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佛郎機自己也沒發現，他們已經身處於中國的汪洋大海之中。 　　前後左右，有明有暗。 　　空著的商船因為沒有重量，並不吃水，從海上緩緩駛來時，仿佛一個巨人。 　　潛伏在案邊的汪鋐，抓緊手中的刀柄，屏氣細聽。 　　隨著商船距離岸邊，越來越近，船工們彼此打著眼色。 　　手上的動作一停下，立刻就有佛郎機人舉著鞭子揮下來，重重打在身上。 　　皮肉屑帶著鮮血，在半空中飛揚。 　　船工們咬著牙，眼中的痛恨之意幾乎都要藏不住。 　　恨不得現在就搶過那些紅毛番的刀，給他們捅個對穿！ 　　為首的佛郎機商人，還在心裡盤算著，這批貨拿下之後，運回國內，自己能獲得多少巨利。 　　中國的瓷器也好，茶葉也罷，都是在歐羅巴的俏貨，為上層貴族們所喜愛。 　　仿佛看到數不盡的金幣，不停地堆滿自己的城堡，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來。 　　海鳥的咕咕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汪鋐壓低了身體，示意身後官兵、民壯不要暴露。 　　船隻靠岸，船上的人開始陸續下來。 　　鄭誌銳親自帶著人，在岸邊守候，見佛郎機商人下船後，撇了一下嘴，滿臉笑容地迎上去。 　　漂泊於海上，以海為家的佛郎機人不會明白，中國人對於土地的渴望。 　　隻有當腳踩在土地上，心裡才會有踏實感。 　　隻有極少數人，才會背叛這片孕育了自己的土地。 　　在通事的溝通下，鄭誌銳和佛郎機商人相談甚歡，前者還主動提出帶他去看看那些貨物。 　　等看到實物後，方可貨銀兩訖。 　　佛郎機商人對此非常滿意，中國人的懦弱，在看到那些白銀之後，一覽無餘。 　　先前他們的水軍，就被自己國家擊敗，現在更沒有能力阻攔他們踏上，並占領這片廣袤的土地。 　　仿佛看見這些烏泱泱的異族人，立刻就會淪為自己的奴隸，佛郎機商人的心情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這樣的好心情，當他看到滿屋子的空箱子後，蕩然無存。 　　“先生！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鄭誌銳聽不懂佛郎機的語言，也不向通事詢問，眼前惱火的佛郎機商人，是為什麼而生氣。 　　通事看起來，也沒有要為他翻譯的樣子。 　　外麵喊打喊殺的聲音越來越響。 　　佛郎機商人的臉色發白。 　　“你背叛了我！撕毀了我們的合約！不守承諾的中國人！” 　　“你會為你的行為，付出沉重的代價！我的國家，將會踏平你們的土地！” 　　關上的木門，從外麵被撞開。 　　身穿齊腰甲的官軍在汪鋐的率領下沖了進來。 　　汪鋐冷冷地看著那個佛郎機商人，朝身後揮手示意。 　　“拿下！” 　　佛郎機商人嘴裡嘰裡咕嚕地說著本國語言，奮力掙紮，幾次險些掙脫。 　　眾人見他不服軟，蜂擁而上，將他壓在身下。 　　五花大綁的佛郎機商人，雙眼通紅，死死盯著一臉閑適模樣的鄭誌銳，朝他啐了一口。 　　一個巴掌扇在他臉上，打飛了一顆牙。 　　“老實點！” 　　當他從屋內被帶出來的時候，發現漫山遍野，全是中國人。 　　這些中國人有的穿著甲胄，有的是平民打扮，無一例外，手裡拿著武器。 　　當他看到那些被擄掠來的中國奴隸，跪在黃泥地上磕頭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該死的奴隸！主遲早會讓你們下地獄的！” 　　“耶和華不會放過你們，會給予你們最大的懲罰！” 　　“你們這些背棄諾言的異教徒！” 　　沒有人理會他嘴裡那些風言風語，也沒幾個人聽得懂。 　　能聽懂的通事，正和汪鋐寒暄，根本沒工夫搭理他。 　　汪鋐在通事的引導下，登上了蜈蚣船。 　　從甲板上遠眺海麵，視野之開闊，非叭喇唬船能相比的。 　　汪鋐不禁嘆道：“還是楊公有遠見吶。此番若非漳州水師及時趕到，也不會如此順利。” 　　他轉過身來，對隨身跟著的小吏道：“寄往漳州處的書信，可發出去了？” 　　“一早就送去了。” 　　汪鋐點點頭，在船上邊走邊聽著通事滔滔不絕的介紹，忍不住將船上的一切摸了又摸。 　　真好啊，可真好啊。 　　若皇明得此利器，何愁海上不能禦敵？！ 　　通事彎著腰，將汪鋐引入船工們的住所。 　　還沒進去，汪鋐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裡頭撲鼻而來的難聞味道，熏得他想流淚。 　　強忍住拿絹帕遮住鼻子的動作，汪鋐邊打量著船艙的環境，邊往下走。 　　這是最底下的位置，沒有窗戶，黑黜黜的，唯一的光亮，是通事手上的燭燈。 　　發黴的味道，遍布在艙內的每個角落。 　　汪鋐還眼尖地看到，胡亂鋪在床上的薄被，有些還有血色。 　　汙漬多到洗不乾凈的被子，看起來硬邦邦的，一點都不軟和，倒像是塊木板。 　　“他們就讓人睡在這種地方？” 　　通事把目光投向角落，沒搭話。 　　作為通事，他住的自然要比這些船工好上不少。 　　汪鋐沒糾結這個問題，“那些船工偷偷藏起來的火器，就在這兒？” 　　通事立馬從角落裡，扒拉開上麵亂蓬蓬的臟衣服、臟被子。 　　——底下橫七豎八地躺著各式火器，不少還是散落的零件。 　　這是艘商船，並沒有攜帶多少武器，甚至為了能多裝運貨物，把船上原本的一些火銃都卸了。 　　船工們怕不夠，私下又偷摸著拿了不少上船藏起來。 　　佛郎機人是不會進入這個地方的，太骯臟了，隻有奴隸才配得上這裡。 　　汪鋐蹲下來，輕輕撫摸著這些遠比皇明先進的火器，眼睛有些濕潤。 　　他的衣服下擺被地板拖臟了，身上也熏透了這股黴腐味道。 　　但嫌惡的心情，遠比不上順利獲得這艘蜈蚣船，還有這批火器的雀躍。 　　“好……好！” 　　汪鋐深深看了一眼這些即將派上大用的火器，大踏步離開這個低矮逼仄的地方。 　　“此番船工立了大功！著人一一記錄姓名、籍貫，厚賞！” 　　“諾！” 　　興奮的船工們駕駛著這艘蜈蚣船，朝官港駛去。 　　汪鋐屹立在船頭眺望。 　　遠遠地，他在岸邊的人群中，看到了楊一清的身影。 　　楊一清背著手，沖他點點頭，嘴一張一合，仿佛在說些什麼。 　　汪鋐含淚，催促船工加快速度，全力前進。 　　“楊公！卑職幸不辱命！” 　　楊一清笑嗬嗬地道：“乾得不錯。” 　　又看著眼前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 　　“這就是你口中說的蜈蚣船？的確不同凡響。” 　　汪鋐趕緊叫來通事，讓他帶著楊一清上船參觀。找書苑 wwｗ.zhaｏshuyｕan.coｍ 　　楊一清上船後，第一件事卻是將那些船工們叫過來。 　　“往後不必擔驚受怕了。你們所受的委屈，陛下已經明晰，自會為你們討回公道。” 　　“若是想回家的，大可回去，見見父母，一別數年，家中妻兒老小想必思念的緊。” 　　“若是已經沒了家的，亦可在城中謀生。至於雜務，不必擔心，官府自會為你們辦理妥當。” 　　船工們彼此看了看，一個身上鞭痕最多的壯年男子昂首站了出來。 　　“父母老爺，俺們這些人，被抓上船後，就吃盡了苦頭。要不是老爺們，恐怕就得死在船上了。” 　　“俺們兄弟，早就想好了。不忙著回家，就在這留下。等這些個蠻夷被打跑了，再回家！” 　　“俺們雖然窮，但還有兩把子力氣！火銃來了，還能給父母老爺擋擋。” 　　這漢子把胸脯拍得邦邦響。 　　“父母老爺要是不信……” 　　他眼珠子一轉，看向邊上的大箱子，三兩步上前，腰沉腿彎，不打磕絆地舉過頭頂，在眾人麵前走了一圈。 　　楊一清怕他出事，連連叫他放下。 　　“伱們的心意，我知道了。這樣，你們先跟著操練起來吧。” 　　“宣之啊，這些船工你領回去，好生對待。他們是有功之人，一應待遇，俱如軍中。” 　　汪鋐領命，親自領著巡海僉事等人，將船工們帶去大營安頓。 　　楊一清在甲板上轉了一圈，視線觸及遠方蔚藍大海。 　　這第一步，走得還算是輕鬆。 　　可以給陛下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