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從來沒想過,自己身為翰林院內一個寂寂無名之輩,還能有朝一日得到陛見的機會。 若是放在正德年前期,還有經筵日講,可以麵見聖顏。 如今經筵一事,朝臣提過數次,都不見天子重設。 嚴嵩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大概就會一日日地這樣磋磨下去。 他不甘心。 他的父親屢試不第,便舉全家之力,寒窗苦讀十數載,他才有機會來到京師,與天下學子一較高下。 嚴嵩一直認為自己並不比別人差,甚至才學遠高於其他人。 五歲啟蒙,九歲入縣學,十歲過縣試,十九歲中舉,二十五歲高中二甲第二名。 在喜報送來的時候,嚴嵩對自己的未來十分看好。 二甲進士,又善治《詩經》,他被選為庶吉士,後又授編修。 入翰林院,意味著什麼,大家心裡都清楚。 自英廟起,非翰林不入閣。 那時候的嚴嵩,還年輕,頗有些清高傲骨,整日端著架子。 他也的確有才,連時任閣臣的李東陽李文正公在內,都對他的才氣頗有贊詞。 可正德二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將這一切幻想全都打碎了。 病榻纏綿多日後,囊中日漸羞澀的嚴嵩在京師熬不住了,隻能退官還籍,狼狽歸家。 他不願回到家鄉受人奚落,去了老家分宜縣境內的鈐山隱居。 如此,十年過去了。 二十七歲自京師含恨後,三十七歲的他,又奉旨還朝,重新回到了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地方。 這一次,嚴嵩的傲骨消失了。 他已不再年輕。 當年的同窗、同僚,有的還在原地打轉,有的已是平步青雲,於地方任職,為實權官。 蹉跎的十年,讓嚴嵩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再次踏上京師這片土地後,嚴嵩暗暗發誓,絕不會再重演讓自己狼狽的那一幕。 他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在京師活下來,攀附每一個有用之人。 今日傳召的旨意前來時,嚴嵩並不知道究竟是哪個關係使上了勁。 思來想去,他覺得最有可能的,還是先前為興府世子寫的那幾首青詞,起了關鍵作用。 興府世子如今是天子跟前的大紅人,受天子百般恩寵。 年紀又小,正是好擺弄的時候。 嚴嵩在等候的時候,暗下決心,等下值後,再寫青詞,親自去趟興府,當麵呈給世子。 不過在等待的時候,他看到了尚了永康大長公主的崔元,先自己一步,進了乾清宮的正殿。 殿門外有太監管著,湊不過去,嚴嵩隻能自己琢磨怎麼回事。 天子和這位姑姑關係並不算親密,崔駙馬倒是個頗有才能之人。 駙馬姿儀甚美,善詩文,有賢名,朝中每有大遣事,必屬之。 先前宸濠之亂時,天子就曾派崔駙馬前往宣聽諭旨,不過行至浙江時,庶人宸濠已叛,未頒旨就回京了。 莫非這回朝中又有什麼大動作? 還是天子又想做些什麼? 嚴嵩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雖然他並不處於權力漩渦中心,但身在清閑的翰林院,反倒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得更清楚。 天子復生之後的樁樁件件,早已被嚴嵩熟記於心,揣摩了許久。 除庶人二張,迎聖母皇太後,軟禁母後皇太後,更將聖母皇太後的牌位祔廟。 天子似乎比剛即位那會兒,少了些莽撞,多了幾分沉穩。 朝議時,舌戰張九敘,又兼有機敏。 嚴嵩深知,想要不重蹈覆轍,自己唯有抓住聖心,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江彬能做的,他嚴嵩也能! 甚至能做得更好,更多! 嚴嵩快速地將近些時日,朝中所發生的大事理了一遍。 多地水災、廣東戰事…… 對! 陛下缺錢了! 皇店皇莊被首輔清了一遍後,內帑空虛是必然的。 前幾日,皇後的千秋節都沒辦,就是明證。 內帑空虛,天子必然有所動作。 外朝不好動手,容易扯皮,一旦在朝議上開啟,就是歷日曠久的口水戰。 天子性子急躁,藏不住事,等不了那麼久的。 唯有對勛貴,還有宗室下手了。 再聯係到今日天子要求自己陛見。 嚴嵩覺得,自己已經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麼了。 這是他抓住機會的絕佳時刻,不能放過。 思考明白後,嚴嵩焦躁的心反而平靜下來,手邊喝了一半的茶,也不再碰,閉目養神,為一會兒即將到來的陛見打腹稿。 殿內的崔元,也不曾想到,今日天子召自己前來,竟然是為了削宗祿一事。 就如嚴嵩想的那樣,朱厚照不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 他既然決心要去做這件事,那就會立刻下手。 朱厚熜是寶貝弟弟,他舍不得推出去當槍,那就隻能另外選人。 頗有賢名的崔元,就是被選中的那個倒黴蛋。 麵對天子臉上溫和的笑意,崔元完全笑不出來。 委派自己做宗人令,職掌宗人府,換他和永康大長公主宗祿削減一半。 這事兒誰肯乾? 誰不知道宗人府早就名存實亡,宗室不過是掛個名,實際權利都掌握在禮部手中? 皇侄莫不是把自己當傻子? 他是好脾氣,但腦子還不笨好嗎? 崔元說的很客氣。 “此事臣需回公主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與公主商議。臣因公主之故,才顯貴。是以諸事以公主為首。” 朱厚照笑意不減。 “姑丈心裡應當很清楚,就是永康姑姑不答應,朕也有其他法子讓你們答應。” “與其鬧得難看,讓外人笑話,不如姑丈自己應下來。彼此臉上都能好看些。” “再者,這些事,肯定是喝頭口湯的人獲利最多。越靠後,越沒什麼油水。姑丈不妨先想清楚了,再回答。” 崔元心裡老大不樂意。 要不是他兩個弟弟英年早逝,崔家隻剩下自己和大弟弟支撐家業,也不至於要在京師博名聲。 老好人做多了,也很煩的。 特別是自己的二弟,解元之才啊! 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入閣。 如今被天子這般當軟柿子捏,崔元心裡那是有氣沒處發。 崔元想強硬一回,可對上天子,還是提不起勇氣。 崔家靠尚公主,有了如今的顯貴身份。 可公主的恩榮,悉數出自天子。 更別提,他二弟如今任山東參政,乃從三品大員。 天子若真的不高興了,直接想法擼了二弟的官職,也不是沒可能。 畢竟當今天子從不按常理行事,不講道理得很。 崔元的嘴抿成了一條線,不敢學言官,隻能拿眼睛去瞪。 朱厚照心情很好,閑適地等著姑丈給自己答復。 他篤定,以崔元的性子,定然會答應。 否則他有的是辦法。 拿百官沒轍,還不能窩裡橫了?
第六十五章 皇明之基石(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