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凡當日在搜魂長孫嚴時自是見過攬諸本相,也曾與師尊探討多日。他二人見識自然比當日在天河山中的諸人高上許多,但即便如此,兩人依然覺得攬諸身為神獸,又是陰符的護符威靈,對付起來棘手無比。二人曾反復推演幾輪,若是以攬諸全盛巔峰而論,門派精銳齊出,輸贏也是未可知。 其後妖王攪局,長孫嚴便被帶離演武場,三大世家又對其間事項言之不詳,故而二人對文墨的陰符修為到底多深也不甚了了,隻得照著最壞的打算去考慮。 如今肖凡見得陰霧之中探出攬諸身形,心中登時驚呼“吾命休矣”,當下幾枚玉牌自袍袖中抖出,各自落位,在他周身布出一個偌大的陣法,將周遭陰霧直直逼了出去,自己則是劍橫胸前,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提防。 肖凡等了半晌,卻隻見攬諸靜靜呆在原地,搜魂時見過的百鬼形狀一概不見,就連方才與自己過了幾招的白羆、手中提著哭喪棒的悲倀、一身青藍道袍的文墨,一概都銷聲匿跡。當下肖凡便覺不對,手中長劍捏著劍訣,一道劍光沖天而起,朝著攬諸頭骨上的鹿角激射而去。 劍光咻地劃過那巨大無匹的鹿角,攬諸眼中火光猛然熄滅,整個兩丈餘高的巨獸頭骨陡然間崩塌開來,化作一團陰霧四散流淌、滾滾而來,直將肖凡周遭十餘丈方圓的地界蓋得迷迷蒙蒙。 肖凡心下登時反應過來,隻怕自己已是被對方戲耍了一番,麵前這個攬諸不知是文墨用何等手段做來虛張聲勢的假貨,用來嚇阻自己,隻不過這般遲疑一下,那群人怕是不知又跑去哪裡了。 肖凡隻覺自己方才露了怯,麵上有些掛不住,但倒也未曾將這區區阻礙放在心上。心下暗忖不過短短片刻便被自己看出了漏洞,這點功夫料想文墨也跑不出多遠。當下袍袖卷動,將麵前霧氣趕開兩邊,隻是這霧氣乃是陰符催生的陰霧,倒不似普通霧氣一般容易散去,肖凡趕了幾下,心下也是不耐,抬腳便往霧中竄去,短短十餘丈距離不過幾步穿過便可。 誰知剛剛沖進霧中,突地麵前霧氣之內一道金光透出,肖凡心下一驚,當即停步。他下盤功夫極是紮實,金光微現之時,他說停便停,身形從一道殘影驟然變得釘立在地上,動也不動。陰霧被他帶起的一陣疾風微微吹開,金光化作整整一麵光墻立在他鼻端前不過數寸。 肖凡心下冷笑,暗道:“文墨這小子倒也陰險,在這陰霧中不知使了甚麼手段等自己撞上來,隻是他畢竟見識不足。還真以為自己身形控製不住,會撞上這草草布下的粗劣陷阱不成?”正待向側方繞過,陡然間光墻猛地朝著自己包了過來,肖凡心下不屑,輕輕發力,往後方疾退。剛退得兩步,背心隻覺撞上了什麼東西,當下回身望去,不知何時又是一道金光墻幕立在身後,連自己頭頂都遮了起來。 肖凡心下還未想明白這悄無聲息、毫無殺氣的光墻到底是甚麼手段,前麵那道光墻已然追了過來,發出微微一道聲響,便和身後光幕合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光幕匣子,將肖凡關在了裡麵。 肖凡手中軟劍挽出幾道劍花,四下刺擊削砍一遍,光幕上隻是火花四濺,卻半點劃痕都沒。他收起軟劍,拳腳中運起焰流霜風,四下擊打,光幕仍是牢牢立在原處,他始終沖不出去。擊打兩下,肖凡心中突然明白過來,這金光屏障正是方才文墨在那群人身上套了一輪的金光護甲,這本就是護身法術,自然是無聲無息、殺意全無。本是用來抵禦外敵的符咒,此時卻被文墨拿來做了囚籠。 肖凡站在匣中發呆,終究是被文墨陰了一把,念及自己到手的目標竟然莫名其妙地逃了出去,回山必然被師尊責罰,當下心中怒極,大聲吼道:“文墨小賊!我定要捉了你扒皮抽筋!” 肖凡被關在原地,文墨這邊早已將神行符給眾人用遍,一行人也未曾管方向如何,隻是蒙頭猛沖,早就沖出去了十數裡遠。 眾人往前一直跑到神行符效力減弱,又是奔出了十數裡地,方才停下腳步。文墨往前走了兩步,尋了棵大樹背靠著坐了下來,笑道:“我給那人用了足足三十多張金甲符,每一麵都糊了五六張上去,想來到現在應該還被困在原地吶。” 英雄將孫陽明從懷中放下,交到素影手裡,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不曉得是天華宗的啥子人,兇得很,就怕是以後都甩不脫。” 文墨若有所思,皺著眉回道:“隻怕位階不低。” 素影接過孫陽明,小孩子連遭變故,此刻身上傷痛加之心中悲苦,已然昏昏睡了過去,隻是睡夢之中雙眉緊蹙,似是身上疼痛至極。 素影看了一遍孫陽明身上傷勢,抬頭問道:“文墨,這孩子身上的毒,你的清穢符能解麼?” 文墨搖搖頭道:“他臟腑間傷勢頗重,現下全憑毒丹的一股妖力護著渾身臟腑。清穢符雖能祛毒,但青虺的妖力和毒力本就一體兩麵。一張符下去,隻怕是毒清了,妖力也清了,這孩子一口氣隻怕就斷了。” 眾人正一籌莫展,從一側小路上遠遠傳來一聲佛號:“諸位道友腳程著實迅疾,讓老衲追得好苦。”轉頭望去,卻見到法空和尚遠遠疾奔而來。 文墨連忙站起,行了一禮,道:“大師這麼遠追來,可是有何要緊事情麼?” 法空笑嗬嗬道:“人命關天,自然是要緊的。”話音剛落,已然趕至眾人身前。 文墨連忙將孫陽明自素影手中接過,抱到法空麵前,法空上前摸了摸孩子額頭,三根指頭搭在孩子手腕上,臉上神色卻是愈加凝重。末了法空搖了搖頭道:“這孩子全憑一股妖力吊著性命,毒力妖力混在一處,祛毒便是去命,但猛毒不驅,怕是要深入筋脈臟腑之間,也是個必死之局,著實棘手。”他一番診斷倒是和文墨不謀而合,隻聽他又道,“如今倒也不是全然無法,隻是尚需道友出番氣力。” 文墨聞言忙道:“大師有何妙法,還請見教,我自當盡微薄之力。” 法空點了點頭道:“先不忙。”當下兩隻手將孫陽明接過,將他扶著盤腿坐於地上,自己也一同坐下,一手撫在孩子頭頂,一手按住孩子腰間命門穴,兩道渾厚平和的靈力透體而入,在孫陽明周身經脈臟腑間轉了幾輪,最後在丹田之處,兩股靈力匯成一團,緩緩旋轉,透出絲絲靈氣,同孫陽明體內的猛毒妖力糾纏一起,護住了他臟腑心脈。 法空深深吸了口氣,撤開雙掌,又將孩子交到素影手中,額頭上已是出了一層細密汗珠。他微微笑道:“暫且可護這孩子三日無恙,文道友,我可修書一封,你們帶著這孩子從此地往北去百裡,便是天音寺地界,拿我書信去尋我師兄法尋,他現下是天音寺藥師院首座,必有辦法救這孩子性命。” 文墨聽了倒是一驚,未曾想到法空竟是天音寺之人,當下行了一禮道:“原來大師乃是天音寺高僧,我倒是有眼不識真人了。” 法空擺擺手笑道:“道友說笑了,老衲早在二十年前便離了天音寺,現下不過在一處小廟中修行罷了。” 文墨仍是恭恭敬敬道:“何處修行倒是其次,大師慈悲為懷,自損修為救這小兒,我是極為敬佩的。” 法空道:“道友謬贊,其實此事本應老衲親自走這一趟,隻不過你們在後麵留下的手尾如不處置,隻怕是後患無窮。方才與你等動手之人乃是天華宗首徒肖凡,就讓老衲去周旋一番,免得他糾纏不休,誤了這無辜孩童的性命。” 文墨聞言,心下想到一事,開口問道:“大師,你可知為何天華宗反復言說我與妖王檮杌勾結麼?” 法空聞言愣了一愣,道:“你自己都不知道麼?” 文墨道:“自從離開天河山起,我就在別處養傷,也是這兩日才剛剛出來,真是不知到底所為何事,無端端被潑了一身臟水。” 法空緩緩道:“自然是因為檮杌幫你殺了長孫嚴。” 文墨愣了一愣道:“長孫嚴死了?” 法空點頭道:“身首異處,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文墨眉頭皺起,低頭沉吟半晌,抬頭望向法空,目光閃動,開口問道:“長孫嚴是何時死於何處,大師可知道麼?” 法空回道:“天華宗早已四處傳訊到各個門派,長孫嚴死於品茗大會第二天,在崔家派人送他回山的路上,被妖王檮杌所殺,他們接應的弟子遠遠看到,卻是來不及救援,長孫嚴和崔家幾名弟子慘遭殺害,妖王隨後便逃走了。 “便是因為此件事情,天華宗覺著文道友你頭日同長孫嚴在天河山中起了沖突,第二日便有妖王來將長孫嚴殺了,由此推斷你同妖王必然有所勾連,最起碼也是個交情不淺,不然一個堂堂妖王,何以來殺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 文墨聽了,開口道:“大師,如此說來,這事情我算是明白了。” 法空大為驚奇,還未開口,一旁英雄坐在地上已是嗡聲嗡氣開口道:“啥子事情?弟娃你又曉得啥子了?” 文墨一手托著下巴,邊想邊道:“我方才是與攬諸商議過的,放出他的幻相本就是為了試一試肖凡。初時遇上的那三人,雖然也是天華宗門人,但他們見到了皓華相貌,哦,大師,攬諸和皓華都是我符道中化生的朋友。” 法空點頭道:“道友不必解釋他們來歷,老衲方才就在左近觀望,隻是礙於天華宗勢大,為了保著小廟中十幾個和尚,實是不便出手,說來也是慚愧,嗯,還請道友繼續。” 文墨點點頭,腦中飛快思索,繼續道:“那三個人見到皓華,麵上並未有驚奇之色,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情,他們並不知曉,也未曾見過當日天河山中百鬼夜行之事。” 法空開口道:“不錯,老衲也隻是聽聞道友當日在天河山中大發神威,但三大世家對此卻是語焉不詳,實難想象當日場麵。” 文墨拱了拱手道:“大師謬贊。我事後同攬諸確認過,在半途所遇之人都被攬諸陰霧所攝,事後絕難憶起諸般形象。當日見過且能記起攬諸、皓華他們相貌的人,除了三大世家的長老家主還有我師兄師姐他們外,隻有天華宗的長孫嚴。” 法空想了想道:“嗯,三大世家和三大劍派似乎都不願同旁人詳細說起此事,聽聞天華宗派了不少人去質詢,但都被擋了回來。看來隻有長孫嚴才能將此事告知天華宗了。” 文墨搖頭道:“他說不出來的。說來慚愧,當日我神智不清,攬諸一路追擊,下手卻是沒了輕重,到得山頂之時,長孫嚴神魂已被心火燒毀,變得癡傻瘋癲了。” 法空點點頭道:“那便如何?” 文墨點頭道:“但是剛才那個肖凡,他認得攬諸。” 英雄奇道:“你啷個曉得的咧?你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文墨望了望素影,道:“方才我們躲在幻象裡時,素影同我說,肖凡身上恐意大盛,她從未見過一個人心中驚恐漲得如此之快,如果從未見過攬諸的人,決計不會怕成這樣。” 素影在一旁點了點頭,文墨繼續道:“那他又是在何處見過攬諸的?” 法空想了想道:“許是天華宗首徒見多識廣,不知在何處曾見過你所說的攬諸?” 文墨搖搖頭道:“攬諸曾言,此世間隻有它一隻攬諸,而它已有八百年未曾現世了。” 法空道:“原來如此,莫說肖凡,八百年前連他師父都尚未出師,想來應是未曾見過的。便是未曾見過,那又如何?” 文墨點點頭道:“說明有人跟他們說了攬諸的相貌,和攬諸的手段。想來想去,便隻有長孫嚴一人能做得此事。” 法空茫然道:“可長孫嚴已然死了啊。”轉念又想到一事,法空心下悚然,叫了一聲“啊喲!難不成……” 文墨點點頭道:“大師你也想起來了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論搜魂還是轉述,人不能死也不能瘋。” 法空點頭道:“不錯,若是道友你方才所說屬實,那長孫嚴已然瘋癲,自然是不能將所見之事完整明白地說清,唯有……唯有那搜魂邪術……搜魂之術,神魂盡毀,若是瘋癲之人遭了搜魂之術,自然是神魂燒盡,便是神智堅固的修士,也必然落個癡傻的下場。這……這……千年前天華宗因巫覡教之事,曾大肆抓捕殘殺魂道一途的修士……他們倒是確有魂術的儲備……” 文墨苦笑道:“巫覡教一事,我還是當日聽長孫嚴講述的,看來這件事在江湖間倒是世人皆知了。” 法空點頭道:“若是一切如道友你所推斷,那豈不是……” 文墨點頭道:“其一,當日隻有長孫嚴一人詳細記得攬諸的諸般異狀;其二,他已然瘋癲,斷不能言說清楚,若是未曾言說清楚,攬諸相貌雖然嚇人,但決計不至將一個天華首徒嚇成那般模樣;其三,長孫嚴想要向天華宗傳遞訊息,現下看來,隻有搜魂一途,而如今倒是天華宗魂術儲備頗豐,便有其他幸存魂術修士,隻怕也不會為天華宗賣命;其四,若是長孫嚴事先被檮杌所殺,便斷了搜魂這條途徑,肖凡也決計不會怕攬諸怕成這般模樣。 “如此說來,我倒覺得,長孫嚴和那幾名崔家弟子,怕是死於天華宗之手,隻是不知道這是肖凡個人所為還是天華宗有所授意了。” 法空聽完,在心中又過了一遍,雖然覺得此般說法匪夷所思,想來冷汗淋淋,但實在一時之間又尋不到破綻,心下更加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