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坐在破宅之中,一邊修習運轉靈力,一邊等待。到了下午時分,隻見天色慢慢陰沉,不一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水時小時大,將仲夏時節的暑氣澆滅大半,隻是這間宅子屋頂殘破,文墨和素影隻得躲到了裡間廂房之中,尋了處屋頂尚存的乾燥地麵休息。 天色陰沉,晚上便黑得早了許多,待到酉時過了,天色已然黑透。素影見天色暗了下來,便跟文墨交代了兩句,將身上鬥篷抖作一盞燈籠,又伸出手去將燈籠內的燭火輕輕掐滅,整個人登時蹤跡全無。 文墨一個人坐在屋中,夜風透過破損的窗扇吹來,卻是微微有些涼意。他坐了一陣,也覺心下無聊,便起身在這方小小的宅院中四處踱步走動。 走到院中,文墨想起昔日在博平縣中之事,突地有些心虛,便將走到院角那株一合粗細的槐樹旁仔細打量了一番。越看文墨越覺不放心,當下伸出手在樹乾上輕輕拍打一遍,仔細查看了半晌,文墨最終確認這株槐樹就是棵普通的樹木。 文墨搖搖頭,心下隻覺自己好笑。當下便轉身緩步踱回堂屋之中,一跨進堂屋大門,文墨便見到一襲白衣身影站在一邊,文墨皺了皺眉,心道:“素影怎地又現身出來了?莫不是發現了何事?” 其時天色暗沉,破屋之中並無燈火,也隻得借著院外不知何處透來的點點昏黃火光才能勉強視物。文墨一身本事都在符道之中,眼睛上卻未曾練得夜間視物的本事,陽符新得卻也未曾煉化,此刻被夜色所阻,張大眼睛也看不太真切,隻是看著素影好像站在屋角仔細觀瞧墻壁上的紋路。他心下好奇,便也湊了過去,口中問道:“你在看什麼呢?怎地不躲著反而跑出來了?” 湊到近前,文墨才發現這道白衣身影並不是麵朝墻壁。初時看來披散到腰間的長發也不是自背後披下的,而是雜亂纏結的亂發在身前垂下,將那白衣身影的麵孔遮擋嚴實。 文墨想到常彥成先前所說情形,心下悚然一驚,叫了一聲道:“那女鬼出來了!”連忙往後躍開。 跳開幾尺,文墨手中金光繚繞,擺出守禦之勢。西側廂房之中燭光略微一閃,一道白影從房中閃身而出,正是素影。她聽得文墨呼喚之聲,既然所尋鬼物已然現身,自然不必再隱蔽自己,當下從屋中出來,站在文墨身側。 素影剛一站定,文墨身後一陣青光晃動,龍煙也自暗處凝實身影,轉了出來,他往前跨了一步,攔在文墨和素影身前,將二人護住,出聲道:“你便是鄒翠娥麼?我等並無惡意,隻是有事相詢。” 對麵那個白影並未搭話,隻是靜靜站在屋角,龍煙看了幾眼後,突然道:“符尊大人,這個好像不是鬼物……” 文墨在他身後也已看得分明,那身影立在墻邊,穿著一身尋常婦人家的粗布衣衫,隻是身上乍一看似是渾身白色,而今細細看來,白色之中仍透著淡淡的紅綠、土黃諸色,隻是顏色極淡,倒似在一個正常著裝之人外邊又裹了一層極厚的白紗一般。 文墨當日在博平縣中見過眾多鬼魅,鬼魅形象多半都會留存致死傷口在身上,馮家祖宅中秀娘口鼻出血不止,正是當初被人掐頸致死,渾身紅衣乃是被兇手破腹取子將全身染紅之故。蓋因致命之傷必令人刻骨銘心,鬼物又多為執念匯聚而成,故而在鬼物形狀上多有凸顯。 而此時看來,這道身影渾身上下完好無損,隻不過長發披麵,周身衣裝又多有奇異,與各類鬼魅半點相似之處也無。 文墨正在細細打量,對麵那道白色身影突地模糊抖動了幾下,整個身軀都微微扭曲晃動起來。閃動扭曲之間,隻聽得一道非男非女之聲傳來,中間還間雜著噝噝啦啦的細微響動,那道聲音說道:“翠娥?翠娥……那是誰了?是了,我現下是翠娥……翠娥還不是我……” 龍煙眉頭皺起,略略思索,似是想起一事,隨即回身拱手道:“符尊大人,此物絕非鬼類,但與丹元姊姊似是極為類同,學生鬥膽直言,請丹元姊姊出來,當有奇效。” 文墨奇道:“啊?丹元是你姊姊?我還以為她是你們當中最小的……” 素影在一旁嘆了口氣,開口道:“文墨你關注的事情總是那麼怪……” 龍煙輕輕笑了一聲道:“丹元姊一直便是七倀之統領。符尊大人,先不說這個,趁此物還未清醒,還是盡快喚丹元姊出麵為上。” 文墨點了點頭,心念微動,身後空氣中微微模糊一陣,丹元便一身紅衣跳將出來。她一出來先是跟幾人打了個招呼,隨後瞥見前麵那道白影,當下便小小驚呼了一聲:“呀!這裡也有魙!倒是少見得很!” 文墨聽丹元似是對此物極為熟悉,便好奇問道:“你喚它做甚麼?沾?沾又是什麼?” 丹元將手指抵住下巴想了想道:“魙啊,就是那個,嗯,鬼死了就會變作魙啊,我以前也是魙,隻是追隨攬諸大人之後慢慢變得不同以往了。” 文墨聽聞,大奇道:“鬼也會死麼?” 丹元答道:“倒也不算死,嗯,我也不知該怎麼說,與其說是死去,倒不如說是重生,也不是……就是需要極多極多的鬼一並死去,然後就變成魙……” 文墨接話道:“那是養煞麼?是拘魂煉器麼?” 丹元道:“不是,當然不是……是自然而然的……哎呀,當真不知道如何解釋,符尊大人你知道魙是何物便好,如今還有這麼個物事在眼前要去追查,現下倒也不必深究啦。” 文墨聽聞猛地反應過來,當下道:“啊喲,險些忘記正事,你說得對。”隨即朝著那個被丹元喚作魙的物事開口道:“你不是翠娥麼?那你是誰?” 對麵毫無反應,隻是靜靜站立,文墨頓時一敗塗地,愁眉苦臉望向丹元。 丹元笑嘻嘻道:“符尊大人,不是這樣的。”說完便輕輕走到那白影身前,口中隱隱發出聲響,但細細聽去卻又什麼也聽不到。 丹元張著嘴邊“說”邊比劃著什麼,忙了一陣後便放下雙手,隻是定定望著白影。白影全然不似先前那副木然之態,也是提起雙手,比劃了幾下,隨後將雙手攤開伸向丹元。丹元探手出去,將白影雙手握住,隨後頭頂上那顆似笑非笑的蒼白頭顱隨即鉆了出來,一張烏黑大嘴張開,對著那道白影。 白影輕輕閃動,頭上散亂打結的黑發突地揚了起來,無風自動,扭曲搖晃不已,發叢之中並無頭顱之類的物事,大把大把的長發便似是從那脖頸之中直接長出來的一般。 突地從那蓬扭動的亂糟發絲中,一縷細細的發絲激射而出,直直投入丹元頂上那顆蒼白頭顱口中,將丹元與白影連在一起。白影滿頭亂發立時搭垂下來,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徑自不動。 文墨等人見此情形詭異莫名,自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隻得耐心等待丹元。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丹元頂上蒼白頭顱張口將那縷發絲吐出,輕笑一聲又縮回不見。 白影似是完成了一件極大的心事,消耗甚巨一般,周身比之前模糊了不少,間或劇烈閃動扭曲一陣,仿佛是要立時消散一般。 丹元嘆了口氣,又是開口“說”了些什麼,繼而指了指文墨等人,又是一陣比劃。那白影扭曲著朝丹元拜了一拜,又轉過來朝著文墨等人深深拜了一拜,旋即閃動一陣消失不見。 文墨見白影遁走,連忙開口問道:“怎麼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丹元轉過身來,麵上怒氣沖沖,朝著文墨說道:“符尊大人,那個常彥成是個大大的惡人!咱們決計不能放過他!” 文墨見狀便知自己先前推斷之事隻怕八九不離十,素影走過去將丹元手牽住,帶著她走到堂屋中間,龍煙也趕過去收拾了椅子擺好,將丹元扶著坐下。 文墨也跟過去坐在丹元身旁,安慰道:“我也大致猜測到翠娥應當是被常彥成所殺,隻是不知常彥成到底為何做下這等惡事,方才那個你叫它‘沾’的,是怎麼同你說的?丹元你慢慢說,不用著急。” 丹元在心中將話語反復斟酌了一陣,開口將這段事情講了出來。 這隻魙名叫“泯”,乃是大周開國年間一隻冤情極重的鬼魂所化。它化生之後,曾因誤食無辜慘死之人的鬼魂,悔之莫及。便於那時起,立下重誓,此後凡有怨氣沖天的鬼物,吞吃之後必要為其申張冤屈之情。 泯在近十幾年間並不外出巡遊,隻是在一處隱秘之所休眠。前些時日醒轉之後,便到世間遊蕩,到得宛陵周邊,隻見城中一處地方怨氣沖天,尋到近前,卻見是一名婦人在一處破院之中嗚嗚哭泣。 它走到近前詢問,才知這婦人名叫鄒翠娥,乃是被丈夫謀害致死。泯見她怨氣沖天,絕非一個被丈夫謀害的婦人應有的怨氣,便對鄒翠娥說自己可為其伸冤,但代價便是要將她吞吃。誰知鄒翠娥明白泯的意思之後,竟是毫不猶豫便答應了下來。 泯將她吃掉之後,鄒翠娥平生所遇之事便也一並被泯知曉,原來鄒翠娥早先被自己丈夫送去城中一處大戶人家宅院之中,受了整整三天侮辱,直直被人殺害。送回家中後,又被丈夫縱火焚屍。 另有一件隱情,連她丈夫都未曾知曉,便是鄒翠娥在被送去大戶人家之前,早已有孕月餘。丈夫整日沉浸在飛黃騰達的夢想之中,不是很願聽她說話,而她懷孕時間尚短,自己也並不確定,直至死後化作鬼魂才隱隱有覺。此間冤情著實難解,無怪乎她怨氣沖天。 泯在吞吃了鄒翠娥的冤魂之後,便在此處破宅之中留了下來。等了幾日見那常彥成滿身酒氣、鬼鬼祟祟地摸來宅中,手中還提著一根桿子。泯現身而出,常彥成趁著酒勁將桿子往泯的亂發之中捅了過來,泯本就神智遲緩,見他如此狂放,一時竟不知他是何手段,直愣了半晌。 誰知還未等下步動作,常彥成轉身尖叫著從宅院中狂奔而去,泯當即起身追趕,到了門口卻是被一股大力拉扯而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此刻才發覺不知何時起,自己也已被翠娥的怨念束縛在此間院中,不能離去。 泯在此破院之中呆了三五日,便有三人入得院中,這三人周身氣場厚重,泯一時不知深淺,便隻隱在暗處不曾現身。到了第二夜裡,三人走得隻剩一個僧人,泯便現身打算問問清楚,卻見那僧人招手呼喊之間,先前離去的兩人轉眼便又回到屋中。 泯正待有所反應,那僧人又召出了一個少女,少女竟然會講魙語。泯也是大感驚喜,便將自己近來所見之事一一告知,少女承諾會替自己為素娥洗刷冤情,著實令泯大為感激,當下朝著那群人行禮,隨後便不再現身。 丹元邊說邊比劃,將那名叫做泯的魙鬼所說之事一一道來,講完之後將手在椅子扶手上用力一拍,氣道:“這個叫常彥成的人,怎的如此惡毒?符尊大人,你可萬萬不能一時心善放過了他!” 龍煙也在一旁氣憤不已,素影本是對人世間這等恩怨情仇之事不甚在意,但此刻看著好友氣憤不休,自然也點頭稱是。 文墨聽了之後,心下也是怒氣鬱結。他小時便親眼見得雙親慘死,自此之後極為看重家人好友,對此等絕情寡義之人最是痛恨。饒是他看過許多話本,也未曾在其中見過竟有如此惡毒之人,想來世間惡念毒計比之書本中所言,真是甚過千倍萬倍。 他在心下想了一輪,便開口道:“咱們去將那常彥成抓起來,好好問問。這沾鬼所說之事若是有所偏差,倒也罷了。若是常彥成真的如此惡毒,我倒要看看這世間怎地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