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寺中,客堂之內,肖凡一身白衣,端坐上首。左右有兩個知客僧站立,幾人均未開口,整間客堂中靜寂無聲。 等了半晌,玄色與玄見二人自客堂之外緩步而入。肖凡見狀,連忙起身行禮,三人分頭坐下,肖凡恭敬道:“弟子久未來向二位大師請安,今日得閑來到天音寺中,得見二位大師高顏,實在是弟子的福分。” 玄色合十謙道:“肖公子事務繁雜,還撥冗來敝寺問候,實在是令敝寺蓬蓽生輝。” 肖凡小心道:“弟子貿然來訪,叨擾二位清修,已是不該。此番來意也不敢有瞞,實是前些時日,弟子在汝州地界抓捕一名在逃的人犯,此人姓文名墨,乃是勾結妖匪的一名誕妄道人,善使符籙。弟子多方追索,聽聞此人日前上了崇山,因此便來向二位大師叨擾相詢,可否見過此人?” 玄色點點頭道:“見過的。” 肖凡大喜,忙道:“此人現在何處,還請大師明示。” 玄色道:“文道友現下已不在敝寺之中。老衲先前見過文道友一次,他並非如肖公子所說的誕妄兇劣之人。” 肖凡聽了,心下涼了一半,但仍勉強道:“大師,此人極擅扮做弱勢良人,切莫被其蒙蔽了。還請大師將他喚來,以便弟子與其當麵對質。” 玄色搖搖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文道友現下的確不在本寺之中,還請肖公子見諒。” 肖凡閉目細細想了一輪,睜開雙眼勉力笑道:“如此,多謝大師了,在下身上尚有急事,日後再來向大師求教,現下就此別過。”言罷便起身出門離去了。 玄見在一旁忽然笑著出聲道:“肖公子在咱們這裡倒是謙和有禮得很吶,嗬嗬。” 玄色搖搖頭,低聲頌了一句佛號,二人不再多言,也起身離開客堂去了。 ----------------- 文墨跟素影二人在常家的破宅周遭轉了幾個圈,卻也再未遇到什麼街坊出來。常家破宅所在的地界乃是城裡幾戶蠶桑人家聚集之地,處在城中偏僻一角,平日裡倒是少有人來。文墨轉了幾圈,尋不到旁人,他心中尚有些疑問未解,心下不免有些焦急。 素影隱在一旁,輕聲道:“如此說來,那常彥成大有謀害翠娥之嫌,咱們回去將他抓起來,打上一頓問清楚便是了,何必在此地流連?” 文墨搖頭道:“不妥啊,你想,常彥成是往天音寺中求告的,咱們替天音寺來處置此事,鬼物還未見到,倒是先將苦主抓起來痛打一頓,天下哪有這種道理?事後他若是四處去亂講,沒得給玄色方丈惹來一堆麻煩,實非我所願耳。” 素影在一旁輕笑一聲,問道:“那你在此處轉來轉去,又是愁眉苦臉,到底在想些甚麼吶?” 文墨回道:“我在好奇常彥成到底是何想法啊。他固然有謀害翠娥之嫌,但我左思右想實在不懂他究竟為何。他這整個家計都是翠娥一人操持,按理來說,將翠娥謀害致死,他又不願操持家計,豈不是斷了銀錢來源。再有不喜,想來最多便是不理不睬罷了,可將結發妻子殺死,這中間擔得罪名可就大得很了,他何以痛下殺手?” 素影想了想,回道:“那許是在城中又結識了別家的女子?那女子自帶豐厚嫁妝,以致他因利忘義,行此歹毒之事?” 文墨笑道:“我還以為你對什麼事情都不上心,對這世間人情百態什麼都不懂呢,沒想到你還能想到這裡。” 素影啐了一口道:“你還敢笑話我,你自己平日裡看的那些話本,上邊不也經常見到這種故事麼?” 文墨連忙將話題岔開,搖頭道:“聽那胖嬸子所說,這常彥成打小便是遊手好閑,他家又是祖居此城之中,這等名聲隻怕早就人盡皆知。早上見他也不是如何俊秀的人物,想來也沒哪家的大戶小姐能看得上這等人吧。這條路……不通。” 素影想了想又道:“那就是打罵妻子,失手將妻子打死了。” 文墨嘆口氣道:“這點上倒是合理,隻可惜解釋不了他怎地突然有許多閑錢去流連賭坊啊,我也想弄清楚他到底拿了多少錢出來。” 素影也是嘆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我看你還不如直接去賭坊問問,看看這常彥成最近到底有何不對。” 文墨搖頭苦笑道:“你看我現在這個佛光普照的模樣,人家都說和尚尼姑,逢賭必輸。去賭場?隻怕要給人亂棍打將出來。” 素影那邊半晌沒有出聲,文墨也看不到她的樣子,想來是在憋笑,停了一陣,便聽素影回道:“那你問問攬諸啊,叫龍煙去不就得了?他那副公子哥的模樣,最是合適不過。” 文墨愣了一愣,將腿一拍,叫道:“是了!我怎地未曾想到!”當下便閉目將神識沉入紫府,與攬諸說了幾句,待到睜開眼睛時,便見到龍煙玉樹臨風地站在當地,笑嘻嘻對著自己行了一禮道:“符尊大人有命,龍煙自當粉身碎骨、鞠躬盡瘁。” 文墨見了龍煙,心下頓時有了許多底氣,笑著將事情與他交代了一番,龍煙便領命而去。文墨又與素影說了幾句,素影答應了一聲,轉過巷子角,顯露身形,往大街上去了。 文墨自行走到街上,尋了處茶攤坐下,叫了一壺茶,慢慢等著。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見到龍煙自街角轉了回來,大步走到文墨這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文墨取過一個杯子給他倒了一滿杯茶水,龍煙拱手謝了一聲,接過一口氣喝了個乾凈。他將杯子放下後,抹了抹嘴,開口說道:“回稟符尊大人,學生此去,幸不辱命。我去了這附近幾處賭坊,跟賭坊中幾人打聽了一二,大人你猜,這小子在這幾處賭坊中攏共輸出去多少錢?” 文墨好奇道:“多少?” 龍煙搖頭晃腦,伸出三根指頭道:“學生走了周遭的三處賭坊,查到這小子隻在這三處賭坊中輸掉的銀錢,便有足足三百兩白銀之多。” 文墨將手中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瞪眼回問道:“多少?” 龍煙也是嚇了一跳,文墨向來性子溫吞,極少這般嚴肅,便囁嚅道:“三、三百兩,這還隻是三間他常去的賭坊,若是算上他在其他幾處小賭攤和酒肆勾欄之中的花銷,隻怕有近五百兩之數……” 文墨一手按在桌子邊,將頭低下想了一想,道:“若是他隻花了幾十兩,那他的銀錢來歷便和翠娥之死無關;若是他花了一百多兩,那翠娥之死跟他的銀錢便有脫不開的關係。現下他花了五百兩!整整五百兩!我都不敢想他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龍煙點了點頭道:“正是,學生也想到這一層,便在賭坊中四處尋些常客,想找幾個與常彥成相熟之人。僥幸叫學生尋到了一位,這人曾和常彥成在一處賭坊之中對賭一整晚,輸給了常彥成不少銀錢。學生問到他之時,謊稱與常彥成頗有嫌隙,這人便思來想去說了不少。” 文墨點點頭問道:“那他都說了些甚麼?” 龍煙回道:“大半都是些賭客之間謾罵之詞,隻是其中有兩句叫學生好生在意。一是常彥成曾言說‘升官發財死老婆乃是人生三大幸事’,二是常彥成有一次輸急了眼,在賭坊中叫囂,若是他來日發達,必將此間人等抓了去,挨個打板子收監。常彥成當日說這句話時已是飲了不少酒水,大家隻當他是亂發酒瘋,但還是將他抓來打了個臭死。當日事情鬧得很大,還有衙門官差來將常彥成帶走,是以幾個賭坊常客都記得很清。” 文墨喃喃自語道:“發財死老婆他是占全了……升官?打板子收監?他這般模樣難道還能考取功名做官不成?” 龍煙應道:“學生也覺此事大大不通,故而十分在意。” 兩人正在商議,卻見素影白衣倩然,從不遠處一間胭脂鋪子中出來,直直走到了近前坐下。此時文墨身旁有龍煙這位翩翩公子在,素影倒不必避嫌隱身了。 素影坐下後,朝著文墨搖了搖頭道:“城中有名的脂粉鋪子、金銀首飾鋪子我都走了一遍,從未有人見過常彥成到鋪子裡買東西。” 文墨將指頭在桌上敲動了幾下道:“那便不是為了女子了……” 素影點點頭道:“是啊,好煩人。要不咱們不管了,回去寺裡跟老和尚們說一說,讓他們自己來處理好了。” 文墨搖頭道:“君子一諾,豈能半途而廢了?” 素影還未來及說話,那邊廂龍煙已然拱手開口道:“符尊大人高義,正是吾輩楷模。” 文墨聞言登時臉紅了一下,開口道:“別別別,我還差得遠呢。”隨即將話頭岔開道,“素影,你若是煩了的話,要不找個地方休息遊玩一下,等我將此間事情處置妥當後來尋你?” 素影想了想道:“倒是無妨,你若是想繼續查下去,那就陪著你查唄。反正我也沒甚麼想去的地方,跟著你就好啦。” 文墨倒是未曾想到素影如此回話,不禁笑道:“跟著我?跟著我倒是沒甚麼好的,倒是常讓你費心。” 素影笑一笑道:“還好啦,跟著倒讓我覺著跟以前不大一樣。以前隻是吸食情緒五誌,其實我自己是感覺不到這諸般情緒的,現在我慢慢能體會到這些情緒的感覺了,很是奇妙。” 文墨聽了奇道:“那又是甚麼感覺?” 素影想了想道:“說不出,反正很是奇妙。” 龍煙忽地在一旁開口道:“符尊大人,你看現下咱們又當如何?” 文墨想了一想,道:“問也問過了,查也查過了,現下該輪到去見見真正的苦主了,咱們等天黑了便去那處破宅中等著罷。” 三人又在茶攤之上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陣,便起身會賬,到城中幾處名勝之處轉了一轉。 等到天色暗下,文墨三人又是繞回到常家破宅之中,避開街坊耳目,鉆入了破屋之中。 宅中堂屋被常彥成用一把銅鎖鎖了起來,文墨摸出白天常彥成塞來的那把鑰匙,將鎖頭打開。進了堂屋,隻見屋中桌椅傾倒,櫃門大開,又到左右廂房看了一眼,也是一地狼藉,整間屋子都亂糟糟好似遭了賊人一般。想來常家當日搬走之時極為匆忙,好似有人在身後追趕一般。 文墨和素影在屋中左右查看,龍煙在堂屋中早已將桌椅扶了起來,在屋內當中擺放好。文墨走回堂屋中,龍煙便招呼他過來坐下等候。 文墨四處觀瞧,隻覺得屋內景象淒涼無比,一時竟忽地想起自己小時在遙平縣中的時光。心中正自惆悵之時,文墨忽然覺得有人伸手過來拍了拍自己手,心中悲戚之情登時淡去不少。側頭望去,隻見素影一雙明眸看著自己,眼中依稀帶著點關切之情,文墨臉上紅了一紅,開口道:“我沒事,隻是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素影,謝謝你啦。” 素影也不開口,隻是笑了一下,擺擺手,又坐在一旁望著院中不作言語。 文墨將心神定了定,抬手在臉上搓了一搓,抬4頭透過破損的堂屋屋頂,望向天上星空。今夜常月在天邊微微發亮,將天地之交的星光蓋去大半,天穹之上的主月卻隻是彎彎一鉤,漫天的星光繁復無窮、璀璨明亮,在頭頂匯成一寬兩窄三道星河,炫彩奪目,幾乎將整個天幕都遮了起來。 文墨看了半晌星空,又與龍煙和素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幾句。三人直直耗了整夜,半點事情也未發生,直到聽到城中此起彼伏雞叫連連,又過了一陣天邊一抹白光亮起,三人都未曾見得半個鬼影出現。 文墨看著初升的道道霞光,心下沮喪,半晌不語。龍煙見他麵色不善,尋了個借口趕忙躲了回去。 素影道:“想來是翠娥娘子與我們不熟罷,不願相見……文墨你也別太在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不了咱們再待上幾晚,總能見得到的。” 文墨在心中盤算半晌,也不知問題出自何處,隻得悻悻在屋中隨便尋了個床鋪躺下悶頭大睡。 躺下沒多久,文墨便聽得攬諸聲音在腦中響起:“剛剛龍煙回來與我說了,符主大人,我想說,你們三個可是豬腦子麼?” 文墨張了張嘴,還未來及說點什麼,便又聽攬諸續道:“你且想想,你們三位,一個是有道行的修士,一個是怒倀惡鬼,一個是連我都看不透本相的魔頭。你們三位大馬金刀地往當屋一坐,對麵不過是個剛剛凝聚怨氣鬼身的女子,換作是我,隻怕也要有多遠躲多遠,誰還敢出來?” 文墨聞言愣了一愣,翻身坐起,旋即一巴掌拍在自己現下的光頭之上。 素影在一旁望了過來,滿臉好奇。 文墨忙將攬諸所言之事大致與素影說了一遍,卻是將魔頭之語隱去不提。素影也是恍然大悟,問道:“那今晚如何應對?” 文墨將手在光頭上摩了兩圈道:“龍煙他們不喚出來就行了,若是需要幫手臨時再叫也是來得及的,我自己壓住氣息即可,就是不知你隱身之後鬼物之流可否看得到?” 素影啪得將兩手合在一起道:“這個倒是無妨,我還有一招厲害的隱身之法,用了便是氣息全無,誰也看不出來,到時管教翠娥察覺不到。” 文墨見她信心十足,便也笑道:“那便穩妥了,隻待今晚便可見分曉。” 二人笑著聊了幾句,文墨便盤腿開始修行,素影也隻是安靜坐著,隻等待夜幕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