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仁再問:“昨夜難道沒人發覺他有異常舉止嗎?” “挖這個坑的師兄說,前天傍晚居士曾走到這坑邊,瞧了一陣,卻並未言語。”小道士看了一眼掌教,才道,“那位居士的宿房就是這裡,這是個套間,他一人住裡間,我們兩人住外間。昨天夜裡睡下時,居士並無異常,瞧著倒有些歡喜,似乎逢著了什麼好事。我聽見他半夜出去,以為他去茅廁,便沒有理會,旋即睡過去了。” 縣宰附和道:“我們已盤問過他倆,倆人年紀尚小,一向小心恭敬,即便有心做這等歹事,也沒那等力氣。而且宿房隔壁房都睡有其他道人,那些人也都沒聽見絲毫動靜!” 孔仁麵色凝重,沉默不語,隨手拿起幾案上的那卷《天官歷包元太平經》,草草翻了幾頁,遊移的目光停在了竇友身上。竇友此時在旁聽著,一直沉默不語。 青虛子見孔仁翻看著《太平經》,便道:“然天地之道所以能長且久矣,以其守氣而不絕也,故天專以氣為吉兇也,萬物象之,無氣則終死也。子欲不終窮,宜與氣為玄牝,象天為之,安得死也。” 竇友在樓君卿處也曾見過此經,於是也誦道:“入室思道,自不食與氣結也,因為天地神明畢也,不復與於俗治也,乃上從天太一也,朝於中極,受符而行,周流洞達六方八遠,無窮時也。” 青虛子聞言贊道:“想不到這位信士年輕有為,居然對《太平經》如此熟稔,實屬不易啊!” 孔仁聞言,抬頭向竇友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此時夕陽西下,孔仁吩咐著縣宰:“縣宰公務纏身,你就不必在此陪我們了,趕緊趁天黑之前下山去吧!” “卑職遵命!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卑職還是留下四名縣兵!” “縣宰想得真周到!”孔仁贊道。 縣宰告辭下山去後,道師將孔仁和竇友分別安置在兩間上等的宿房裡休息,還命人準備了一些齋飯。此時屋外狂風呼嘯,老君洞的銅鈴隨風亂舞,攝人心魄的鈴聲響徹雲霄,仿佛離塵之音。竇友回憶起剛見麵時,青虛子對他的那一笑,他麵容生得清臒冷峭,那一笑,如同華山絕壁上的陡然清泉飛濺,有些促狹,又有些狷傲。孔仁獨自坐在屋內吃著齋飯,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竇友走了進來,孔仁笑道:“公卿,這麼快就吃完齋飯了?” 竇友挖苦道:“如今線索又斷了,孔兄還有心思在此慢慢品味這索然無味的齋飯!” 孔仁微笑道:“心急吃不了熱粥,每逢大事心要靜!既來之,則安之!吃完齋飯再說麼,這齋飯雖然恬淡無味,卻可以滋養色身,長壽延年!” 竇友沒有表示,卻舉起隨身帶的葫蘆,擰開蓋子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喉嚨裡傳來,頓了片刻,喃喃自語道:“你說兇手為何要讓張寬倒擲在那個坑裡,又為何要燒焦他的麵容,這豈不是費事又費力?” 孔仁又祭出那句話:“不合常理之事是因為我們不理解深藏在其中之理,隻要尋到其中暗藏之理,或許也就變得合理了!” 竇友怔了下,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感覺那道師有些古怪,我隱隱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不安分!” 孔仁故作輕鬆道:“公卿的目光好犀利啊!” 竇友卻不回答,抓起碗碟中的一根薺菜,放入口中,咀嚼著,心裡想著那具麵部被燒得焦爛的屍首,又想起了那具被盜走的何賽的屍首,突然他眼前一亮,將薺菜吞了下去,道:“我終於知道何賽的屍首為何會不翼而飛,而張寬的麵容為何會被火焚毀!” 孔仁的心猛地一顫,疑惑地問:“這兩者之間難道也會有什麼關聯嗎?” 竇友道:“當然!在下覺得,張寬並沒有死,而這具屍首恰恰是那個在北獄中失蹤的何賽的!” “何賽的屍首?”孔仁失聲道,但隨即他又恢復了平靜,辯駁道,“這怎麼可能?有何依據?” 竇友答道:“隻是一種直覺……” 翌日,孔仁、竇友與梁氏一起回到了常安城。命士何並前來稟告,他去北軍獄傳喚獄醫董奮,卻被告知他已三天沒有前來應卯了,又去他家中查訪,他們家人也不知其所蹤。竇友心說,董奮在這節骨眼上消失不見,生死不明,看來他也參與了張寬的陰謀。緊接著,又傳來獄史中士許邑被歹人劫走,竇友趕到他家中,隻見到李記酒館的酒保曾提起的那名小妾,原來許邑的家人仍在老家,他也未曾將他們接入常安,他和小妾虞翠一起居住,那虞翠果然長得如酒保所說千嬌百媚,風情萬種,難怪潘世會被迷住,據她說昨夜一名黑衣人闖入他家中,將許邑打倒在地,隨即將他捆住手腳,嘴裡塞上麻核,又將他裝入麻袋之中,隨後被塞入廂車後運走了,也不知去了哪裡?竇友感到疑惑不解,許邑應有一定功夫,怎麼能輕易地被人打翻,而且那黑衣人卻不殺害虞翠,卻讓他一直在旁看著?難道如張寬坐著幕車那樣,這又是一場欲蓋彌彰的戲嗎? 沒等他想明白此事,離奇的事又接踵而至,獄史下士潘世因殺害許邑的小妾虞翠而被捕,此時五威司命府已奪了京兆尹審獄的權限。竇友再次趕到許邑的家中,隻見現場一片淩亂,但他發現,那些倒地的家具和散亂的陳設似乎並非因打鬥所致,更像是被人刻意推倒或者是摔碎的;還有那插在虞翠胸前的匕首上有潘世的指紋,但是在虞翠衣裳上卻沒有他的指紋;而且他還發現那茶葉中似乎有蒙汗藥,而房裡還存有木樨的殘存香味,很可能潘世是中了迷香。斷案中勘驗指紋之事,早在戰國晚期及秦始皇時期,就曾出現過“睡虎地秦簡”,這部出土的秦墓的竹簡中,就曾記錄了勘查盜竊案件的“手跡六處”。竇友懷疑此案中定有蹊蹺,於是親自來到五威司命府獄中提審潘世。司命府獄位於司命府公廨的北麵,比北軍獄規模要小了許多。曾經執掌獄政的潘世竟然淪為階下囚,真是令人唏噓!前些日還瀟灑自在的潘世如今卻是頭發胡須蓬鬆,一臉油膩。竇友讓獄吏打開牢門,潘世見是竇友,趕緊跪倒在地,求他救自己。竇友從他嘴裡才得知了案情的真相:原來潘世孤身一人在常安,家小妻兒皆在老家上郡,終因寂寞難耐常去臨軒閣消遣,尤其對一個名叫虞翠的歌姬情有獨鐘,卻因俸祿微薄,沒法與她長相廝守。豈料獄史中士許邑卻拿出重金來替虞翠贖了身,娶回府中納為小妾。潘世至此再也無法見到虞翠了,每到夜深人靜時,他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掠過心間。豈料日前獄史中士許邑突然被人劫走,緊接著他又接到了虞翠的一封親筆信,信中傾述了對他的思念之情,還提出想與他見一麵。潘世思索良久,才欣然赴約,卻不曾想這一去竟然成了他噩夢的開始。 珠簾在微風吹拂下晃動著,呆立在門口的潘世忽然有些膽怯,可珠簾內卻飄來幽香,讓他情難自禁。壯著膽子,潘世掀開珠簾,推開虛掩的門,向裡走去,他輕輕喚著虞翠的名字,這是廂房門開了,一個頭上插著翡翠的發髻的女子出現在門口,是虞翠,潘世一陣激動,虞翠將她引入房裡,妝鏡臺前擺滿了各式梳妝之物,檀木櫃透著古色古色,精雅富麗的雕花木床,紗帳兩角掛在木床床欞上。兩人在幾案前坐下,虞翠給他泡了一壺花茶,他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花茶,喝了一口,感覺沁人心脾,又聞到虞翠身上淡淡的幽香,便放下了茶盞,情不自禁地伸手欲抓虞翠的纖纖小手。虞翠嬌羞地避開,道:“官人,先別忙!今夜明月如漆,正合沐琴洗弦。妾身為官人彈奏一曲,聊表芳心!” 潘世癡癡地望著虞翠,竟然呆了,隻見她一撩裙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坐在了圓凳之上,膝上橫過一張古樸長琴,先是一曲《鳳求凰》,琴聲神意揚揚,曲調高妙,曲子裡隱隱帶出一絲綺靡的悅情。《鳳求凰》這首曲子取自西漢司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時,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聲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馬相如的熱情所感化,遂與之私奔。虞翠選這首曲譜,也是煞費苦心,她暗示潘世也像司馬相如那樣帶著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潘世稍通音律,也從曲中聽出了她的心意,被頓時心馳神搖。此時房中卻又飄來一股股淡淡的木樨香味,伴隨著這清麗婉轉的旋律,潘世感到一陣眩暈,一曲還未終了,他覺得意識開始模糊了,眼前的虞翠的身影變得迷幻迷離,興許是那茶水的作用,也興許是那木樨香味,他的腦中閃過無數曾經歷過的畫麵,在他的腦中往復碰撞,他終於挨不住,一頭栽倒在幾案之上,完全沒有聽到此時那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可他這一睡,就壞事了。等他醒來之時,已快近拂曉。他隻感覺頭暈的厲害,不知怎麼的,一夜未醒,他到處看看,眼神朦朧中他隻見虞翠仰麵躺在雕花木床上,直挺挺地一動不動,曾經白皙紅潤的臉頰此刻卻變得一片慘白,胸前還插著一柄匕首,一大片鮮血浸紅了衣襟,被褥上、地上到處都是血漬。他嚇壞了,急於逃離,可就在轉身的一瞬間,腳下突然一軟,險些摔倒在地,站起來沒跑幾步,腳下被一絆,硬生生滑倒在地,低頭一看,原來虞翠昨夜彈奏的那把古琴,他慌慌張張的爬起身來,可身上已沾滿了地上的流淌著的血漬,踉踉蹌蹌地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