在記憶裡,再沒出來。   母親是我的朋友,愛和我一起玩,在我不自以為是討厭母親的那些年,我能充分的感覺到自己對母親的愛和依賴。那時放了假我拿著父親放牛的長繩帶母親一起去綁秋千,母親會熟練的打結,我們鋪上墊子,坐著其實有些硌屁股,後來我改進了很多個版本,比如兩股繩扯開,旦上寬木板,或是放了凳子上去。   有一次父親拆下來一扇破門,我固定門邊的四個方向,綁在四棵樹,又或許是兩棵樹上,已經記不清了,秋千悠起很高,蕩起來心臟會咚的跳一下,仰著頭去看天,整個人都像是被大地拋起來。   我和母親,都如同孩子一樣開心。隻是後來被父親訓斥了忘記關電視機就跑出去玩,牛繩子放在那會被偷,還是不情不願的拆除了那個偉大的傑作。   母親會和我一起撿好看的石頭,我家房後有一條一直向北延伸到另一個大路的分叉口,通往城市裡麵,那是節假日會放煙花,和夜晚會燈火通明的地方,我和母親經常去那條石子路撿好看的石頭。   有時母親和人生氣,使了性子,會跑的很遠,姥姥在時,她會跑到姥姥那,回來也許會帶幾個山楂卷或者桃子。後來姥姥去丹東大姨那,媽媽就往北方跑,無人的路她也不害怕,我騎著車子去追,她就像計算好了在高架橋的橋頭等我,我讓她騎車帶我回去,她隻會嘎登嘎登的重復小幅度的蹬,我想讓她馱著我,她不會,我也馱不動她,於是隻是推著車子慢悠悠陪她走,偶爾有興趣,會想要教母親騎車,隻是她太笨了,總也學不會。   剛上初中那年,第一次離家,母親一晚上不見我回去,竟然和父親鬧起來,於是第二天下午體育課下課,我就看見了母親眼巴巴的扒著學校的圍欄往裡望,父親在旁邊提著紅袋子正在和門衛說話,當時要麵子,匆匆跑過去,責怪他們為什麼來找我,那時總顧忌背後流言蜚語,卻忽略了母親帶著一顆赤誠的心來見我,她想我,我卻不知道。   光陰似箭,當年的窘迫都已經不在意了,隻是母親的一顆心,在許多個不眠的長夜裡,就像一壇釀好的酒,愈發濃烈,我每每想到,因為那些不相乾的,那些頑劣的嘲笑我的孩子,對她惡語相向,辜負了她,就悔不當初。   如今母親是地下一把枯骨了,許多話,她活著聽不懂,死後我更是不必說也無法說了。   母親死的時候,是一個夏天雨水最多的那幾日,我被高中班主任老白開著車一路送回來,老白沒說,大概怕我在他車上哭起來,把眼淚鼻涕甩的到處是。   下了車看見母親的靈棚,東南角靠著柳樹,其他三個角埋了木樁撐起來,黑色的雨布做頂,母親硬邦邦的躺在那裡,雨水糊了我一臉,我看過去,見她嘴唇紫黑,臉有些腫,比上次見她,“胖”了些,她眼睛緊緊閉著。   因為溺水身體脹起來的原因,濕衣服貼著她的身體,脫不下來,大淩隻得用剪子豁開,碎布下是母親白花花的身體,來的女性親眷隻有一個不相熟的姨,男性居多,但眼下對著一具屍體,沒人在意她的尊嚴。   我沒勇氣上前,隻是被要求去燒紙,機械的念著:   “我給你燒紙了。”   我是無神論者,母親要那些紙錢沒有用,我把兜裡的幾張紙幣拿出來,燃在火盆裡,父親在一旁哭的有些滑稽,我如同做夢一樣,盯著母親棺槨的方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我願意去拿半條命和鬼神做個交易把母親換回來,卻不願裝模作樣的號叫,人難過的時候會哭,可我痛徹心扉,反而不想哭了。   醬紅色的棺材,連綿的細雨,帶走了不能再看我,再愛我的母親。   女人未出嫁不能去給母親上墳,父親模棱兩可也說不清楚,一直到很久後的一天,我憑借著找棺位那天的記憶(女兒隨著陰陽先生去看風水),摘了很多野花,放在她的墳前,走時有一陣風掠過,圍繞我轉了許多圈,或許是久未等到我的母親來了。   後來回家過年,沒有馬桶很不方便,我拿著手機快步到房西去上廁所,記憶的片段閃過,有一年吃壞了東西,我蹲完廁所才發現沒有帶紙,當時母親遠遠的在遠處晃,我於是期待她回頭,因為我知道喊她,她八成聽不見。   大概是心有靈犀,母親一回頭,我馬上指著自己半提的褲子,讓她去拿紙。   幼時怕黑,母親也怕黑,她什麼都不知道,不明白鬼神的概念,也會單純的懼怕黑夜,隻是,我讓她隨我一起去的時候,兩個本來都怕黑的人,竟然感覺十分安全。   並不是我害怕夜幕裡有什麼,隻是母親在旁邊,我心裡陡然升起安全感,甚至有些自負的想,若是真有什麼,我也可以擋下。   那時會盯著黑暗的某處心裡發毛,現在依舊,而且,母親已經不能帶來安全感了,她已然成為亡魂了,母親定然不會傷害我,隻是很多影視劇裡,鬼都是無情沒有記憶的。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吃一個光屁股拉屎的小孩,或者大人,但母親如果還認得我,她會平靜的看著我吧,我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感覺屁股後麵一涼,但我心知不是母親,隻是過堂風。   我其實不怕黑,黑天有什麼好怕呢,鬼從不曾到我身前來,可所有大人都說得繪聲繪色。   小時候我聽了這話,要帶上母親。   長大了,隻是心中虔誠而好笑的緊緊盯著黑暗,不敢轉頭。   有一天,我居然會懼怕母親,以前出於獵奇心理讀了一本書,或許也沒看完,現已經忘了名字,隻記得是死去親人麵目全非回來的故事,我思念記憶裡的母親,卻又擔心看見她,或者大腦不由自主想象她的死態,腐爛生蛆的母親,她要是真那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自己會害怕,還是會哭,或者隻是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或許,母親真的在風中,她的母親,我的姥姥估計也在,思緒慢慢攤開,一發不可收拾,下麵的親人太多了。   姥姥很掛念母親這個老幺,她被舅舅送進老年公寓的那幾年,我因著學校距離近,常去蹭吃蹭喝,姥姥的子女多,病了胃口不好,卻有許多好吃的,我去時,她會把東西給我拿一些。   有時她在睡覺,我等她醒來時的時間裡會看著她,母親長得很像姥姥,我看著姥姥好似能看見母親老去的樣子,看著姥姥有些水腫的臉和皮膚上的老年斑,人老了能有什麼好模樣呢,這麼一想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   姥姥偶爾誇一下子女的孝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抵沒人會討厭子女來探望自己,這些離子女很遠的老人總愛談家裡人來了誰,帶了什麼好東西。   她有時也會話鋒一轉,問及我的學習和我什麼時候孝順她:“張爽,姥姥什麼時候能吃到你給買的東西。”   我於是笑起來,嘴裡吃著東西含糊不清。   “姥姥,等我掙了錢一定總來看你。”   但我現在沒有能力,我不想開空頭支票,好在姥姥並不是真的計較什麼,她隻是單純的問問。   有一年秋天去,姥姥的腿腳已然不便了,拄著拐杖難以下樓,去時見她獨自一人坐著出神,似乎在看遠方的什麼,一時竟沒看見我,我為姥姥感到遺憾,明明隻是幾節樓梯,卻困住姥姥,哪也去不了。   姥姥死的那年,我的心已經麻木了,心知人死真的如燈滅,她看不見我,無論我難過與否,她都再也看不見了,沒有人在天上,那是騙小孩子的把戲,我會在無數個瞬間想起姥姥,想起她死前翻不了身,躺在炕上同我講她特別想吃蘸醬的水蘿卜菜,她說自己和舅舅鬧脾氣了,她什麼都不想吃,就要水蘿卜菜。   媽媽和奶奶死時我都在學校裡,我慶幸自己聽見了姥姥的願望,立刻去到姑姑家裡,姑姑裝了滿滿一兜子讓我帶去,姥姥吃了那一口,不久後就走了。   許久前答應姥姥的那句,有了錢買了東西去看她,終究是食言了。   若是有鬼神,姥姥定然在母親身邊,而母親掛念我,則會在我身邊。   或許我有些自以為是了,但幻想有什麼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