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文墨隻覺腦中昏昏沉沉,猛地將眼睛睜開,隻見得自己躺在一間小屋中,他愣了半晌,才慢慢想起先前發生了何事。 文墨當下連忙翻身坐起,在腦中急急連聲叫道:“攬諸,攬諸。”叫了兩聲便聽得攬諸懶懶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在的,符主你醒了?” 文墨伸頭從窗戶往屋外瞅了兩眼,見外間小院裡靜靜悄悄,便合身躺倒,隻裝作還未醒轉的樣子,在腦中同攬諸問道:“我又昏睡過去了?” 攬諸回道:“兩三天吧,你這次機緣不錯,隻是我這邊卻要費些力氣。”聲音聽來卻沒甚麼精神。 文墨奇道:“怎地?” 攬諸道:“你且把神識沉到紫府中來,一見便知。” 文墨忙閉目凝神,神識沉入內景,隻見升陽紫府中,除去一道黑灰氣裹著隱隱發光的陰符在盤旋飄蕩外,又多了一道白亮光霧,裹著一顆圓滾滾的符文。白亮符文同陰符互相銜尾追逐,緩緩盤旋飛舞不休。 紫府中一陣光影晃動,攬諸的聲音便即響起:“你前日在天音寺方丈屋中被一道白光擊中,便是這個家夥。我與它多年未見,不成想這位還是這般歡脫肆意,它就是‘九符’之一的陽符了。” 文墨道:“陽符?它怎地會在天音寺?你之前便知道它在這裡麼?” 攬諸稍遲片刻答道:“停停停,你這般連珠炮似的問過來,我也不知道從何答起,還是從頭講給你聽罷。” 文墨連忙稱是,將心中諸般疑問一起壓下。 隻聽得攬諸聲音響起,說道:“我前日跟你講過,我被符主封入陰符中保命之事。那次遇上的惡人十分強悍,最後符主也是無計可施,隻得與那個惡人同歸於盡。自那時起,九符便失了主人,四散飛去,失落世間。 “這八百年間,我在符中渾渾噩噩,直到在天河山中被你血氣喚醒。醒來之時,我隱隱感到九符尚在此界,隻是不知各自所在。前日到了天音寺中,便覺得有一件極為熟悉物事,離我不遠,待得到了玄色屋中,我才確定了正是陽符。陰符和陽符本就一體兩麵,同處一室,內外交映之下,竟是自然生生將它喚醒,吸了過來。” 文墨想了想,又問道:“那你能感到其它七符所在麼?” 攬諸道:“哪裡有那種好事,陰符陽符一體兩麵,故而靠近便有感應。但金木水火土五符彼此相生相克,自成一體,哪怕是讓我貼到臉上,我也未必能認出它們。另外兩道天地之符,囊括五行、孕育陰陽、位格極高,隻有它們導引我們的,哪裡輪得到我來吸引它們。” 文墨嘆了口氣,道:“嗯,也是我貪心了,還以為有了陰陽二符,自然可以初分天地、化生五行,哪想到你們卻是反過來的。” 攬諸懶懶道:“順則為人,逆則為仙。不過你也不必太過灰心,你現下已是既得陰陽,想來日後必然能納五行,開天地,緣法一到,自然功成,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文墨聽了攬諸所言,心中也是大有感觸,想了想又問道:“這陽符怎麼使用?我師門記錄中隻說了陰符的用法,其他卻是未曾提及。” 攬諸道:“嗯,首先呢,待到陽符煉化,陰陽既濟,屆時你體內靈力自然取之不盡、生生不息,再無靈氣枯竭之虞。到時陰符驅神役鬼之法,也不必像現下這般用得摳摳搜搜的了,每次都可以召出三名倀鬼,陰符的諸般用法也可以施展了。 “日後你修為增長到一定境界,或是再收幾枚九符,便可七鬼盡出,驅神之法也可用得了。再者,陽符本身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護身法咒,你看陽符的符膽,眼熟不?” 文墨凝神望去,驚道:“金、金甲符?” 攬諸笑道:“正是,你平日裡用慣的金甲符本就是陽符的符膽,憑空化物,金甲護身,都是陽符的拿手好戲。待你用熟了,金光可化萬物,到那時才是陽符真正的用處了。” 文墨心下大喜,道:“那現在我就去試試。” 攬諸叫道:“此刻還是不行!我說的都是陽符煉化之後的事情!現下你沒看到陰陽兩符追逐不休,若即若離的麼。” 文墨當即心裡垮了半邊,隻是嘀咕:“那要怎麼煉化啊……” 攬諸略略沉默後道:“你在這紫府裡,哪怕是在心裡罵罵咧咧,我也聽得到。煉化又不用你來操心,我統領陰符,自然是我來煉化。時日麼……估摸著有個一年半載便差不多了罷。” 文墨尷尬片刻,聽聞攬諸後續言語,心下大為發虛:“怎地要那麼久了……這段時日若是遇到敵人又當如何?” 攬諸懶懶道:“九符本就是符道至尊,一年半載已經夠快的了。要是沒有我在,怕是修行一世都撬不開陽符半點口子,你沒看天音寺方丈都從未察覺其中奧妙麼。若是遇上敵人,陰符陽符用不得,你平日裡用的符還不夠麼?就算不夠,我也可叫倀鬼們來助你,一個一個地上場還是撐得住的。” 文墨想了一陣,嘆了口氣道:“那隻能如此了,不過還是要多謝你,有此奇遇本就是天大運氣。我方才太過貪心了些,九符得其二,已是走運得緊啦。” 攬諸再未搭言,隻是神念間向著文墨傳來一縷安撫之意,它已是開始用心全力煉化陽符,無暇再與文墨閑聊。 文墨見攬諸無暇顧及自己,當下便收斂心神,自床上翻身起來。收拾穿戴齊整,文墨信步從屋中踱出,到了院中四下打量,原來是一處寮房院落,院中種著幾株青竹,綠意瑩瑩。 文墨見竹子長得可愛,便走上前細細觀看,卻是聽得院門被人推開,一道粗豪聲音響起:“弟娃,你醒了。咦?你餓了哇?” 文墨回頭,隻見英雄大咧咧從外麵走入院中,茫然回道:“什麼餓了?” 英雄指了指竹子道:“你不餓的話,抓著我的零食做啥子?你啃不動的,我帶你到五觀堂去吃饅頭去,我跟你說哈,嘞個地方的饅頭霸道得很……” 文墨連忙伸手止住英雄,當下便岔開話頭問道:“英雄大哥,現下是個甚麼情況,素影呢?” 英雄撓撓頭道:“素影住在寺外女香客住的靜堂那邊,你要是找她直接過去就可以,她前些天都會來看你,今天還沒過來。我這些天幫著寺中做些土工,搬些石頭,老和尚答應教我些功夫的。對了,方丈老和尚說你醒了就去找他,他有些啥子事情要同你講一哈。” 文墨聽了心中一驚,想道:“我從方丈大師房中得了陽符,難保陽符跟當日的陰符一般,另做他形。方丈雖不知此物本相,但這隻怕他寺中要緊物事,不告而取,該去向方丈解釋一二才是。”當下連忙向英雄問清了方丈禪房方向,立時趕了過去。 出得院來,在甬道中走了幾圈,便繞到了前日來過的那間小院。文墨到了方丈禪房之前,剛要抬手扣門,便聽得屋內玄色聲音傳來:“是文小友麼,屋門未鎖,進來吧。” 文墨輕輕推開房門,見玄色一人在屋中盤腿獨坐,麵色和煦,便走上前去。玄色招手道:“來,坐下說話。” 文墨恭敬上前,坐在玄色身前蒲團之上,開口道:“大師,我聽說您尋我來,有事情說。” 玄色微笑道:“文小友,前日裡聽玄見師弟說,你送人上山來,卻被我寺中僧人接連阻攔,實在是因檮杌沖寺,大家心裡惶惑,故而多有失禮,還請小友見諒。” 文墨連忙道:“不敢,弟子身遭汙名,未曾思慮妥當便貿然上山,原也怨不得諸位師兄提防,倒是沖撞了貴寺,實在極為不妥。” 玄色笑道:“小小年紀,怎地如此小心翼翼,全沒點少年張揚之氣。我這寺中本就是參禪修佛之地,倒是近些年來,寺中子弟各個沉溺神通術法,爭勇鬥狠之心日盛,倒是把禮佛修身的念頭拋在一邊,本末倒置得厲害,你來這山門上沖上一沖,反倒讓我能有個話頭勸誡於他們,哪裡有什麼不妥了。” 文墨聞言,心下還是不安,但也不再畏畏縮縮,撓了撓腦袋,嘿嘿笑了兩聲。 玄色點點頭道:“道友前日裡在老衲禪房之中突然暈倒,老衲曾反復查看,均未發現道友身體抱恙,如今休息了三日,可有好些了?” 文墨道:“多謝大師照拂,弟子也是前來與大師告罪一二。我不告而取,大師卻還是將我當作客人一般,實在是受之有愧。” 玄色合十道:“道友所言,恕老衲實在不懂,有何不告而取之事?” 文墨愣了一下,還道是玄色在說反話,嘴巴張合兩次,終於橫下心道:“大師,當日在你禪房之中,從你桌上飛出一道白光沒入我腦中,我才暈倒在地。我還道是取了大師的甚麼物事,心下忐忑許久,卻不知大師當日是未曾注意麼?” 話一出口,文墨自己也覺好笑,玄色乃是堂堂天音寺方丈,修士之中頂尖的人物,怎會在自己禪房中也有未曾注意之事。 玄色側頭想了一陣,仍是雙手合十微笑道:“道友許是連日奔波,又與人連番激鬥,以至心魂疲累,致以暈倒。白光之類,老衲當日未曾得見,老衲房中也未曾失了何物。道友言說取了物事,那道友身上可曾有多出甚麼像是敝寺的東西來麼?” 文墨張著嘴,也不知該說是,還是說不是,符文一派多屬道家,佛家則是佛文法印,陽符雖是形製古樸,與道家現行之法多有不同,但硬要說是佛家之物也是說不通。但體內陽符明明便是自玄色禪房之中所得,難道玄色未曾看到那道白光飛來? 文墨心中思緒翻轉,張著嘴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卻又聽玄色繼而說道:“道友大可不必多慮,當日房中也並非老衲一人。道友或可詢問與你同來的二位,便可知端地。” 文墨覺得此事奇怪,但既然玄色看來全不知情,便也不再糾結此事,轉而問道:“那日我帶來的小孩子怎樣了?” 玄色點頭微笑道:“小施主今日裡雖然依舊昏睡,但已是漸漸好轉,體內毒力慢慢與他自身融為一體,我已吩咐玄見師弟以金剛菩提子為小施主鍛打周身經脈臟腑,可保他不被妖毒之力腐壞身軀,待他醒後再行安排。不論是留在寺中作俗家弟子,還是尋他母親家親屬撫養,都要聽聽小施主自己的念頭才是。” 文墨點點頭道:“還是多謝大師了。” 玄色合十笑道:“老衲不過是舉手之勞,施主自身被人追索之時,還能乾冒大險,救一位小童,這才是真正慈悲,老衲實在不如矣。” 文墨連稱不敢。玄色停了一停又道:“老衲聽聞天華宗所言,當日在天河山中,乃是你先對著長孫嚴口出惡言,長孫嚴方才對你下手。天華宗言說此事乃是你先尋釁,長孫嚴不過是未能把握分寸,致使事態激化,不知道友可否將當日之事與老衲分說一二?” 文墨聞言,當下便想起了當日在天河山坊中之事,連忙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將自己激動之時會口無遮攔一事告知玄色,末了言道:“便是如此,長孫嚴也不該對我痛下殺手,更何況他在洞中明明是為了搶我師父妖丹,怎能如此顛倒黑白?” 玄色皺眉想了片刻,瞇著眼睛往文墨身上看了幾眼,微笑道:“道友,你日後再有如此經口不經心之語,還請多想想這句話說了些什麼為好。” 文墨愣了一愣,問道:“大師可是教我日後謹言慎行之意?” 玄色麵露微笑,並不開口。 文墨想了一想,心中暗暗記得日後說話做事當要小心翼翼為上,忽又想到另一事,開口道:“我前日裡與法空大師所言之事,法空大師應該也在信中提過。我當日在天河山中也是為求活命,不得不出手,天華宗這般又是四下搜尋,又是汙人清白的,卻不知又是何道理?我還聽聞說是要取我身上甚麼寶貝,我這般孑然一身,哪裡有甚麼寶貝了?大師可知其中關竅麼?” 玄色低下頭雙目微閉,似是在思索。文墨見狀也不便再說,隻是坐在蒲團之上靜靜等待,禪房中燃著的檀香輕煙繚繞,在午後陽光裡暈成道道青絲。 文墨等了半盞茶的功夫,玄色抬頭望向他道:“法空師侄在信中確有提及,他自己也隻是猜測,但這段猜測乾係甚大。天華宗統領正道千年之久,還是做了些教人敬佩不已之事的,隻是他們近些年有些……老衲也是不解。” 文墨嘆口氣回道:“如此四處搜尋,弟子還是回去等候師伯師父為好。” 玄色搖搖頭道:“卻是不妥,你既已在梁縣露了行蹤,方圓數十裡之內隻怕早就布滿眼線,貿然回轉隻恐橫生事端。” 文墨撓撓頭道:“我也不能總是待在天音寺中,先不說師父師伯不知何日回來,若是回來不見我蹤跡難免心急。單說天華宗的手段,總能查到我送了人上崇山,遲早便會尋到此處。我身上背著這麼一樁莫名其妙的案子,沒得給大師你們惹來麻煩。” 玄色微笑道:“道友不必煩惱,你可委托玄見師弟往梁縣地界定時巡視,他與你師父乃是舊友,由他告知你師父,想來自可免去道友擔心之事。至於被天華宗追索一事,我且教你一個法子,自可解你憂愁。” 文墨奇道:“那又是甚麼?” 玄色道:“世人肉眼所見皆為虛相,正如佛經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既是虛相,當可幻化。這個法子便叫做‘離相寂滅’,共有四層,如今隻教你第一層‘無我相’,可轉化頭臉,抹去現在相貌,免去被人追索之苦。” 文墨當即起身,躬身下拜,道:“大師教我此法實在是解我燃眉之急。” 玄色坐在原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雙手合十,受了文墨一拜,當下將“離相寂滅”之法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文墨本就是心機靈敏之人,隻聽得一遍,便已然學會,玄色叫他當麵施展,查看是否有所疏漏。 文墨手中掐了一個法決,心中將相應口訣念了一遍,身上騰起一道虛幻縹緲的光影,頭臉霎時改變。 玄色笑著抬起雙手,劃了一個圓圈,圈中波光淩淩,竟是成了好大一麵圓鏡。文墨抬眼看去,隻見自己原本清秀俊雅的小道士相貌,如今變作了一個滿臉懵懂,粗眉大眼的小沙彌,隻是身上依舊還是一領青藍道袍。 文墨驚道:“大師,這法子沒法挑外形的麼!” 玄色笑著道:“佛門法術,自然是幻化佛門比丘,這豈有不對?” 文墨摸著自己的光頭,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突然冒出一句:“大師,我總覺著你是在騙我出家為僧。” 玄色哈哈大笑:“和尚道士,有何區別!道友你卻是著相了!” 文墨正色道:“大師,你若是要我就此拜入天音寺,那卻是萬萬不能。弟子已有師承,妄自拜入別派,與叛師滅祖又有何分別。” 玄色依舊笑容滿麵道:“道友你卻是多慮了,老衲從未有過想讓道友拜入敝寺的想法,隻是有一事還需道友出手相助。道友如今多了一層佛門身份,也便於在外行走。” 文墨拍拍身上道袍,在懷中將玲瓏佩輕輕一撚,渾身行頭已變作一身灰布僧袍,玲瓏佩也化作一串佛珠掛在胸前。文墨雙手合十,笑道:“如此,還請大師直接吩咐便是,弟子敢不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