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門橋上,法吏郭弘正提著一壺酒走來,剛走到橋頂就聽見叫嚷,他忙趴在右麵橋欄上向下看,隻見下麵有一條彩舟遇險,也不由得為它焦急起來。法吏郭弘今天也是奉命前來橫門橋附近監視,巡查可疑人等,今日乃是端午佳節,雖他還有差事在身,還是提了一壺酒出來,同僚兼好友竇友說他是愛喝悶酒,他卻說此乃借酒澆愁。郭弘聞聲,也探出頭去,向著水麵上觀瞧著,卻見彩舟之上不足十人,看似船工,卻又不像,他們皆穿著褶襲,襲的形製出自左衽之袍的胡服。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北方遊牧民族的服裝就開始引入中原。由於其多著短衣小袖、小口褲、一般圓領翻領,左衽,十分便於騎射和作戰,故在北部邊疆地區十分流行,隻是在京師附近卻不多見。這些人此刻都拚命地劃著槳。那彩舟在“船工”、“纖夫”、路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終於掉回了船頭,緩緩駛進了橋洞,郭弘這才鬆了口氣,拿出絹帕來擦了擦汗,繼續向對岸走去。才走了幾步,就聽到橫門橋北岸,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撤傘!”一瞬間,幾十柄綢邊大傘被迅速翻轉,撤開,讓毒辣的日光拋灑在一片玄黃色之間。站在最前列的有三位大臣,一位是典樂卿望鄉侯閻遷,身著青緣玄紫深衣,紫色的佩綬,頭戴博士冠,剛才那一聲“撤傘”即出自他之嘴。典樂原稱鴻臚寺,乃是王莽改名後的稱呼,主要負責民族和外交事務,專門處理諸侯國與藩屬國的事務,匈奴在王莽看來隻是大新的藩屬而已,所以歸典樂接待處置。首要負責人典樂卿,為中央“九卿”之一的高官,相當於外交部長。閻遷曾隨大將軍甄邯、建威將軍王晏一起,引兵西進,抵擋了趙明、霍鴻的東進大軍,被封為折沖將軍。站在他身旁的則是大名鼎鼎的太傅平晏,頭戴進賢冠,佩著綠色的印綬,他是“四輔”之一,前丞相平當之子,位列外朝眾官吏之首,德高望重,而另三位輔政大臣則或這樣或那樣的緣故無法來此主持大局。太師王舜因“灰衣衛”一事,受到王莽所慮,此刻正隨著皇帝在昆明池;國師公劉歆則在壽成室白虎堂內準備接待匈奴宮宴的相關事宜,分不開身;國將哀章則資歷太淺,皇帝隻是讓他湊個數而已,並不委以重任;所以此次皇帝特派太傅平晏作為本次迎接匈奴使團的主官。站在最右側的那位則是大司徒王尋,此人位居“三公”,也戴著進賢冠,佩著紫色的印綬,還披了一身猩紅色的大氅,不清楚的人還以為他才是主官呢。王尋原隻是太師王舜手下的一校尉,可他在孝平帝與安漢公爭權一事上站對了隊,又是勸進攝皇帝的功臣,大新建立後的封爵拜侯之中,除了哀章外,就屬他升遷得最快了,令人揶揄的是他的原主子太師王舜倒有些失寵,他卻一點影響也未受到,反而紅的發紫。站在這三位大臣身後的,則是數十排京師九卿衙署的大員。放眼望去,一片雉尾玉蟬、雲鳳錦綬,視野裡充塞著青、紅、白、蘭、褚黑等諸多貴色,令人眼花繚亂。在更外圍,還是一圈大纛、旌旗、黃扇、金瓜構成的盛大的鹵簿儀仗,以及護衛、樂班、舞班、車馬腳夫等,密密匝匝地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寬闊的北岸麋集了常安官場的大半精英,這些平日出行都要喝道凈街的大員,此時肩並肩地簇擁在一起,任憑身上的朝服如此厚熱也不挪動分毫。在恢宏的雅樂聲中,所有人都垂首肅立,屏息凝氣,等待著匈奴使團的到來。此時東邊官道上塵土飛揚,匈奴使團一炷香工夫,才來到近前,他們分乘著數輛馬車,馬車乃是船都司給他們準備的,一行人風塵仆仆地來到大新官吏方陣前停了下來,馬車還未停穩,卻見一人從馬車上躍了下來,此人正是右賢王輿,隨即後麵數輛馬車上也有隨從紛紛躍了下來,他們都是右賢王率領的匈奴使者,一個個有些萎頓憔悴。此時樂班奏起雅樂,伴奏的樂隊以建鼓為中心,上盛飾羽葆、流蘇,數人手持鼓錘擊鼓,數人敲擊磬鐘,其他人為坐奏,分三列坐於毯上,演奏琴、排簫、擊塤;舞班則跳起七盤舞,舞伎的舞姿出眾,從地上的七隻盤上縱躡而下,蹬弓步,長袖甩動,如行雲流水,蹁躚搖曳,歷七盤而屣躡,一張俏臉更始艷若桃花,神情嫵媚,頻頻暗送秋波,一副欲語還休的攝魂模樣。太傅平晏才領著王尋、閻遷迎了上去,拱手道:“右賢王一路辛苦,恭迎使團不遠萬裡的來訪!”右賢王輿也學著他樣,拱了拱手:“嗯”了一聲,卻朝著披著猩紅色大氅的王尋看了一眼。典樂閻遷見輿有些無禮,想要質問,卻被平晏用眼色製止,太傅平晏笑道:“右賢王,陛下已等候多時,您就隨我一起進城,覲見陛下如何?”右賢王輿“嗯”了一聲,道:“還請引路!”太傅平晏做了一個“請”字手勢後,便與右賢王一起朝橫門橋走去,大司徒王尋也擺出了“請”的手勢,讓匈奴使臣跟隨著他往橫門橋而去。緊接著輪到望鄉侯閻遷出場了,隻見他揮舞著手勢,讓那些已站了半天的京師九卿衙署的官吏也排成兩列,隨著他一起迎送匈奴使臣過橫門橋而去。右賢王輿的腳步快,太傅平晏的腳程慢,兩人一先一後走上了橫門橋。右賢王低頭俯視著水麵,突然他看到了那條繡著雞血藤的彩舟正欲駛入橋洞,他趕緊朝那船上望去,隻見船頭站一位身穿錦繡綺紈之人,他瞇著眼盯著他,細細瞧著,瞧了片刻後,驚詫道:“怎麼會是他?”他有些茫然地朝南岸望去,南岸的百姓也都看見了他,可不像甘露三年正月孝宣皇帝與匈奴第十四任單於孿稽候狦相見於渭水北,第一個登上橫門橋的孝宣帝受到了周圍吏民的跪拜,迎來的是震耳欲聾的山呼“萬歲”,這次傳來的卻是岸邊的百姓指著橋底下的呼喊聲:“煙!煙!煙!”法吏郭弘擰開壺蓋,朝嘴裡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直入胃袋,讓他哆嗦了一下。現在日頭奇毒,絲絲縷縷地從水麵蒸騰而起,感覺有無數灼熱粘膩的牛毛細針刺破衣衫,滲入肌膚,簡直無處躲藏,若沒有新釀的燒酒,真是活受罪。其實酒解決不了問題,但至少可以讓問題變得遲鈍麻木一些,這是老友竇友曾向郭弘傳授過的經驗。此時喊聲傳來,他微一愣神,鼻竇裡不久便聞到了一股香氣,像是木樨香味,又有人在喊:“著火啦!”隨後看到橋東側升起一團煙霧,他這才明白人們喊“煙”的含義。橋上之人又都奔到另一邊橋欄,他忽有所感,放下酒壺,也擠過去往下望,卻見那彩舟半截已經駛出橋洞,船上竟然煙霧騰騰,漸漸將船身籠罩,隻能依稀看到頂篷有人影在晃動。煙霧中並不見有火苗,那煙霧似乎也不是船板著火的煙霧,更像是水蒸發的霧氣,而且不是一處冒煙,而是船頭、船側、船頂、船尾,到處都氣霧蒸騰,整艘船像是一隻沸騰水上的大蒸籠。氣霧彌漫著橋梁,香氣越來越濃,直沖鼻竇,馥鬱心扉。法吏郭弘隻覺得心搖神炫,竟然閉起眼睛,咧嘴傻笑,身邊有人甚至揮動臂膀,像著魔了一般。氣霧迎麵飄過,郭弘感覺眼睛有些酸痛,淚水湧出來,在迷霧中,隻見那船已經駛過橫門橋,氣霧越蒸越多,船上之人與物全都隱藏了蹤跡。水麵之上,唯見一團白霧,滾滾向前。此時水傀儡船已演完“屈原沉汨羅水”一幕之後,三扇戲門皆已關閉,那船也開始緩緩向西北方向駛去。那彩舟通體都被煙霧罩住,看不到船上人影,隻聞到一股濃鬱的香氣。那船一路疾馳,不多久就駛近,卻仍未減速,竟然直接沖向前麵那隻水傀儡船。竇友見狀大喊道:“喂!要撞船啦!”然而水傀儡船的窗戶全都關閉著,方才還在表演“屈原沉汨羅水”,此刻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也不見有人出來。岸邊眾人繼續大喊,水傀儡船上卻仍然沒有回應。這時,那條滿身裹著煙霧的彩舟卻抵著水傀儡船向前而去,兩船就這樣一先一後朝著北岸駛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直到水傀儡船船首觸碰到岸邊石頭之際,才停了下來,岸邊值守的奮武持戟隻聽見木板擠撞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響。北岸的至清茶館,臨河的桌邊坐著兩人,一個是年輕店主虛至清,另一個是公孫述,此時中壘校尉雖已在北岸每隔一丈遣有一持戟衛戍警戒,卻並未關閉臨河攤鋪。兩人聽到叫嚷聲,一齊望去,卻見河麵上橫著一團煙柱朝這邊沖過來,煙霧滾滾中,隻隱約見到一絲船的影子。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它撞向水傀儡船,都情不自禁得驚叫了一聲。然而兩船一前一後地向北岸靠攏過來,也看不清是水傀儡船自行駛過來的,還是被彩舟推著過來的,不過好在前麵的水傀儡船終於在岸邊收住了腳,可隨即又劇烈地晃動起來,後麵那隻彩舟雖然也停住了,卻仍舊霧氣彌漫,那霧氣將船尾也一起罩住。然而這霧氣就像是被水傀儡船吸食了一般,不斷收縮,霧氣中彩舟卻始終未露出身影。霧氣漸漸越縮越短,不多時,隻剩下水傀儡船尾部一團霧氣。霧氣中的那隻龍舟竟然消失了。河麵上隻剩下那隻水傀儡船,仍然在不住地晃動,船尾仍然罩著一團煙霧。兩人睜大眼睛,沉默著。突然那團煙霧裡忽然飄出一個身影來!很快,那身影飄離煙霧,在水麵上順流而下,漂向橫門橋。兩人這才看清楚,那身影竟然是一個道人,麵色陰晦,眉宇間帶著一股暗沉之氣。他頭上發黑的玉質月冠,身上的道袍破破爛爛,看不出來的顏色,一雙雲鞋也沾滿泥土,如同剛從墳墓中爬出一般。他身後,竟然有兩個小童並肩而立,卻著小白袍、小白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