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在最接近圓滿的時候告別(1 / 1)

打開朋友圈,看見滿滿九宮格的聚餐合照,來自同學中的一個,並不熟悉,但第一時間還是被吸引了目光,年輕人們聚在一起,就是風華正茂的模樣。   而後下滑,是高中同學發的悼念姥姥的文字,死亡華麗不起來,它隻會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躊躇著點開她的頭像,想發些什麼來寬慰她,但思來想去唯有嘆息,與此同學許久不聯絡了,貿然的關心沒有立場,我也不知她的個性,有人喜歡難過時被安慰,但有些人隻喜歡獨處,我不想讓自己突然的關心,被當成冒犯,但遇見死亡,就如同在寒冬裡踽踽獨行,遇見了一隻凍僵死掉的貓,我久久的回不過神來。   我不認識她的姥姥,但同學的文字,卻已經說明了,這是一位如何可親可敬的老人。   馬上要過年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像老人所祈求的那樣,為什麼不能發發神通,讓她過了年再走。   上一秒還在歡笑的人,突然不見了,房間裡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孤獨裡,你想她大概是藏起來準備驚喜去了,可生命很多時候俏皮不起來,小孩子會閉著眼睛裝睡,大人卻不會,她安安靜靜躺在那裡的時候,隻留下了讓你每每回想,眼淚幾乎流乾的畫麵。   我的父親說自己見過靈魂,我那時覺得他迷信,如今想,老人是不會食言的,她說過不會離開,永遠永遠的陪著你,即便土地埋葬了她的肉體,她卻悄悄的藏在光陰裡了。   你看不見她,山花爛漫,她在叢中笑,雨水淋瀝,她在你身側撐著傘,一葉落而天下秋的時候,她學起孩子的模樣,跳進落葉堆裡。   在你看不見的光陰裡,她依舊在你身邊。   回想奶奶死前,我雖未從學校回來,卻也聽父親提起數次,倒春寒雪下了一夜,凍的水缸結了冰,大雪把剛剛升溫了一天的東北打回原形,晝夜溫差大,害奶奶生了病,最初以為發熱感冒,隻是吃了藥,後來嚴重了打了吊瓶,奶奶咳嗽起來,把被子尿濕噠噠的。   堂嫂商量著家裡有孩子尚未結婚,死了老人總歸是不吉利的,大家都知道老人得了病,十有八九挺不過,何況當年我奶奶已經有95歲高齡。   人人都當她活夠了,可別人不是奶奶,我總覺得她還有許多牽掛。   我的姑姑站在那裡,小屋擠滿了人。   奶奶窩在炕上呻吟,她個子小,骨架又瘦,縱使生養了三個孩子,可卻沒有胖起來一點,眼下有病了,更是皮包骨,姑姑看著她的母親,她尚沒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和我的奶奶蝸居在這裡,兒媳發了話,隻能同我父親商量了。   父親推著拉東西的小破三輪,在新下的雪上覆蓋了一圈完整的來和回的痕跡,就像奶奶那年被迫聽從家裡墳多了風水不好的建議,拿著包袱來到了這裡,之後再無回去的可能,這車轍印把奶奶接到家裡,也是如此。   被子裹著老人,在寒冬紛飛的雪花裡,在凜冽的北風中,在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中,在一片看不見春天的素白裡,奶奶睜著眼睛看著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這條路,倘若是自己去了,此次便是最後一次走了。   那時還有不久奶奶便要過生日了,但身體沒有好轉,已經是在等死了,不打吊瓶也不吃藥了,她躺在炕上,把肺裡的空氣排出去,再費力吸回來,隻是最基本的呼吸,已經讓她如此難受了,奶奶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就連一向和奶奶不對付的母親也安分下來了。   奶奶生日那天父親煮了麵條,我想那裡估計放了厚厚的肉片和一大把韭菜,父親沒什麼文化,但煮長壽麵的時候總愛說一些吉祥話,韭菜爆鍋,煮出來的長壽麵是長長久久,地久天長,大概在他眼中,長壽就是長長久久的活下去,他不言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麵裡或許也放了香菜,上麵估計飄著油光,還有切的細細的肉絲,父親從前做菜很好吃,我之所以揣測那碗麵的味道,是因為奶奶沒有吃一點,或許久病之人胃口不好,或許,一切盡在不言中。   奶奶會不會也在怨父親。   奶奶嫁人時,正鬧饑荒,她的男人很快餓死了,死的人就如同螻蟻一樣多,她大概特別辛苦,因為她有三個孩子,大爺,姑姑,和我的父親,奶奶那時隻靠乾活和抽煙解決問題,因為太苦了,後來她第二次結婚,與我後爺爺成了婚,我父親每次講起那個男人,雖會稱是我後爺爺,但自己從不叫繼父之類的稱呼。   父親說這個繼父,讓他們吃不飽,穿不暖。   有一次煮了麵條,姑姑沒吃飽,在清湯寡水裡撈碎渣吃,後爺爺嫌她撈來撈去,直接掀了桌子。   他使喚人乾起活來絲毫不留情,父親有一年被逼急了,喝了一瓶農藥,洗了胃,吃了挺大的苦頭才救回來。   繼父向來風評不好,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時代,後爺爺也有一個兒子,他自然不會真拿我父親他們當回事。   又不久,姑姑遠嫁到了這黑龍江,那年姑姑19歲,再不久,我的父親也來了這裡,來投奔他的姐姐。   在奶奶死前的某一年,那個後爺爺也死了,老家來了電話,我爸沒什麼表情。   奶奶倒是生了回去的心思,這些我都不好推斷,隻是想,親爺爺死的那年,父親才三歲,那年奶奶最大的孩子也不過十歲左右,而奶奶享年95歲高齡,後爺爺畢竟陪伴了她許多年,總歸是有情誼在。   可惜我沒有機會問她,我和她也疏遠了整個少年時代,奶奶來到這裡見我第一麵的時候,我潛意識裡更喜歡姥姥。   姥姥會帶來甜甜的糖葫蘆,奶奶隻帶來了她對父親偏頗的愛,和半瓶苦澀的綠茶,她看不上我的母親,誰會喜歡自己的兒媳又癡又傻,之前隻是寄了相片回去,那時母親可能尚年輕,沒有走樣的身材,大概還是看起來馬馬虎虎的“女人”,眼下見了真人,和復刻了母親相貌的我,大概都是一樣的心情。   奶奶會和母親吵架,母親的脾氣在我印象中是暴躁過一段時間的,有一年她突然把我和父親鎖在屋子外,有時父親賣了東西,她會氣憤的離家,她有她的憤怒,有她的底線。   奶奶有一次險些被母親傷了,她越發看這個“精神病”害怕。   但父親三次不成功的婚姻裡,這是唯一一個站住腳,並生下孩子的女人,奶奶大概最後也認同了。   愛屋及烏,她後來對我也很好,常常從姑姑那裡帶了餃子或是新出鍋的大包子給我,有時她去小賣店回來,會給我抓一大把餅乾,給我帶幾包方便麵,或是豆奶粉,姑姑給她吃的罐頭,過年炸好的丸子,奶奶都會帶過來。   那年秋天,奶奶腿腳還很利索,挎著小筐,遠遠的喊我,我去接她,見她挎了一筐洋柿子,紅色柿子圓滾滾的,黃色的細長些,有一種綠色的柿子叫賊不偷,味道我最愛,口感也是最好的。   我歡歡喜喜把柿子接過去倒在盆裡,再一陣風跑回去,把筐給奶奶。   後來奶奶死了,媽媽也死了,我曾在姑姑那住過一段時間,聽她道:“你奶奶說你,每次見了吃的比見了她高興。”   這話不假,我有些愧怍,低下頭,心想原來奶奶知道,我心裡的天平並不偏向她。   挺奇怪的,我變成了兩份都有失偏頗的愛裡的受益者,姥姥帶來的吃食會讓我不用給父親,奶奶帶來的東西則隻交給我與父親。不管怎樣都有我的份,小孩子自然也是不可能完完全全聽話的,由我來分配,是我吃的多一些,但父親母親都有,父親聰明,給到他就不能要回來了,可母親吃東西慢,給了她三個山楂卷,她半天才吃一個,於是我就厚著臉皮再要一個,或者拿另一樣東西和她交換。   現在想來,我年幼時還挺可愛的,父親說有一年姥姥燉了雞吃,媽媽碗裡一個,我碗裡一個,但我那時竟然把那個雞腿讓給了父親,我半點記憶也沒有,父親以往說起來,總會哽咽起來,像是要哭起來。   那個聽話懂事的我變成了這樣反唇相譏,分理不讓,讓父親感到不那麼幸福的孩子,我到底是有些唏噓的。   我有時甚至覺得,定是誰把我寫成了他筆下的一個小人物,讓那些離去如同戲劇性一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給我一個接著一個的打擊,隻留我做舞臺上的小醜,戴著麵具,哭不能好好哭,笑不能好好笑。   而臺下的看客,甚至還要仔細剖析我的表情,於是,麻木席卷了我,褪去所有情緒的麻木,如同行屍走肉一樣讓我沒有心情做任何事,隻是下了臺,時間越來越久了,我會在某個瞬間,發現媽媽喜歡的頭花出現在我的眼前,出現在我已經能負擔起那份愛的每個瞬間,也會在超市看見姥姥愛吃的蘸醬菜一頓落寞,奶奶最愛抽煙,我其實不懂,那種辛辣的東西有什麼好抽的,她也愛酒。   這些隨處可見的東西,奶奶總去買,以至於父親猜忌她花光了低保裡的錢,或者給了我的姑姑,那時家裡太臟亂,冬天又太冷,父親把奶奶送去了姑姑家,老實人的道德綁架,甚至不需要說什麼,姑姑接過了奶奶,就是贍養,不接就是沒良心。   回憶像一條線,後麵有一個巨大的開線的布偶娃娃,無論我無意間發現了哪條,總能直接或者間接想起一些事。   我為了親人的離去難過到不想麵對生活,但父親對死亡看的挺輕的,我幼時以為他在乎這些,後來發現他可能想開了,死亡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晚上,或許那晚甚至做了夢,光怪陸離,看見了許多平時看不見的人,那時他可能想講給我聽,隻是他的生命在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節點,吝嗇的剪斷了,他不說,說不了,我不會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這麼深奧的東西,父親居然看得比我通透多了,他言:“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總歸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