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走路時總是很安靜，或者說沉默。他也總是很沉默，臉上帶著嚴肅。 　　這嚴肅，多一分會顯得刻板，固執或狠厲，少一分又會變成呆愣，平靜或溫柔。 　　方林認為他的嚴肅不多不少，不像係統，係統有時候給方林的感覺就尤其的呆。 　　關於對字詞意思的理解就這麼自然地在方林意識裡展開。 　　它覺得應該用“嚴肅”來形容二狗，“呆板”來形容係統。 　　但它又覺得“呆板”這個詞不太好。 　　這個詞有點……呆板。 　　它思維有些混亂了。 　　因為它感覺自己也有點呆板了。 　　二狗走得很快。他走進城區，拐了個彎，走過教堂，走過許多許多的石頭房子，又拐了個彎。 　　方林麵前一亮，右側出現了一大片淡綠的田。 　　高矮不一的草苗靜靜睡著，雜亂生長的野花卻很是搶鏡。 　　有的躲在兩株高草腳下的間隙中，扒拉著綠葉偷偷探頭；有的嬉笑著壓在或盤在其他好脾氣的莖乾上，掩麵說著悄悄話；還有的帶著也許是憂傷的氣質，孤高地矗立在荒草與黑土之上。 　　更遠處是一片掉了不少葉的果林，在寒冬中，枝芽卻已隱隱覆上了春意。 　　再遠就是灰石頭城墻。 　　二狗沿著田的邊緣直走，走過老舊的公共廁所，突然停了下來。 　　【有人……好像是】 　　雖然沒有看到，但方林立刻就認出了她。 　　【諾潘.諾蓋茵……】 　　方林不知道怎麼自己是如何認出來的。 　　【嗯……也許……】 　　它想用“味道”來形容，但它覺得自己的“精神”並不能嗅到味道。它在之前深入諾蓋茵的“海”時感知過“聞到味道”的感覺，這和現在的情況是不太相同的。 　　況且用“感覺”來形容更為貼切。 　　但它就是想用“味道”來形容。 　　【嗯，味道】 　　它決定了。 　　二狗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往前走。 　　那“味道”也跟在不遠的後方移動。 　　路的盡頭，一座同樣是灰石頭搭建成的莊園逐漸清晰。 　　它在兩麵城墻的夾角處縮得緊緊的，低矮的院墻間空了一個大口子，而本該大門的地方卻沒有大門。 　　院裡滿是長勢喜人的花草，孩童嬉戲的聲音從裡麵傳來，帶給人春天般的希望與活力。 　　二狗停住，說道： 　　“離孩子們遠點。” 　　幾秒的停滯後，諾蓋茵的聲音果不其然地傳來： 　　“我看起來有這麼壞嗎？” 　　披著淺棕色袍子的諾蓋茵抱著雙臂，靠著墻反問道。 　　“以防萬一。” 　　“好，好，我離遠點……看看總沒問題吧？” 　　二狗瞇了下眼睛。 　　“行。” 　　他走進莊園。 　　方林從二狗腦袋上伸出一坨“精神”凝聚成的眼睛去看，卻發現諾蓋茵沒了蹤影。 　　但它憑借“味道”確定了大概的方向。 　　【……上麵？】 　　這時，非常大聲的喊叫吸引了方林的注意。 　　“二姐！” 　　“三弟！” 　　一個頭發飄逸放飛的男孩倒在地上，另一個黑色長發的女孩蹲在他麵前，按著他的雙肩。兩人用故作渾厚、中氣十足地聲音互相呼喚著。 　　“是不是還要更用力一些？”男孩扭頭對一旁樹下的另外一個男孩問道。 　　“沒錯，桂安，你想想，這是要陣亡的場景，來點撕心裂肺的感覺！”那個淡紅色刺蝟頭的男孩兩步湊到他們跟前，雙手握拳，捏在身前。 　　“好……” 　　旻桂安埋下頭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抬頭大喊： 　　“二姐！！！” 　　迅速收回雙手捂住耳朵的女孩也梗著脖子，對著他大喊： 　　“三弟！！” 　　二狗放慢腳步，一邊望著他們，一邊向著裡麵走去。 　　方林連接了他們三個的“眼”。 　　它隱隱有了什麼“靈感”。 　　紅發男孩看到二狗，露出陽光的笑容，揮手打招呼。 　　旻桂安猛地從地上蹦起來，一臉正經地說道： 　　“李叔，早上好！” 　　女孩站起來，拍了拍長褲，臉上露出和旻桂安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正經，同樣說道： 　　“李叔好。” 　　二狗朝他們點了點頭，繞過右手邊那顆滿是深綠色葉子的樹，走到側院，走到一張長長的藤椅前。 　　藤椅上坐著三個人。 　　左邊是一個穿著紫毛衣老婆婆。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許多痕跡，她頭發花白，發黃的臉上堆積著皺紋，碧綠的瞳孔有著一眼就注意得到的渾濁與暗淡。 　　中間的人的膝蓋上攤放著一本卡其色外殼的書，她的黑色長發用簪子綰著，長著一雙靈動的黑眼睛，穿著和二狗類似的布衣，深灰的披肩下伸出了一雙雪白的手臂，交疊放在書上，看起來乖生生的。 　　方林認出了右邊的灰長袍女孩。 　　【龍小魔？好像是這個名字。】 　　她們麵前的平地上是兩個正在切磋的孩子，一男一女。從掃把上卸下來的木棍在他們手中揮舞，打得有來有回。 　　方林默默連接了她們的“眼”，想了想，又順便連上了那邊的兩個孩子。 　　二狗站在老婆婆旁邊，邊看對練邊說： 　　“蓉莉婆婆，我有件事想商量。” 　　“我知道，孩子，小術士已經來找過我了，小墨剛剛也和我講了。” 　　二狗望向藤椅中間朝他眨巴眼睛的小墨，也朝她眨了眨眼。 　　ril看著二狗，露出慈祥的笑，又說道： 　　“我猜是漆倫克的想法，對吧？他老是這樣，比誰都舍不得，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唉，到伊玫萊蒂後，你看著點他……明晚啊，好好送送你們。我老了呀，不能和你們一路，留下來陪孩子們也好。” 　　二狗點點頭。 　　“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 　　ril的眼神裡浮現出一種方林似乎能明白的情緒。 　　“叫那孩子下來吃個午飯吧。” 　　“好。”二狗應道。 　　小墨忽然開口： 　　“你可別去了。小魔，你嘴巴甜點，幫助一下你這講不來話的乾爹。” 　　ril臉上又微微笑起來，笑得眼都瞇成了一條縫。 　　龍小魔和二狗交換了一下眼神。 　　小墨瞇起了眼睛。 　　方林覺得這和ril瞇眼的意思不同。 　　它看看rli，又看看小墨，最後望向二狗和龍小魔，試圖琢磨出什麼東西來。 　　龍小魔左右捋了兩下頭發，起身，將一隻手放在側耳，閉眼傾聽。 　　“嗯……” 　　龍小魔睜開眼，手指捏著下巴思考。她淺黑的眼珠左右閃動，似乎有了主意，於是試著集中“精神”…… 　　突然，一隻戴著黑手套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肩上。 　　“你還不夠格。”紫袍人有點冷淡地說道。 　　下一秒，龍小魔眼前天旋地轉，一陣不適的恍惚間，她被紫袍人放到了明顯不是給人站的城墻上。 　　諾蓋茵就在前方。 　　方林以二狗等人的“眼”來看，紫袍人是一瞬間出現，又一瞬間完成送人，再不見了蹤影。 　　【停止】 　　它暫停了一下時間，似乎要嘗試一些非常重要的想法。 　　想起之前的潮水，再加上它能隱隱感受到人們之間“線”。 　　那些“線”向兩端延伸著，並且“線”與“線”之間，還有著不同卻也像“線”似的“連接”。 　　而方林，它覺得自己可以沿著這些“線”爬來爬去。 　　它望向諾蓋茵，做了個決定。 　　它收回所有的“精神”，不顧本能的警告，全力集中。 　　上次它已隱約感覺到，人的“海”中有通往更深處的道路。 　　所以，方林想去看看。 　　【映象檢測到到到……啟動…應應急3…33…保保護……】 　　…… 　　…… 　　撕裂，方林覺得自己的某種東西被扯出了，許多奇異而令人恐慌的不適將它勒緊，虛幻，它感知到了什麼都沒有的虛幻。 　　在虛無中，方林偶爾覺得有什麼東西模糊地動了。 　　又覺得幾乎沒動。 　　它恍惚著，將自己延伸出去。 　　虛無中，它似乎觸碰到了什麼東西，莫名接收了一些雜亂的畫麵。 　　方林又感知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 　　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那像是水，很多的水，以至於不再像是水。 　　它在哪裡？ 　　這令方林想要清醒。 　　它是海嘯。 　　方林想到，它最能清晰的就是自己的想法。 　　它恍然聽見了諾蓋茵的聲音。 　　方林努力湊近去聽。 　　它聽見她說。 　　靈…魂？ 　　她的聲音忽然被失色的浪潮卷碎。 　　它有點迷失，卻依然緊繃，朝著有著最吸引它的“味道”的方向前進。 　　在裡麵？ 　　它覺得自己在深入，向內走，可又覺得在上升，往外走。 　　越來越激烈的運動、矛盾和壓抑中，它猛地清醒，大大睜開眼。 　　色彩，方林覺得自己看見了流動的、無邊無際的色彩。 　　尖銳的血紅，黯淡的蔚藍，找書苑ｗww.ｚhａosｈuyuan.com 粗糙的蠟黃，清脆的碧綠，神秘的雅紫，數不清色彩的“海洋”中，方林似乎看到了一個“溺水”的東西。 　　它覺得那是一個人。 　　它向那人遊去，色彩便越來越濃烈和腫脹，隨之而來的是寒冷，然後是噪聲、騷臭和疼痛。 　　就在這時，它忽然看見了一些黑色的液體，那些液體洶湧地從它體內流出的，那是屬於它自己的黑暗。 　　外界，所有的色彩都被這黑色迅猛侵襲。 　　那黑暗猛地吞噬了一切。 　　“嘀——！” 　　一陣強烈的拉拽感後，一切慢慢平靜了下來。 　　【\映象記錄中】 　　【檢測到方林正在待機】 　　…… 　　…… 　　如同大幕拉開，一塊塊厚重的碎片聚合，構建了一個小小的舞臺。 　　刻著幾行白色字詞的爛木板從幕布上方掉下。 　　【第一紀】 　　【世界歷2932】 　　【琳尼卡茜】 　　【春】 　　夕陽斜射出淺淺的金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攜著模糊不清的呼喚聲一同前來。 　　舞臺上，一個身穿修女服的女孩笑著撲進另一個淺棕色裙子的女孩懷裡。 　　方林覺得自己好像在液體一般的夢中。 　　那舞臺似乎在眼前，在現在，又似乎在遠處的記憶中，在過去。 　　而它也認不清自己在哪裡，或者自己是誰。 　　如夢似幻的。 　　它無意識地張開嘴巴，卻聽到諾蓋茵的聲音緩緩出現： 　　“那天，諾坦很高興，那是她12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