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件事,你有把握,能夠舉出例子,拿出科學依據,據理力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仍舊不會在老人那裡起什麼作用。 不但得不到結果,反而還會被自己憤怒的模樣搞的不那麼體麵,他就像一麵鏡子,不去說話,卻反彈了你所有的觀點,當你怒極時,給你看自己醜態百出的模樣,然後展開他的譏諷。 父親有一臺唱戲機,人年齡大了,總歸該有點愛好,比如樂器、廣場舞、戲曲。 父親耳朵背,已經到了我有時問他什麼,就如同向空房間喊了一句話,半天沒有回響的程度。 我有時甚至覺得他在裝聾作啞,愚弄我。 他頗愛聽唱戲機,將聲音放到最大,一直到幾十米開外仍能聽見聲音,我每天都被那震天響的聲音吵起來,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睡夢裡,因為忍耐,把牙幫子都咬酸了。 當我說聲音太大了,他完全不理睬,隻是低頭吃飯,有一瞬間,我覺得他把我當成了噪音。 我知道父親聽不見,隻是也想不通,他也曾年輕過,為什麼不理解我。 他應該以己度人一下,自己年輕的時候,耳朵好的時候,倘若日日聽這震天響的聲音,耳朵會不會一整天嗡嗡作響,頭會不會疼。 眼看父親半點回應的意思也沒有,我便主動追問,與他爭辯起來,父親卻又繼續全程沉默,讓我一腳踢在棉花上。 那種感覺讓你覺得胡攪蠻纏的是自己,即使我想跟他講講道理,也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心裡有兩個小人,你忍忍不行嗎?父親容易嗎?就這麼一點愛好,你就不能懂事一點,離學校發畢業證還有六個月,七月份工作就能安排了,破罐子破摔遷就一下不行嗎? 你嫌棄父親開的唱戲機聲音大,他耳朵背能怎麼樣,拿錢給他換助聽器啊,你看,你這和電視上的專家有什麼區別,張嘴閉嘴就會指手畫腳。 思緒像是一杯渾水,攪來攪去,兩個辯手各執一詞,我想了許多對策。 姑姑家不能去了,給人添麻煩,況且父親說了她許多壞話,類似於她贍養母親不周到,和覺得我討嫌之類的話。姑姑肯定是許多人口中都聽見了,我沒法心安理得打擾她六個月。 家裡待不住了,想出去打個短工,但下載了一些找工作和租房的APP,發現五大連池市沒有人用這些;於是我又上當下老少皆宜,基本都會玩的快手平臺上找,也是一無所獲。 有時想著看會書,不讓這六個月光陰白白溜過去,可一切都太糟糕了,我沒有那種苦中作樂的天賦,更別提背書根本不快樂。 心裡偶然冒出來的對未來的憧憬,就像是拚命搖晃可樂瓶,冒出的氣泡一樣,剛開始咕嘟咕嘟冒出來,膨脹的幾乎要溢出來,可到最後,越來越平淡。 現狀久久不能解脫,有時候半死不活,感覺生活在瘋狂抽打我的臉,問我為什麼不上進,我告訴它,挨打讓我沒心情去做任何事,如果你讓我臉上的巴掌印不那麼疼,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生活不懂我,父親也不懂我,我的心理沒那麼堅強,看似築了一麵高墻,實際上用力一推就倒了,灰塵紛紛揚揚,留下滿地碎磚,一些生命裡的成就如同小螞蟻在磚墻上麵築的巢一樣,被死死壓在下麵。 我深知能言善辯沒有用,我和父親,和許多不公平,和生活,都像是小孩子跳腳連哭帶鬧一樣,我能靠眼淚讓同齡人和我一起感同身受,可麵對那些大人就是感覺無力,我的話沒有一點力量,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去撬河蚌的殼,對方不為所動,毫發無損,我倒有可能用力過猛,挫傷自己。 生命於我而言,是一場道德綁架。 我站在高樓的頂端,風吹的衣服獵獵作響,我張開雙臂,望向對麵樓的炊煙,想著片刻之後,死神會極快的接住我的身體,帶我從人群上方離開。 可現在那群渺小的人還在鬧哄哄的,用那興奮的神色看著我。 “下來啊,你有沒有為你的父親想過,可憐天下父母心喲! “這樣的孩子就是上輩子的債主,一個討債鬼” “真讓人看不起這種人,年紀輕輕,有什麼想不開的,太脆弱了。” “可惜了這棟大樓,被這樣一個晦氣的東西降掉了房價” 我坐下來哭,天臺的風從下麵舔舐了臉頰的淚水,詆毀的人隻多不少,竟是死了也不得安寧嗎? “下來吧,裝腔作勢,嘩眾取寵!” “要想死早死了!” “小醜,重開吧,你要不死,愚弄別人你不得好死。” 事實上我把人想的太冷漠了,那麼多醜陋的嘴臉裡,讓我感到最痛苦的隻有父親,他既不會把你救下來,也不會任由你站在高處傷春悲秋,他會用一根繩子,套住你的身體,冷漠把你綁在天臺上,直到你哭到自覺無趣,想著也不是不能活。 為什麼對父親有如此大的惡意,我也不清楚,大概我真的是討債鬼,見不得父親過得好,有時也懷疑自己得了某種心理疾病,所以才討厭父親,可是20塊錢的東西都要講價的人,我不舍得花幾千的費用去查一查我的腦子。 所有人都說我是無病呻吟,我也怕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病,那倒是不如直接去死,自殺的人未必有心理疾病,有心理疾病的人未必去自殺。 我生怕自己太堅強,愈合能力太強,什麼印記也沒留下,那時白白花了錢,倒隻會讓我生命裡的蠢事平白多一件。 於是我拚命想記憶裡那個好的父親,如同我摒棄了許多母親在世時為我帶來的苦惱一樣,隻想到她對我的好。 記憶裡並不都是酸澀的,拿一首歌當做鎖,緩緩撬開看看,就像為抽屜裡的舊手機充上電,打開相冊,發現一個遺落在時光裡的夏天一樣。 小時候,父親給我買了隻鐵皮青蛙,顏色很仿真,甚至有褐色的花紋,摸上去也滑溜溜的。上弦隻需要轉上三四圈,就能蹦蹦跳跳好幾步遠。 那時歲月不曾為我附加任何重量,我的心裡隻有那些快樂的事,像是姥姥給的一包冰糖,無論拿出哪一塊來,都是甜滋滋的。 有一年父親講到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年,太陽不見了,豆地裡一片黑,大淩(我四大爺,母親和父親婚姻的介紹人)開著蹦蹦車正在地裡乾活,居然開進了地裡。 我跟著他傻笑,又聽見那個賣魚人騎著摩托來了,遠遠的…… 那種黃、白兩色拚接的的擴音喇叭,就響起來了。 “賣魚嘞” “賣魚嘞~” 我耳朵向來靈,後來搬到現今一直住的舊學校,安裝了老式的座機電話,電話鈴聲隻響起一個音節,我便聽出來了,急忙跑出去尋父親。 “爸爸,來賣魚的了,”我提醒他。 父親笑笑不說話,卻等那人由遠及近,吊足了我胃口時揮揮手把車攔住。 “我用菜來換你的魚成不成,孩子想吃了” 父親一指園子,菜園子裡一片可喜的綠意,白菜如同青白兩色的翡翠,紫黑的茄子有我小臂那麼長,青椒像是小燈籠……父親的菜園子,就像一個小菜市場。 那人大概從其他村子走街串巷並未賣出去幾條魚,亦或者他賣的很好,其實隻差一條就能回家了,他答應了。 拿了賣魚的紅色兜子進了地,賣魚人把茄子,辣椒都摘了一些,拔了一把小蔥,樂嗬嗬打開水箱,撈了一條魚上來遞給父親,父親指了指我,那人於是又蹲下身將兜子遞到我手裡。 我拎著紅兜子,聞著魚腥味,看見魚還在扭著身子,伸手去碰它,滑溜溜的。 我忘了有沒有吃魚,魚的味道如何了,隻記得那天,我飛快跑回去,把魚放進了盆裡添了水,見它張著嘴吐泡泡,魚鰭一張一合的,心裡一直很開心。 父親後來又講,說黑龍江會下雨,是一條黑龍打噴嚏或者揚尾巴,有一年黑龍和白龍打架,下了一地魚,劈裡啪啦的在雨裡跳。 我信以為真,心想那年賣魚的一定很多,連貓兒也要吃的膩了。 父親閑時還會拿腦筋急轉彎來考我。 “大閨女,煮不熟的菜是什麼菜” “生菜” “咬不爛的菜呢” “雲彩” “不對,是棺材” 我似懂非懂,問父親:“雲彩不也是咬不爛。” 父親笑著點頭。 隻是後來記混了,每次想起這個謎語總把棺材和雲彩混為一談,有一次夢見西遊記裡的齊天大聖,坐著雲彩來,以為那些死去的人,都去天上做神仙了,可以駕著雲彩到處跑,心裡竟然羨慕的不得了。 小時候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家裡有一隻羊,母山羊,養了好幾年,似乎是母親生我沒有奶水買的,父親總去擠奶,隔壁的瘋子有一日發作起來,把父親的水瓢奪了,想打父親。 “隻許你喂羊,不許你擠奶。” 瘋子雖然說話沒什麼邏輯,但打人也是拳拳到肉,疼的很,況且父親說過,瘋子殺了人也是沒人管的,於是撒腿就跑。 父親那時腿腳還好,繞著房後跑了一圈,一直跑到舅舅家房後才把那個人甩掉。 回來的時候哭笑不得,拿著水瓢同我講。 還有一次,我在家門口那玩鐵皮青蛙,看見一個短發女人拎著好幾兜子菜路過,塑料袋裡滿滿的,聞著很香。 一下子勾起饞蟲來,跟了她整整一路,那個人到了家才發現我,好在識得我是誰,於是放好東西,把我抱起來,見我滿嘴口水,她一直笑,笑得胸脯直顫。 父親當時也在尋我,見我回來,又問了那女人些什麼,第二天早上竟是不見人了,此後幾天,父親總不在,我索性自得其樂,也不擔心他走丟。 過了一天父親也帶了一兜子菜回來,魚肉,雞肉燉蘑菇,涼菜,園子裡的嫩黃瓜拌上拉皮,很好吃,我吃的高興,不忘關心一下父親,於是問他去做什麼了,總是看不見。 父親才說見我那日饞了,問清楚原來屯子裡有人蓋房子,去幫工管飯吃,他原是去乾活了。 還有我和父親去偷瓜的事,也算不得偷,那日和父親去拔草,回家的時候下起雨來,太陽雨,太陽高高掛著,雨滴卻和黃豆一樣大,劈裡啪啦的,不一會連水窪都積滿了。 我和父親一路跑進西瓜地裡的小屋,裡麵有一張床一個桌子,桌子上擺著把折扇,還有幾柱香,一個像模像樣的觀音,雨越下越大,父親問我知不知道這是誰的瓜地,我自然不知。 他卻掀開簾子,去摸了個西瓜回來,用他割草的鐮刀隻是紮一下,再拍一巴掌,瓜就裂開了,鮮紅的瓜瓤,儼然熟透了。 我捧著一塊瓜,聽父親笑著道:“這是你舅舅的瓜地,這個小屋是用來嚇唬人的,好讓人覺得裡麵有人看著,不敢偷瓜。” 我點點頭,兩人把瓜吃盡了,解了饞,父親把瓜皮遠遠扔了去,雨也小了,我悄悄順了桌上那把花扇子,一路催促著父親跑回家去。 小時候什麼都不懂,也和母親一樣亂撿東西,村裡有個老人害了病,溝裡扔著各種瓶瓶罐罐,那時候,我很喜歡去撿那種兩隻手才能握住的玻璃瓶,父親說那是葡萄糖,是甜的。 後來我便常常留意那大瓶的東西,也不懂衛生與否,鬼鬼祟祟從一旁抓著青蒿下去,在一堆鹽水袋和針筒裡找大瓶葡萄糖和玻璃管型的,倒出來嘗了是甜的,便邀功一樣拿起來跑回家去。 有一年閑來無事,看見有女人們拉幫結隊進了林子,也跟過去看熱鬧,鬆樹林裡是枯黃的鬆針,踩在腳下鬆鬆軟軟的,鬆樹的味道也好聞,端午節的時候,父親常常騎車砍了鬆樹枝帶回家去,混著楊樹枝,掛了彩色的葫蘆,插在房簷上,我總算知道他的鬆枝是從那裡帶回來的了,抬起頭向上看,陽光細碎的透進來一道光,涼風習習,很是愜意。 她們見我跟著,笑著告訴我:“我們在采蘑菇,你也一起撿,回去了讓你爸炸蘑菇醬吃。” 我一聽有的吃,跟了一會,也曉得什麼是蘑菇了,反而不跟著她們那條路走,自己去探索,蘑菇如雨後春筍一樣,藏在鬆針下,我脫了外套係在腰間,把那些蘑菇掃了鬆葉下去,扔進兜子裡。 等到我再回大部隊的時候,他們都驚奇的看著我。 “喲,這小家夥,真采不少蘑菇,難怪我沒看見幾個。” “真厲害啊,小孩子就是眼神好。” 回去後交給父親,他歡歡喜喜從醬缸裡打了醬,蘑菇處理好放進去,再放上些肉沫,炸了許多蘑菇醬,用來拌麵條,好吃極了。 父親那時候就已經開始養牛了,隊裡扶貧給了一頭牛,原本還有一頭喜歡咬人腳後跟的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和村裡另一家拴在樹林裡的驢,時常互為知己,呃啊呃啊的叫,後來被父親賣了,換了牛車。 那日他們去草甸子放牧,就是一片草原,後來開墾了些農地,卻依舊保留了放牧的地方,父親將我鎖在做飯的小屋,我覺得沒意思,也有些害怕他們把我扔下,於是踩著鍋臺站上去,舉起燒火棍,把窗戶的塑料布捅破,追了出去。 我一直追到姥姥家門口,見父親正在和她說話,姥姥見我在後麵揮手也嚇了一跳。 “孩子從車上掉下來了?” 父親轉過頭,看見我也是很意外,母親倒是很開心,俯下身,要拿手來拉我。 “這麼小的孩子,被草裡的蚊子,瞎蒙子叮了一身包可怎麼辦。先來我家待著吧,”姥姥抱起我。 姥姥家許多好吃的,那時有個很高的櫃子,上麵許多好東西,姥姥去拿綠豆糕給我,又用衛生紙包了幾塊冰糖塞進了我的兜裡。 我吃了飯一直睡到晚上父親來接我回家。 小時候膽子頗小,土房的墻是泥和稻草糊的,掉了墻皮下來,形狀很恐怖,我覺得害怕,於是躲在衣櫃下不出來,把被子拽進去,小小的地方,別人都進不來,很是有安全感,過了些時日,父親去趕集,買了張世界地圖貼在上麵,我才終於肯出來。 現在想想,童年裡我最為依賴父親,那時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問他早上吃什麼,父親也不厭其煩的回答我。 如果父親不曾老去就好了,歲月就不會給他平白的添上一些壞毛病,記憶裡那個父親終究是再不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