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隨雲和洛江蘺二人方才注意到槐樹,心下暗暗吃驚。槐樹樹乾粗壯需要三四人才能合抱,樹冠環籠如蓋,將整個院子罩住。如此壯碩的一棵樹,立在院子正中,按理說不會全不在意。可自方才走進院子之後,直到發現文墨在樹下仰望,江、洛二人方才注意到,二人心下一驚,江隨雲道:“方才我怎地未注意此地有這麼大一棵樹?”洛江蘺點頭道:“莫說師兄你,我方才也未注意。”英雄撓撓臉,開口道:“我剛進來也有覺得這個樹乾乾黑礙事,過了一會就忘記老,有些奇怪。” 三人在這邊說話,見文墨站在樹下一會,又將手按在樹乾之上。江隨雲正要開口,讓文墨小心生變,卻見文墨又將手放下來,走了過來。 江隨雲問道:“師弟,可有何不對的?” 文墨搖搖頭道:“現下看不出來,方才進院子我也未曾注意到這棵大樹,隻是在院子裡站了一會,總覺得這個方向有東西令我十分在意。仔細看過去,才發現這好大一棵樹,一旦能發現它,便越來越覺得眼睛不由自主地要去看它,剛才看了半天,摸了兩把,也沒發現有何不妥。奇怪,奇怪。” 英雄摸著下巴,看了兩眼槐樹:“勒棵槐樹硬是有問題,我們要不還是把它砍了吧?可是我為啥子覺得砍了也沒的啥子用咧?” 江隨雲想了想道:“初來乍到,還是小心點為好,那班頭就在門外,我們不如回去看看過往卷宗再做打算。” 眾人稱是,待英雄包裹妥當,便一道自宅院中走了出來。外出看到班頭仍躲在街對麵看著這邊,便招手呼喚。那班頭老大不樂意地行來,將院門鎖上,帶領眾人又回到衙門之中。 待到再見張縣令時,他身邊卻是多出一位文士來,那文士頜下有須,麵孔寬闊微黑,做一身師爺打扮,張縣令熱心向其介紹眾人道:“子然兄,此乃是自西南道回龍觀雲遊至此的江道長一行,乃是大有修行之人,剛到得本縣,便拿住了一個為禍鄉裡的妖怪。江道長能雲遊至此,實乃本縣之福。” 張縣令身旁被稱作“子然兄”的文士,向著眾人拱手道:“在下王全王子然,不才暫居明府大人幕僚之位。今日得見諸位仙顏,實乃三生有幸。”嘴上說的客氣,眼中卻是絲毫和善之氣也無,竟是隱隱透著點厭惡。 這王全便是張縣令的幕僚師爺,被張縣令攆著外出尋了幾輪民間高手、方外高人,找來過幾人卻全然無用,今日又是空手而歸,見到文墨一乾人等,卻也不甚熱切,隻是客氣行禮,偶爾搭話而已。 而張縣令倒是對江隨雲等人報以厚望,畢竟中午才親眼見得一馬妖入獄,滿心覺得自己已是抱上粗壯大腿,縣內鬼宅之事必有定論。 熱情邀請大家落座看茶後,張縣令開口問道:“不知諸位道長看過之後,可有何解厄救困之法?” 江隨雲道:“在院中看過一輪,大致已有思路,隻是不知這宅院原本是哪家產業,可有文書案卷供查閱否?” 張縣令聽得如此說,與之前來的和尚道士一見麵便大誇海口的模樣,全然不同,心中便更加安穩。忙吩咐王師爺前去召主簿攜帶案卷前來,又是對著江隨雲恭維不停。 文墨在一旁,冷眼觀看,縣令倒是無甚怪異,隻是那師爺似是不太對勁。不過一時並無頭緒,也隻是將疑問壓在心中。 不一會,王師爺便帶著主簿匆匆返來。那主簿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麵容肅穆,穿戴的一絲不茍,夾著一大本卷宗。來到近前,將卷宗置於手邊臺上,向著眾人行了一禮。 張縣令吩咐主簿將卷宗交由江隨雲等人傳閱,又讓下人給主簿看了座,讓其在一旁等候。 眾人翻看了一輪卷宗,文墨抬頭拱手問道:“不知先生貴姓?”主簿回了一禮道:“免貴姓張。” 文墨道:“張先生,這卷宗中提及那處宅邸原為本縣馮氏一家所有,又記錄馮家名下在縣內有三處家產。不知其餘兩處又在何處?” 張主簿點頭道:“城南一處,城西南一處,均為馮氏家人自住,兩處距本案宅邸相距較遠。” 文墨又問道:“之前聽聞明府大人提及,本案宅邸原主人家已無一人尋得,不知是否便是指這三處宅邸都已無人居住?又是從何時起無人居住?” 張主簿皺眉想了一下,開口道:“之前差人尋過,三處宅邸均已空無一人。問過左右鄰人,皆說是自去年中秋之後便未見過,有人說曾在中秋前幾日見馮家人自城東南處宅子雇傭車馬外出,說是去外鄉訪親團聚,但縣內文書中並未見得馮氏申辦路引,四處城門也未見出城記錄。哦,這些都在卷宗後頁有記錄在案。” 文墨翻看兩下,向張縣令問道:“明府大人,可有派人探查這另外兩處宅邸?” 張縣令點頭道:“自然有的,隻是那兩處宅邸雖未有人居住,卻並無異狀,馮氏族人又未曾登記告示租售,便隻得暫且封禁,以防路人誤入。” 文墨點點頭,朝江隨雲使了個眼色。江隨雲心中了然,開口道:“明府大人,我等心中已有概論,但仍需商議一番,現下暫且告辭,如有事相商,可往城中客棧尋來。” 張縣令自是一番挽留,四人客氣告辭後便出了縣衙,文墨觀察一陣,將話語在心中按下不語。江隨雲出了縣衙,便低聲問道:“師弟,是有何不妥麼?” 文墨還未回話,洛江蘺便道:“師兄,你還未曾注意麼?那師爺大大的不對勁。” 江隨雲撓撓頭道:“我隻注意那縣太爺和卷宗了,師爺沒說甚麼話,我便沒怎麼看他。” 文墨道:“那師爺雖是客氣有禮,但是眼裡麵卻沒甚麼笑模樣,我倒是覺得他一直在偷偷打量我們,不似好人。” 英雄將拳頭在空中一攥,發出嘭的一聲響來,嗡聲說道:“抓來打一頓,要不要得?” 文墨看看他,說道:“你一拳下去,那師爺估計要斷作三截,我等也要被官府通緝了。” 英雄聞言大為得意:“我厲害撒。” 三人都不去理他,文墨思索一番道:“我看那卷宗中記錄,城東南角出問題的宅子是馮氏的祖宅,又有那古怪槐樹,那處自是要著重探查的。其他兩處宅子卻是不大,據稱馮家日常並不居住,隻是放置雜物。不若我們下午先去看看其他兩處宅子,若是無甚大問題,或許應該今晚去東南角那處宅子蹲守,詭異怪奇之事晚上發生的可能要大得多。” 江隨雲道:“若晚上那裡並無事發生,倒是其他兩處宅子出了問題呢?要不我們兵分三路?” 洛江蘺看了眼師兄,搖搖頭道:“不妥,三處宅邸相距不近,況且如今我們並不知曉對麵是何邪物,貿然分兵,隻恐不及救援,被各個擊破。” 江隨雲道:“也行,若是晚上未見異事,那便再做打算罷。反正距離品茗大會還有十餘日,倒也來得及。” 四人商議完畢,便去客棧開好房間,又去那城中另兩處宅邸看了兩眼。宅邸中一應如常,卻無半點怪異,隻是宅中物事卻不見去向。 繞了幾圈,四人便回到客棧,江隨雲忙著和洛江蘺爭論,文墨忙著曬師父,英雄忙著打瞌睡,各自折騰,隻待夜幕降臨。 ----------------- 夜幕已落,城中打更聲起,各家各戶都閉門而息。文墨四人卻是早已在城東南宅子中蹲守。 待到三更時分,萬家俱靜,已是那陽氣最弱,陰氣最甚之時。當夜雲層密布,隻得城墻上些許城樓燈火微微照亮,內宅院子在槐樹遮蔽之下,更是昏暗。 四人在正房中坐定,文墨等人在地上盤腿而坐,閉目養神,英雄則是將鬥笠蓋在肚上,橫躺在地,已是嗬欠連連。 正在無趣中,卻依稀聽得內院中微微響起一陣咿咿呀呀的小曲聲,似是一個女子捏著嗓子在院中唱戲,聲音哀怨婉轉。 文墨悄然起身,附在窗旁,偷偷從窗欞的縫隙中向外望去。院中卻是半個人影也無,隻是那正對著的垂花門兩邊,卻不知何時掛了兩盞白紙燈籠,正冷冷地亮著燭火,定睛瞧去,一邊燈籠上一個黑漆漆的“奠”字,另一邊則是一個“馮”字。 江隨雲等人也各自從地上輕輕躍起,守到了窗邊門旁,兵刃也各自提在了手中,洛江蘺手上拎著一對鴛鴦雙匕,英雄則是在手上套著兩個黑乎乎的拳套。 院中依舊是女子淒婉歌唱,江隨雲和文墨對視一眼,抬起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文墨也是抬手向下壓了一壓,示意眾人按兵不動。 過了一會,那院中又有了別的動靜。 垂花門外黑漆漆的夜幕裡,忽地閃起了一排磷火,自外麵來了一隊人,磷火便是這些人手中燈籠裡的燭光。這一隊人俱是白衣白布、披麻戴孝,個個臉塗胭脂,眉目僵硬,仔細看去全是一人高的紮紙人,似是被風吹著,一路飄進內院來。 紙人隊伍在內院裡飄了一圈,牢牢圍著院中的槐樹。隊中兩具紙人歪扭飛出,僵硬舉起手中樂器,放在嘴邊吹了起來,一陣陣陰慘慘、斷斷續續的嗩吶聲合著院中女子歌聲淒婉響起。 垂花門外一陣響動,自黑暗中又晃悠悠飄出四個紙人,抬著一口棺材,棺材似是極重,將兩旁紙人壓得身體側彎。昏暗燈籠映照下,依稀可看到棺材縫隙中往外滲著黑血,被紙人們一路抬到槐樹之下。 棺材才一放定,便自槐樹上飄下大蓬大蓬的白色紙錢,漫天飛舞,撒的滿院皆是。紙人們也忙碌起來,將各色紙元寶、紙馬、紙房、花圈在槐樹下擺了一堆。 此時,槐樹上窸窸窣窣一陣聲響,一個紅衣紅褲,漆黑長發蓋住麵孔的女子身影從樹冠茂密的枝葉中鉆了出來。那一身紅衣的女鬼手爪青白,青筋暴起,指甲摳著樹乾,一路沿著樹乾頭下腳上地從樹上爬到了地麵。 紅衣女鬼落地後,在地麵上扭曲爬行幾步,雙手攀到了棺材邊緣,進而整個身體挺起,又伏在棺材上,慢慢不再動彈。院子裡女人淒婉的歌聲驟然變大,壓得嗩吶聲都低不可聞。同時棺材中黑血也不再是緩緩滲出,而是咕咕往外冒著,漸漸在槐樹周圍集成了一大灘黑血。 女子歌聲便是自那紅衣女鬼處傳出,此時已不再是淒婉之感,而是漸漸染上了怨憎惡毒之意,從“相思相憶難相聚,淚醒已是三更時”慢慢變作“妾願縫起君雙目,點點血淚染血衣”,直到最後變成連串的淒慘哀嚎,已聽不出言語意義。 女子歌聲淒厲之時,東西廂房的房門一陣吱呀呀響聲,皆是緩緩開啟。從黑漆漆的房間內,貼著地麵,緩緩流出一道道影子,似人非人。影子漸漸逐個附到了周遭紙人身上,將紙人挨個染成青白之色。紙人變色之後,便不似先前僵手僵腳,竟像是活了過來一般,隻是行動依然緩慢,個個蹣跚著往棺材走去。不一會,整個棺材除了女鬼周遭,都爬滿了紙人。 院子裡回蕩著女鬼的連串哀嚎。 此時,正房中文墨低聲叫道:“差不多已是出得齊全了。”江隨雲隨之低喝一聲:“咱們上!” 英雄此時憋了好久,一聲暴吼,滾圓壯碩的身體,直接轟地一聲將門撞了個稀碎,直往院中槐樹處沖去。緊隨英雄身影,四張青色的除穢符自門中飛出,直上半空,接著又是四張閃著藍光的五雷符也飛上半空,八張符咒內外套成兩個極大的圈子,在空中飛快旋轉。 江隨雲掐訣急奔而出,身後跟著文墨與洛江蘺。玉劍在前方飛舞,洛江蘺的兩把短匕則帶起星點彩芒,盤旋護衛眾人身側。 英雄去勢不減,一頭撞進紙人堆中,猛地暴起漫天紙屑竹條,一大堆紙人竟是給他撞得四分五裂。紙人下的棺材卻像焊在原地一般,紋絲未動,而那紅衣女鬼在紙屑爆開之時已沒了蹤跡。 英雄見一下撞不動棺材,便似發了瘋一般,甩開兩支手臂,瞬間一陣亂拳轟出。棺材發出一陣叮當亂響,看去是普通杉木打造,此時卻仿佛是精鐵鑄成一般。 後方兩道白芒在空中劃過數道弧線,將飛在半空的殘缺紙人攪作碎片。卻見英雄雙腳忽地騰空踹在那口棺材之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借勢幾個筋鬥翻了回來,緊接著便是兩片星星點點彩霧自左右兩側帶出兩道雲霞,直接轟在棺材上,直接便是一陣火光升騰,地上聚起的大灘黑血也被燒焦烘乾。 火光方熄,半空中旋轉的八張符咒每張周遭都幻化出門板大小的光影,隨後轟然落下,直插在地麵上,將棺材連帶槐樹圍困其中。先是一陣青光閃過,槐樹周遭的陰氣陡然被吹去了七八分,緊接著便是一陣雷光亮起,轟鳴之聲不絕於耳。 一陣雷光爆起,眾人忙又縮回正房之中,做好隱蔽等待眼前炫光散去。江隨雲笑道:“師弟,你這雷陣好用是好用,隻是在這夜晚用出來,敵我雙方便都似瞎了一般。實在有些不太便利。” 文墨嘿嘿笑了兩聲。眾人待得外邊轟鳴之聲漸熄,又鉆出正房查看情況。隻見當院那棵槐樹被雷陣轟塌了半邊,滿地焦黑木屑和燒灼之後的殘印,還有些樹枝殘渣在院中燒得劈啪作響。 江隨雲笑道:“雖是場麵有些慘烈,但想來也是解決了一樁害人的禍事,明日白天再向縣衙回信,我等就繼續趕往清河。” 文墨點頭道:“隻可惜這棟宅子兇名在外,怕是要被人推倒重建了。”英雄在旁聽了隻是嗬嗬嗬地笑著。 眾人樂嗬嗬互相打趣,正待返回客棧。洛江蘺卻突然站在原地不動,側耳傾聽一下,顫聲道:“不對,你們仔細聽。” 眾人忙閉口仔細聽去,隱約聽到院中那紅衣女鬼淒慘的歌聲雖斷斷續續,卻又固執地響了起來,片刻之間聲音變大,聽起來好像就在耳邊幽幽低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