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十歲便被師父帶上了山。 在這一方不知何處的世界中,那一年正是大周國德成年間。 是年,天下大旱,百草食盡,餓殍滿地。 文墨的父親本是一名落第的秀才,三十歲未能在科舉路上再有寸進,家中尚有微薄餘資,便在遙平縣置辦了些許田產,收點租子。平日裡又任著縣內公學的先生,日子也就平平淡淡的過著。 文墨的母親早早便跟著這位秀才公,日常做些女紅貼補家用。文墨父親二十五歲方才有了文墨,兩人將小文墨拉拉扯扯一路養到十歲,倒也無痛無災。 德成二年,文墨十歲,適逢大旱,民不聊生。遙平縣周邊又起了幾股匪患,馬匪沖擊縣城,隻幾日便是城破大亂。父親在家中被削了腦袋,母親投了井。 月旬後省城剿匪的軍士姍姍來遲,轟轟隆隆地平了幾個匪寨,拖回了幾十具屍體,說是大捷,便喜氣洋洋地一哄而去。但小文墨分明看到那些屍體中也有城外農戶張山的殘軀,他記得年前張山還來家裡幫兒子張小齊交過束脩,而那張小齊前些日子被馬匪縱馬踩成了肉泥。 從那天之後,小文墨變成了一個流浪街頭的小乞兒。 遙平縣破破爛爛,原先的縣令老爺也在先前的匪患中不知去向,再待下去已然沒了活路。小文墨便渾渾噩噩地跟著幸存下來的難民往省城方向遷徙。走到半路,經行一片山林,陰氣森森,滿鼻的腐氣黴味。同行的趙小寶戰戰兢兢說了句“許是有鬼”,便被他爹趙叔當頭一掌,打得吱哇亂叫、連滾帶爬。 一行十數人在林子裡從清早轉到了天黑也未曾轉出去,到了夜裡,人們湊著半死不活的篝火堆,打算硬生生熬到天明。 誰成想,值夜的牛二打了盹,在三更天,火堆滅了。 小文墨是在聽到第一聲慘嚎時驚醒的,他隻聽出了聲音大約是牛二的,便嚇得手腳酸軟,懵在原地動彈不得。 借的點點月光看到周邊林子裡一團團黑影竄出,似是大把大把的手臂長長地伸出來,把人一個一個地往林子裡扯。扯得急了還會將一個人撕做兩段,半個牛二就是這麼一路慘嚎著被拽入林中,緊跟著文墨便見到趙小寶的腦袋從身旁飛了出去。 正在文墨不知道該喊還是不該喊的時候,樹上嘩啦啦一陣響動,躍下一個人影來。 那人影從背上飛出一道火光,亮閃閃地在周邊飛著劃了一圈,那些黑影滋啦啦叫了一串聲響,便縮回了林中。那人影又從懷裡掏出一個亮晃晃的珠子來,把這片林間空地照得通明,回頭皺眉看向文墨。文墨呆呆地望著那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先哭,還是先叫上兩聲。 那是個中年道士,一臉正氣,風姿清臒,頜下三綹長須,一身杏黃袍已經洗到發白,頭發白多黑少,在頭上挽著一個髻子。 一柄略有點禿的拂塵插在道士後脖領,手上提著一柄銅錢紮成的長劍,尚在微微放著黃光,另一手舉著一顆鵝蛋大小的珠子照著四周。 道士看著文墨:“娃娃,你倒是個命大的,十幾個人死得隻剩你了。” 這好像就是師父跟文墨說的第一句話。 文墨跟著道士上了山,道士說自己道號赤陽子,是白鶴觀的觀主。 聽起來十分大氣,其實也不過是個在深山老林裡的古舊小觀。文墨入觀之前,隻有赤陽子一人苦苦支撐著道觀,見得文墨也沒了去處,道士撮著牙花子想了幾日,最後收了文墨為徒,賜號雲崖子。 拜師之後,赤陽子不時下山,長則半月,短則三五日,說是去除魔衛道、入世歷劫。 文墨是不懂這些的,每天隻是吭哧吭哧地打理著後院的幾塊菜園,雖說赤陽子吃得極少,但自己平日裡的些許吃食卻都要問這幾塊地來要。 白鶴觀並沒有因為人丁翻倍而造成香火上的提升,隻是偶爾有山腳下的農戶樵夫初一十五零零星星來上兩柱香,順手再提點米麵,半虔誠半憐憫地交給新晉的雲崖子小道長。 而赤陽子則依舊是隔得半月便外出三五日不等,似乎對山腳下散居的幾戶人家的虔誠並不在意。 隻是他有一次似是想起了什麼,掏了一本冊子給了文墨:“徒兒啊,為師也沒甚好物,這個你拿去玩罷。” 文墨接過,封麵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練氣決》,墨跡尚新,一看便是自己師父不知何時謄抄出來的。 文墨對師父倒是十分尊敬,恭恭敬敬接過來:“謝師父賜法。” 赤陽子擺擺手:“拿去玩,拿去玩。”隨後便背著手溜達回靜室打坐去了。 文墨對著練氣決,日常無事時便仔細鉆研。 小時父親五歲便給自己開蒙,經史子集讀了不少,認字解文不算難事。隻是這本練氣決通篇的大白話,實在不像是什麼古籍傳承,極為好懂,想來應該是師父因材施教,費心寫成。 文墨感念師恩,日夜勤加修習,練得半月便有熱氣自小腹行後腰命門,上行直後背經玉枕至頭頂百匯,後又從百匯至印堂轉膻中返至小腹丹田,絲絲熱氣,循環不已。 文墨深覺有趣,偏僻山野,師父又經常不在,無人玩耍,終日也無其他事。便每日做完雜事後就勤加修煉。練至後來,數日不食卻也不覺饑餓。 於是文墨甚感安心,似是於流離亂世中找到了一絲依仗,便繼續跟著冊子練下去。 其間赤陽子得知他的進展,點點頭,又搖搖頭,嘀咕著“難怪難怪”,隔了數日,又塞給文墨幾本標著《符籙》《法決》《拳腳》的冊子。 文墨除了打理菜園,便是努力功課,一晃五年過去,各項法門均可施展一二,隻是於符籙一道頗感喜愛,也樂於加倍鉆研此道。 一日,赤陽子又是外出,留文墨一人守家。 大清早文墨正在前院灑掃,道觀大門被人邦邦砸響。文墨皺皺眉,未到初一十五,這時來客倒是少見。匆匆趕去開了大門,見得一個俏生生的少女站在門口。 少女看起來約摸十四五歲模樣,生得極為嬌美,一身紅裳,臉上卻是氣鼓鼓的模樣,見到文墨就是大叫: “赤陽子呢?讓他給姑奶奶出來!”見到文墨後又道:“你是何人?之前沒見過你!” 文墨皺眉道:“小道雲崖子,五年前拜入觀中,師父雲遊未歸,不知女居士所為何來?可是與師父舊識?” 文墨說出這話,自己也覺得怪怪的,這女孩不過十四五歲,跟師父如何能成舊識。但聽她說話,倒像是來過觀裡,許是山下獵戶的親戚,曾跟著上過香的? 少女上下打量文墨,見眼前這個小道童眉清目秀,透著一股文秀之氣,少女便收起火氣,臉上仍是一副老成模樣。半晌嘟囔了一聲: “老東西想什麼呢,這世道還收什麼徒弟,惹上這麼趟子因果。” 文墨心中有些不快,他是極敬重師父的,不光是救命之恩,又有傳道養育之恩,最是聽不得他人對師父不敬,隨即說道: “居士大清早前來,在我觀前對吾師出言不遜,又不言明所為何事,究竟是何道理?” 少女看看文墨,突然笑道: “赤陽子是我師弟,若是按輩分來論,你倒要叫我一聲師伯,往日我便指著你師父鼻子罵他,他也是不敢還半句嘴的,你倒敢來教訓起我了。” 文墨張著嘴愣了半晌,不知道該作何回復。 少女伸手將文墨推到一旁,嘴裡嘟囔道:“發什麼呆,我進去等你師父。”便自顧自走進觀內,直奔客堂而去。 文墨連忙跟了上去,邊走邊問:“你說是便是了?有何證據啊,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你別上來就往進闖啊。”卻又不敢與少女拉拉扯扯。 少女背著手徑直走去,回道:“我叫做徐渺渺,你們這白鶴觀當初還是我幫忙建的,這才多少年歲,就舊成這般模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師父平日到底在忙些什麼。” 少女連串發問,文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得硬著頭皮反問道:“你說是就是了嗎,又沒見什麼信物,如何作數?” 平日裡赤陽子也未曾向他提及師承,師父不提自己也不願深問,對師承何門何派一概不知,心裡想著來人若是隨便拿出什麼東西說是信物,自己也是無法可想,當下隻得硬撐著質詢。 徐渺渺站定轉身,盯著文墨一字一句說道: “你師父從來沒跟你說過師承何門何派,是也不是?” 文墨愣在那裡,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 徐渺渺微微一笑,輕輕巧巧轉了半圈,一言不發繼續往客堂走去。文墨不知如何是好,默默跟在身後。 待得徐渺渺在客堂坐定,嘆了口氣說:“你也別愁眉苦臉的了,我已給師弟發了急訊。他半日之內必到,到時便知是真是假。我此次前來,是找他麻煩的,他偷了我的東西,自是理虧,必不敢責怪於你。” 文墨期期艾艾半晌,撓撓頭,跑去沏了壺茶端來,給徐渺渺斟滿。隨後默默坐在一旁,多少有點監視之意,徐渺渺也不在意,笑一笑便閉目養神起來。 半日一晃而過,時至晌午,隻見赤陽子急匆匆自道觀外小跑而來,推門進了客堂。見到屋內兩人,一個閉目養神,一個坐立難安。 文墨急忙迎了過來:“師父,這人一早就過來,自稱是您的師姐,對您多有不敬……” 赤陽子抬抬手止住了文墨的控訴:“無妨。” 隨後對上首少女作了一揖:“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