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己和解(1 / 1)

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到底是哪個說的,我討厭死這句話了。   父親說我脾氣不好,我隻是不願意花他的錢去做檢查,每次我感覺自己好了,他便拿我好了的事去回擊我狀態不好的時候,當然我也迷茫,或許自己就是性格爛透了,自己推脫不承認。   “咱們家,你誰也不像,你猜自己像誰?”父親笑起來,手指摩挲著照片。   “像我頭一個媳婦,她死的時候,我給她枕了個南瓜,埋在地裡,她舍不得我,所以回來陪我。”   我知道父親一直有這個想法,但他許久沒說,突然開口還是讓我驚掉下巴。   “她那年死了,我去掐她人中,留下一個印記,你嘴那裡也一個瘤。”   我下唇有個血管瘤,是父親當年沒錢就沒管的,這麼多年除了情緒不好它會漲一下,不疼不癢。   “你脾氣和她脾氣一樣一樣的,有一次我逗她,說不要她了,她含著眼淚,收拾了東西就要走……”   與父親說話沒有中心,他隨時會說出前後沒有關聯的話。   “她長得漂亮,你後爺爺都說她長得好看,那時候,一五隊大姑娘小媳婦都來家裡坐著嘮嗑。”   我看著父親不知道從哪裡翻來的照片,他說可能是母親偷起來存著的,因為父親是個基督教徒,不曾存有照片。   我無意識感慨一句:“我就長得不好看。”   父親抬頭本來正是說好話寬慰我:“你長得不難看,這話有時候不是你自己說了算,你總說自己不好看,這事得大家評價。”   “就是別人說的我難看,”我心裡指許多曾說出口的或許惡意或許善意的評價,或是許多心照不宣的瞬間。   一個人在意什麼,就會敏感什麼,這是病,改不掉了。   父親卻突然道:“是你穿得不得體,男人就穿個男人模樣,女人就穿個女人模樣。”   “你整天穿得像個假小子。”   我拿著手機,一天天翻看給他看,舉了許多現代的穿著,告訴他牛仔褲和帽衫就是女生也可以穿的,現在沒有什麼絕對的女性男性的固有標簽。   議論就這樣開始了。   我進行了我的一次還擊,就像父親哪壺不開提哪壺,仗著了解我,專門攻擊我的要害一樣,我的話並不比父親少,雖然在外從不曾勇敢還擊許多不公,回家窩裡橫,有些沒良心。   但話趕話到這裡,我於是充分的讓父親意識到了,我如果不顧及對方感受,說出的話有多麼惡毒。   我從他的穿著保安服說起,大意是,如果我是那個行業的,穿著不會有人說半句不好,但你什麼也不是,土不土洋不洋,讓人笑掉大牙,你裝模作樣的,就像是財神兒子趙世子遊行,前麵走著穿著他衣服的贗品網紅一樣人人喊打。   “真是拿著無知當飯吃,文化程度低就是可怕,見識短還敢出來指責別人。”   我知曉許多人因為種種原因無法上學,知道父親當年無錢上學,有多麼在意文化的事,卻口不擇言。   我知道父親有一個軍旅夢,也知道穿衣自由,父親想穿的,自己搞不來,隻能以此來滿足,但他拿條條框框來製約我,我的回擊自然也不顧及他的感受:“老頭就要有個老頭樣,你別出洋相了。”   父親瞪著眼睛,全程沉默,後續我說了許多:“從天上到地下,從你出生到現在,隻要我想,我有一萬句話來擊潰你的防線。”   我沉浸在絕對的壓倒性勝利中,以一個人的信念來回擊一個人格外有意思。   他就像是一個下棋的老人,隻要下一個子出現,我就有辦法吃了它,甚至來作為我的武器。   父親最後道:“主觀不努力,客觀找原因。”   我立刻接上:“對啊,就像你這麼多年不整理房子,你年輕的時候也乾不動嗎?隻是拿老了當做借口,哎呦我老了,你就是說破天,整死我我也沒有辦法,這就是主觀不努力客觀找原因。”   父親無法反駁自己的話,他的信心被擊潰了。   我其實明白許多的苦衷,可就像父親許多次忽視我做事的原因,隻是指責我的結果,我不顧忌他的時候,讓他也是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   就連父親的迷信,也被我用來回擊他,甚至我最不恥的,舊社會對女性的偏見,此刻竟然也成為了我的論據。   我指著父親笑道:“其實你命不好,自己克妻卻不知道,有的女人找一個老公死一個,你別不信,你的老婆緣何都在48歲去世,就是因為你克妻,”父親沉默的看著地麵,我乘勝追擊:“你不但克妻,你還克許多人,你的母親,老婆,父親,緣何都死在你麵前。”   父親的心裡大概在流淚了,我明白,沒有克夫克妻這樣的說頭,既貶低了女性也貶低了男性,我怎麼會說出這樣該死的話來,但父親迷信,這話或許在知識分子的眼中隻是彈弓射出一個棉球,可是對於父親,是一根針穿進他的心裡。   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一句六月寒,況且至親之人的話總是格外傷人,他低低垂著頭,不再隻是嬉皮笑臉。   “就連你養牛,養羊也是一樣,為什麼羊都死光了,別人養的好,為什麼你養不好。”   父親道:“死了還輕鬆,羊不死我還舍不得賣了它們,現在還得挑水喂草呢。”   我立刻捕捉到一個比喻:“輕鬆,你的輕鬆就像挑扁擔抬水一樣,水沉吧,你把它倒進缸裡是把扁擔的責任放下了,可你現在是半路把扁擔扔了,水也撒了,你把責任扔了,自然輕鬆,你的羊死了,把責任扔了當然輕鬆。”   這個比喻顯然很恰當,父親又是繼續沉默。   父親一定是聽進去了,他沉默許久想了一句話,來填補自己的自尊心:“我根本就沒聽你說話,就當狗放屁。”   “狗放屁還臭一會,你說話我都不搭理你。”   我自然不生氣,這代表父親一切都聽進去了。   “無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既然你當狗放屁就是狗放屁。”   “反正你的話我也一句都沒聽進去,以後不要再來教訓我了,好話賴話都是狗放屁。”   “養個孩子沒什麼意思。”   “就當那三十萬多萬塊錢是打水漂了。”父親小聲自言自語,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知道我能聽見,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能還我嗎?你還了我還花不了呢,我還有幾年可活,一年能花兩萬嗎?”   我繼續陰陽怪氣:“狗放屁狗放屁。”   這顯然有些過頭了,父親真的被冒犯到了。   以往總認為是非曲直對於父親而言,都是他可以刻意忽視的,他對一切的看法就是,什麼都是狗屁,我想聽就聽,不想聽就不聽,我以為沒話能傷到他。   父親半天才坐起來,躺到炕上:“你也像你舅舅一樣,掙三個花兩個,掙兩個花四個,你上學花了我多少錢。”   “你那年打電話說就剩五毛錢,我想五毛錢能夠吃飯嗎?立馬打了車給你送。”   我感覺那番話讓我和父親的關係,一下子疏遠了,他和我像是兩個不相乾的人,我繼續陰陽怪氣:“你願意給的。”   “不給錢你不餓死了。”   “那就餓死我好了,你養了好幾年羊,飼料和草,未必有我吃的少,它們不就直接死去了嗎?有的東西就是一場空。”   “你就當我是一個畜牲,花的錢一場空好了。”   父親半響沒出聲,我沒想到平時與父親好言好語,他半句未聽進去,如今隻是提前說好了,按照他的方式,如同一個表演,卻叫父親黯然神傷。   我和父親都沒有互相體諒,他當我的心情和許多事是無病呻吟,我把父親每天喊著的腿疼、腰疼、膝蓋疼,要死了要死了,充耳不聞。   我們在刻意的忽略對方。   父親蹣跚的拎了煤桶回來,我的心的一痛,見他費力扶著門,唉聲嘆氣的進來,心裡後悔不迭,緣何我年輕力壯躺在炕上,而不去幫父親挑煤呢。   幫這個詞也不恰當,以前父親指使我乾活,我總說幫你做完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父親卻說一家人那是我該做的,不該用幫這個字。   那麼,我緣何不去挑煤呢,這個爐子總歸我也享受著它的溫暖,我到底怎麼了,抓著一點小事不放,把許多力所能及可以讓父親幸福的事,都刻意忽略。   倘若父親走了,空蕩蕩的房間,還會有第二個人坐在那裡,陪我說話嗎?父親活著確實許多不足之處,但沒有他,我又如何活到現在,怕是早就餓死了。   我被太多的旁人給的苦難帶動了,忘了我應該做什麼,老弱的父親現在如同幼時的我,被一個強於自己的人牽製,處處緊逼。   勝利有什麼好處嗎?看著父親每天自我反省,唉聲嘆氣,能讓我快樂嗎?   不,不要這樣的父親,他隻是話多了些,人這一輩子哪有不說錯話的,外麵的人拿著手指指著我的腦瓜來說,我又怎敢反抗,隻是父親,他在乎我才會被我的話重傷,會有一個人被我的惡語傷完,依舊想著我餓了,起身去做飯嗎?別人不會,父親會。   此篇寫完,不能沉溺在自己的情緒裡了。   父親過了一會又來訓我,這感覺一下子拉近了我和父親的距離,那種疏離感蕩然無存了,聽著那熟悉的語氣,我心知父親雖然短暫的怪我片刻,但總歸他依舊沒放棄我。   我知道自己錯了,父親給了我臺階下:“當年你幾個表哥要是敢這樣說話,你姑父的菜刀早就扔過去了”,這次我在心裡反駁,嘴上隻是笑。   又過了一會,我真誠的道了歉:“爸爸,以後這樣傷人的話,你不愛聽,我就一句也不會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