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點點頭道:“如此一來,道友看來確像是我佛門中人,想來便是遇上天華宗,除非是長老一級,否則已是看不出你本相了。說來,老衲煩心之事原也不難,隻是前日裡敝寺被檮杌沖擊,寺中大大小小的和尚,多少都帶了些傷在身,若想在此時派人外出,實在力有不逮。隻得請道友出手相助。” 文墨點頭道:“弟子曉得,還請大師明言。” 玄色道:“自此地往東去三十餘裡有一處城池,名曰宛陵,城中百姓多數禮佛,有本寺不少善信居士在宛陵城中居住。前日裡有一位常姓善信趕來,向寺中求助,言說家中有一婦人去世,但日夜不安,各種超度法咒都已頌過,也開了幾次法會,仍然不勝其擾。原本派地藏殿中的僧眾走一趟便可,隻是日前藥師院遇襲,地藏殿便在左近,殿中眾僧傷者甚多,一時竟無人可派,故此還是需道友替敝寺走這麼一趟。” 文墨張口結舌道:“大、大師,這念經超度的事情,弟子實在是做不來的。” 玄色笑道:“念經法會都是無用,道友此次去,一是看看那婦人到底是何緣由如此怨憤,二來便是去看看常善信家中可有其他不妥。鬼物陰氣,想來對道友也是無礙的吧。” 文墨點點頭道:“如此,倒是無妨,弟子當盡全力,若是鬼物無故害人,收服了便可,倒也不是甚麼難事。” 玄色點點頭道:“如此多賴道友了。相關文書可去地藏殿中取閱,來求助的常善信已然回返,你可直接前去他家中處置此事。” 文墨先將靈泉穀方位向玄色言明,之後便拱手行了一禮,行到一半,又急忙轉為合十,略有些尷尬地轉身出門去了。 玄色在屋中默然打坐,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房門被人推動,玄見走了進來。 玄色開口問道:“師弟,此行梁縣辛苦,事情可都辦妥了?” 玄見點頭道:“妥了,隻是那孫家果然有問題。當日用來毆打孫陽明的板子,是被那姨娘換過的。不知這婦人是從何處尋了一塊‘鬼陰木’,作成板子,這木質陰氣淩冽,專壞人經絡,便是打尋常武人都非死即傷,居然用來打一個孩子。” 玄色搖頭嘆了口氣:“罪過罪過,不知為何,這塵世近幾年來竟是戾氣一日重過一日,真是渡也渡不過來。” 玄見續道:“那孫家聽聞我從天音寺來,又見法空師侄跟著,初時全家上下畢恭畢敬,但一聽提及孫陽明,頓時變得歇斯底裡,尤以那趙姨娘為甚。我隻不過是去要一份出家修行的文書,他們居然跑去府衙開了一份文書,將孫陽明直接逐出家門了。”說到此處,玄見搖了搖頭,繼續道,“我也不知此行這般結果,到底是好是壞,唉,且等那孩子醒來之後再說吧。” 玄色道:“你出寺這幾日,我都有去看望,為他療愈。你辛苦點,菩提子不夠用去後院支取便是。那孩子大概再過五六日即可醒轉,醒來再說吧。” 玄見點頭稱是,隨後又問道:“那小文墨卻又如何了?” 玄色道:“已然醒轉了,我觀其神華內斂,寶光蔚然,想來此番已然開始運轉煉化了,隻是這孩子還是心懷戒備,不太願意明言此事,且由他去吧。” 玄見道:“他師父因當年那件大亂遠遁南疆,心下常懷戒備也是情理之中,師兄倒也不必太過在意了。” 玄色搖頭道:“我豈會因這般事項掛心?更遑論那件大亂錯本不在赤陽,是非公論自在人心,又與後輩孩子有何關係?我隻是想起慧能祖師所傳下來的那句話罷了。” 玄見道:“祖師的話?‘菩提佛珠,義士所托,後輩諸代當候其認主,佛珠之主當做回護,但勿相助’這句?” 玄色點頭道:“正是。多年來一直參不透,如何能夠又回護又不相助。” 玄見道:“隻能且行且看了。菩提佛珠這東西也隻有方丈能看到,當日我直接領了文墨進來,本是打算在禪房中等候,幸而師兄你剛好在禪房之中。不然隻怕是佛珠認了主,我們都還懵懂不知,如今能當時便知曉佛珠認了誰做主人,師弟我已經很滿足啦。” 玄色嘆口氣道:“正是,我執念還是太重,修了這多年佛法卻還是看不透。” 玄見突地想起一事,連忙道:“隻顧著說旁的,險些將正事忘記。師兄,我這次前去梁縣,聽聞法空師弟言說天華宗肖凡已於昨日探得消息,往咱們這邊尋來了。我算了一算,料想他最多三日之後必然上門,不知師兄打算讓文墨躲去何處。” 玄色笑道:“我已教會文墨‘離相寂滅’之法,他倆便是當麵相見,應當也是認不出來的。更何況我已安排他出寺去往宛陵處理瑣事,今日或明日可從側門動身離去,不會與天華宗之人相遇。師弟大可放心,隻是與文墨同來的英雄、素影二人,卻是要想好如何遮掩。” 玄見道:“素影姑娘天生便可隱匿身形,卻也不用擔心,英雄那孩子向武之心甚重,天天纏著我打滾撒潑,要學我那拳腳功夫,想來我領他到後山法林教授武學便可,肖凡想來也不敢往我寺中重地闖來,師兄也不用擔心他倆了。” 玄色點頭道:“善哉,如此甚好。” 二人又是相談一陣寺中重建之事,便即分開,各自忙碌去了。 文墨從方丈禪房中出來,頂著一身沙彌打扮往客房院落走去。過往僧人雖未見過他,但看他從方丈院中出來,倒也未曾在意文墨身份。偶有僧人上下打量,文墨便回以合十一禮,對方也往往連忙回禮,便不再過問。 文墨心中隻覺大為有趣,到了客房院中,見英雄搬了一把竹椅四仰八叉地坐在院裡曬著太陽,鼾聲大作。文墨少年心性大起,悄悄走到英雄身旁,大聲咳嗽了兩下。 英雄聽得有人在身旁咳嗽,便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先是鼻子用力聞了兩下,麵上表情變得苦惱,想了一陣,開口道:“這位大師傅,你找我做撒子?” 文墨忍住笑,板著臉道:“施主,今日你搬運石頭的工量未足,下午饅頭不再供給,還請施主另尋飯食。” 英雄兩隻眼睛瞪了老大,隻是被眼周黑色皮毛遮掩,一時也未曾顯得驚詫,口中大聲叫道:“胡扯!你莫來豁老子!老子今天搬得比玄見大師之前安排我的分量還要多!啷個不給我吃飯嘛!你們莫欺負老實人!” 文墨當下哈哈笑了起來,手中捏了一個法決,渾身上下光影閃動,又變回了俊秀小道士模樣,開口道:“英雄大哥!是我呀!” 英雄愣了一愣,也是開心笑道:“呀!弟娃是你嗦!你這是學了個啥子戲法,看起來霸道得很嘛!” 文墨笑嘻嘻道:“跟方丈大師學的,他說這樣可以瞞過大部分人,剛剛你也沒認出吧,是不是很厲害。” 英雄笑嗬嗬地大聲稱贊,二人在院子裡笑鬧了一陣,文墨突然看了看周圍道:“素影呢?她還沒過來麼?” 英雄撓了撓頭道:“她每天都要去看一哈辣個小娃娃,想來時辰也差不多老,應該等哈哈就過來看你了,每天她都是兩邊跑的。” 文墨聽了,心頭浮現素影白衣素雅的模樣,想她一貫萬事不管己的性子,卻也為了自己左右奔忙,心中不禁暖了一下,笑道:“那還是辛苦她啦。”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素影自院外款款走了過來,見到文墨已然醒轉,雖未曾似英雄一般興高采烈,倒也是心中一寬。加之她剛從孫陽明處而來,已然知曉小孩子傷勢無甚大礙,過得幾日便可醒轉。兩件事情合在一處,素影雖然是個諸事不甚關心的性子,此刻也是胸懷舒暢,平日裡沒甚表情的臉上也帶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三人坐在院子中,文墨問二人當日可曾見過一道白光射入他身上,二人均是搖頭。文墨又將攬諸忙於煉化陽符之事說了一遍。英雄想起當日在博平生死一戰,口中嘖嘖稱奇,素影倒是對此不甚關心,隻是在一旁將身上鬥篷取下,化作燈籠,隨意甩動玩耍。 末了,文墨說道:“方丈大師托我去宛陵城處置一樁事項,說是有個婦人死後不安,鬼物日日侵擾,不勝其煩,我等下就去地藏院中調取相關文書,明日就動身往宛陵走一趟,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英雄一聽又是女鬼,想了想當日在博平縣中之事,打了一個哆嗦,開口道:“我就算了,我拿鬼啊怪啊沒得啥子辦法,老和尚還答應我教我功夫。弟娃你現在可以變個和尚,我想你一路出去也沒得啥子事情,我還是就在這裡等你回來就行了。” 素影點點頭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寺院裡我待著很是不適,還是跟你一起走一趟好啦。” 文墨奇道:“天音寺閑靜雅致,我還以為剛好合你的性子,怎地不適了?莫不是前日裡奔波傷了筋骨?要不要去找大師們幫你診療一下?” 素影搖頭笑道:“哪裡有那般金貴,隻是這寺院大殿中和那衙門之內,氣味一般的厚重,都是我所不喜歡的。” 文墨心下轉了一轉,略微明了素影所言。日前閑聊中,素影曾提及她所吸食情緒五誌,隻喜歡自然而發的情緒,但若是摻雜了太過濃重的欲望,情緒五誌便會變得極為厚重凝滯,她曾提及縣衙市集之類地方情緒總是摻雜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故而不喜。 如今在這寺廟之中,僧眾固然清靜寡欲,但進香的香客個個所求所想強烈無比,情緒之中自然欲念橫生,這焚香禱告的大殿之上,欲念隻怕不比衙門之內更輕,素影自是不喜。也難為她這三日依然強忍厭惡,逗留於此。 念及此處,文墨略帶歉意跟素影道:“辛苦你啦。” 素影微笑搖頭道:“還好。” 飯後,文墨去往地藏殿中取了常姓居士的求告文書、天音寺的文牒等一應物事,回到小院之中。英雄不知跑去了何處,素影坐在院中等文墨回來,見文墨進來,當下抬頭燦然一笑。天上潔白如霜的月光灑將下來,映著素影白衣清麗的樣子,竟似神仙中人一般。 文墨見了這一幕,臉上突然微微有些發熱,連忙定了定神,開口道:“此去宛陵,乃是受方丈大師所托。我此番在天音寺中,受方丈照拂不淺,當要用心盡力。這些便是相應文書,我一人觀看始終有所疏漏,不若兩人共同研讀,定下個穩妥之計,把這件事辦得妥妥當當的。” 當下文墨也不關院門,隻點起油燈放在院中小桌上,二人坐在院中,借著燈光月光,將那幾份文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嘀嘀咕咕商議起來。 原來那來寺中求告的人叫做常彥成,世代均住在宛陵縣中,輩輩以養蠶為生。常彥成少時家中貧困如洗,他父親常俊來為人踏實、禮佛向善,在街坊之中名聲極佳,於天音寺中燃燈供奉之事便是常俊來早年在寺中許下的,多年以來不曾中斷。 常俊來在常彥成年少時,為他訂下一門親事,便是左鄰鄒家的小女,喚作翠娥的。一對少男少女倒也是自小相識,一起長到年歲相宜之時,便完婚成家。自此之後,常俊來經營得當,養蠶營生竟是越做越好,家中衣食也漸漸豐足起來。 隻是其後半年許,常俊來和妻子二人一次出外采摘桑葉,竟是失足落入河中身亡。常彥成和鄒翠娥夫妻二人服孝三年,也是接過了家中蠶桑生意,二人就此度日。 但誰知好景不長,正應了那句話:“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偏找苦命人”。便在今年三月,常彥成家中失了火,將兩間瓦房燒作白地,最是淒慘之處,便是鄒翠娥其時正在屋中,被活活燒死。 常彥成出門在外,聽得消息趕回去卻為時已晚。事後悲苦自不必言,常彥成安葬了妻子,一人苦苦支撐家中事項。 到了一個月前,他家中突然有白衣女鬼出沒,整夜悲哭慘嚎。常彥成覺得是自己妻子怨氣難消,便尋了城外盈德寺僧人念經超度,又做了兩輪水陸道場,將家中錢財用了個精光,竟是毫無作用。常彥成終於無法可想,一日忽然想起父親曾在天音寺中供奉佛燈,便尋了來求告搭救。玄色叫文墨去多看看常家家中是否有異,也是對此事心中不解之故。 文墨將文卷看了個倒背如流,素影對人世間種種習俗禮教不大明了,也是邊看邊問,將其間一些不明之處問了個遍。二人商議半晌,將去往宛陵後的諸般事項,各自在心中梳理清楚,彼此又核對了一遍。梳理清楚,文墨自懷中將那塊烏牌摸出,將一應事項逐條錄在烏牌之中,隨後將它遞給素影,問道:“素影,你看可有遺漏事項麼?” 素影將烏牌接了過去,看了幾眼,一臉茫然地望向文墨道:“你叫我看什麼?” 文墨指了指烏牌上的字跡道:“我將方才咱兩所說事項都一一記錄了下來呀,你看看。” 素影盯著手中巴掌大小的烏牌,端詳幾眼,開口道:“可是,這上麵什麼也沒有啊。” 文墨愣了一愣,道:“我在上麵寫了許多字,你看不到麼?” 素影搖了搖頭,將烏牌遞了回來。文墨抬手接過,也是滿臉驚疑,看了素影幾眼,又低下頭去仔細分辨,隻見烏牌之上,密密麻麻記著大段文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都是自己剛剛錄入的,不禁皺起眉頭,心中暗自琢磨。 素影見文墨不作言語,隻是苦思,倒是有些擔心他鉆入牛角尖中,便開口道:“嗯,這塊牌子上文字我是看不到的。許是物件神異,旁人看不到你這些文字罷,我方才也有用神念探究,卻是覺得這塊牌子黑洞洞的,什麼都探究不到一般。算啦,文墨,你也不必如此惶恐,這也不是你第一次帶大家夥出去辦事。輕鬆些,反倒沒那麼顯眼。” 文墨點點頭,將此件小事拋在腦後,訕訕笑道:“梁縣那次其實險些翻船,這次又是要扮做和尚,自然還是多想一些才穩妥。” 素影輕輕笑了一下,正色道:“怕個甚麼,要是真的翻船,反正隻得咱們兩人,我帶你隱了身形,調頭便走,誰還能攔住我倆不成?” 文墨搖頭道:“不可不可,這次乃是受人之托,還是要好好將事情做完才是。” 素影點頭道:“我是不懂的,要我來說,做不成便做不成了,那便怎樣?好啦,你早些休息吧,我也回寺外那邊去了。” 文墨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一事,開口道:“素影,你出去的時候小心些。” 素影奇道:“在這天音寺中,要小心甚麼?” 文墨想了想道:“你白衣白裙,半夜在街上亂晃,我怕不認識你的人會當你是鬼。” 素影張嘴愣了一會,啐了一口道:“你可真會說話。”說完將手中燈籠展作鬥篷穿上,隨後往院外走去,邊走身形邊漸漸消失。 文墨愣著看了一會,小聲說道:“是很像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