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諸一口氣吹完,身軀驟然縮小,化成平日裡那隻黑貓,自文墨影子之中跳了出來。轉頭便對文墨素影二人道:“快快出城,方才動靜鬧得太大,已經有肅天司的人往這邊來了。” 文墨自地上爬了起來,胸腹之間仍舊悶悶疼痛,他咳了幾聲,將淤塞在喉間的血沫吐了出來,喘了口氣道:“稍等,素影,扶我去一趟後院。” 攬諸嘆了口氣道:“既是這樣,你待我將皓華和常在喚出來,這間別院裡的下人眾多,人多嘴雜,都不知到時會被傳成何種模樣,他二人倒是可以將一眾凡人心思洗一洗,也能將上門的肅天司和衙門中人擋上一擋。” 隻見他張嘴吐出一道白色一道褚黃色光華,光華落地,化成滿臉愁苦的皓華和看來老實巴交的常在。攬諸對二人囑咐了幾句,皓華和常在點點頭,轉身往別院之中各處屋舍間尋去。 攬諸轉過身跟著文墨向後院走去,邊走邊說道:“如此一來,這幾日煉化陽符得來的些許靈氣就花個乾乾凈凈了。這幾日我將陽符已然煉化了兩三成,現下怕是要重頭煉起了。” 文墨默然半晌,忽然回道:“那也值得,這幫奸賊,不知在此地做了多少年,也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慘死於此。若是隻顧及一人得失,今天放跑了他們,卻不知又要幾人落難,幾人遭災。” 文墨雖然受傷不輕,但好在攬諸煉化陽符之時也積攢了不少靈力,此刻反哺回來,此等傷勢倒也不至行動不得。二人一貓快步來到後院,院中下人見得先前激鬥景象,早就跑得不知去向,此刻院中一個阻攔的人都沒有。素影扶著文墨到了先前翠娥所說的那間空屋,沿著屋內挖出的黃土臺階往下走了十來丈遠,到了一處極是寬闊的地牢之內。 文墨抬眼望去,地牢左右兩側墻壁之上每隔兩三丈遠便紮著一隻火把,總共十幾支,此刻仍舊在劈啪燃燒。但即便如此,依然是大片黑漆漆的地方未被照亮,就此望去也看不出地牢到底有多大地界,隻怕是將此處別院之下盡數掏空了。 在地麵上,整整齊齊排著兩排屍體,屍體手足俱被砍斷,胸腹之間皮肉肋骨被人切開,分作四瓣被鐵鉤勾起,宛如一朵朵血肉花朵一般,就此望去大抵有四十多人,氣息全無。地麵上隱約有著些橫豎的細長溝渠,在整座地牢間勾連延展,勾勒成了一片偌大的陣圖模樣。 文墨見到此般慘烈景象,皺了皺眉頭,將牙齒咬了一咬,隨即又細細嗅了一下,奇道:“怎地一點血腥之氣也聞不到?” 素影看向他道:“我還以為你見到這般場景會有些不適,怎地這麼冷靜?嗯,我也不知道為何沒有血腥味,許是有通風的井道罷。” 文墨搖搖頭道:“我小時在遙平縣裡見過的比這個慘多了。嗯,不會是通風井道,火把的煙味沒有散去。” 攬諸跳了一下,坐在了文墨肩頭,開口道:“血煉陣,血腥氣全被這個陣吸走了,怎地這人族地界冒出來妖族的陣法了……” 文墨奇道:“這是妖族的陣法麼?我說怎地看不懂。” 攬諸點點頭道:“是萬妖之國倉決那邊常見的東西,倉決國民用來精煉血食的陣法,難不成這知州在修習妖族法術?” 文墨想了一想,毫無頭緒,素影卻是在一旁開口道:“我方才下來之時就覺得有些奇怪,這些人和我之前見過的幾處地界很像。” 文墨回了一句:“甚麼?” 素影托著下巴,點頭道:“嗯,文墨你也見過那個地方的呀,就是咱兩第一次見麵的那裡,我記得是個匪寨來著。” 文墨猛然抬頭應道:“博平縣度龍山?” 素影回道:“是了,好像是叫這個名字,那座匪寨地牢裡也是關了好些女子,那些女子身上的味道和這裡的很像,另外我也在其他幾處匪寨的地牢裡見過。嗯,每次見到我都覺得這些女孩子很是可憐,便將那些賊匪的五誌全數抽乾了,沒成想這次倒是在城中見到這個場景。” 文墨問道:“味道很像?是什麼味道?” 素影一根指頭抵在下巴上,抬頭想了一陣,搖頭道:“我也說不清……” 攬諸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陰氣,都是些天生陰脈極重的女子。” 素影恍然大悟道:“是的!是陰氣。” 文墨邊聽素影說話,邊在四處打量,無意間瞥見左側墻角似乎堆放著一些物事,便走過去,原來是幾堆衣物,想來是被抓捕誆騙來此的女子身上所穿,如今隻是隨意地堆放在墻角。 文墨翻著看了幾件,卻發現很多都是破爛襤褸的衣褲,他將幾件破衣拿在手上,忽地好似有件事情要在腦中浮現,但細細想來卻又抓不住半點頭緒。此刻時間緊急,文墨倒也不及細想,便將衣物扔回地上。轉頭又看到前麵靠墻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方稍大些的木箱,文墨緊趕兩步,上前查看。木箱上繪著幾處精美花紋印記,掛著一塊小小的銅鎖,銅鎖上也鐫著同樣的花紋印記,鑰匙尚插在鎖眼之中,一看便知先前有人離開匆忙,竟然忘記將鑰匙拔下。 文墨抬手將木箱蓋子掀開,隻見箱子內整整齊齊排著若乾赤紅晶瑩的珠子,個個有蠶豆大小。粗略一數,這一箱怕是足足有兩三百粒。文墨心下道:“找到了!” 素影跟著過來,問道:“咦,這是什麼?” 文墨回道:“方才聽那王楨雨提及一物,好像叫甚麼血蓮子,剛剛攬諸又說此地是血煉陣,我便想著這班人在這裡殘害無辜,隻怕是為了煉製什麼邪物,想來便是這箱紅珠子了。咱們等下一走了之,若是把這些東西留在此處,隻怕這些人背後的魔頭依舊能得償所願。我要把這箱子東西偷偷拿去交給玄色大師,讓他替這些枉死之人做個超度法事。” 素影點點頭道:“倒也是個辦法。” 文墨將那方木箱收入腰間芥子袋中,舉步又往地牢深處走去。 往深處走了十來丈,文墨找攬諸確認了位置,便揮手用朱墨筆起了一道雷符,往地上勾勒成陣的細長溝渠間轟去,幾道雷光四處彈跳,將整座陣法毀去大半。 陣法一破,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撲鼻而起,文墨有意控製著道道雷光,將墻上火把挨個擊落。火焰落在地上,將一眾屍身之下的草席引燃,整個地牢霎時一片火海。 文墨素影二人帶著攬諸轉身便往地麵退去。出了地麵,攬諸開口道:“皓華和常在將前來巡查的官府眾人攔在前麵大門口了,現下快攔不住了。” 素影道:“這邊翻出去好像就到街上了。” 文墨也不多言,朱墨筆微顫,將兩道神行符甩了出來,攬諸已然跳回文墨身後影中。神行符青光閃動,文墨和素影二人往空中一躍,身影閃動,急往城外而去。 別院門口,一乾官府之人正在與皓華和常在據理力爭,皓華二人擔心來人身上帶有固化心神的法器,便未曾施展魘術迷惑,隻是自稱乃是別院之中的仆人。將一乾官差攔在門口,此刻心中傳來攬諸呼喚之聲,當下二人便化作兩道光華疾飛而去,剎那便不見蹤跡,將門口一乾官差唬了個瞠目咋舌。 直到此刻方有州府本宅中人帶著肅天司的修士繞過街角,匆匆趕來,已然晚矣。 文墨和素影一路出城,隻挑小路行走,往西趕去。沖出去二十多裡後,文墨覺得胸腹之間內臟仍是隱隱作痛,便和素影一同放慢身形,在一段林間小路上慢慢往前行去。 走了一段,文墨忽然“啊”了一聲。素影忙道:“怎麼了?牽動傷勢了麼?” 文墨擺了擺手,示意素影先不要出聲,隻是站在原地閉目細想。過了片刻,抬頭望向素影道:“我想到了!” 素影奇道:“什麼想到了?” 文墨道:“方才不是在那地牢中看到許多衣物麼?許多衣物都是破破爛爛的,好似都是乞丐身上扒下來的。” 素影點點頭道:“我也看到了。” 文墨道:“先前還未遇見你們,也是我剛剛下山之時,我曾在一處叫做洪陽鎮的地方,遇到過一件怪事。”隨後,文墨便將洪陽鎮中小乞兒詭事略略講了一遍。 素影聽他講完,回道:“果然奇怪,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這般怪事。” 文墨道:“事情是奇怪,但是我剛剛看到那些乞丐衣服之時,便隱隱想到,似乎跟那間破廟外邊聚集了許多乞兒鬼影之事有些相似。隻是一時難以將兩件事情連在一起,也不知為何會想到洪陽鎮的乞兒。” 素影點頭道:“是呀,這世間乞丐聚集之處多得很吶,總不能天下乞丐都有關聯啊。” 文墨慢慢道:“後來毀去地牢裡的陣法之時,那些陣法的勾勒圖像總叫我有些眼熟,你知道我是修習符法的,對這些扭來扭去的圖形總是十分在意的。” 素影聽他說的鄭重,神色也是慢慢肅穆起來,回問道:“那你是在何處見到這些圖案的?” 文墨道:“正是在那處破廟中的墻麵之上,當日看了便覺那些圖文路數奇怪,不似符法也不似陣法,如今才知道那是妖族的血煉陣……隻是此處距離那西南地界的洪陽鎮豈止萬裡之遙,怎地會有這一模一樣的陣法紋路……” 素影也低頭想了半晌,朝著文墨道:“想不明白。這中原腹地,西南邊陲,都離著倉決妖國十萬八千裡遠,總不能是有倉決的妖族跑來人族地界留下些陣法吧?也太匪夷所思了罷。” 文墨有些遲疑道:“這……天下之大,或許也是無奇不有的?” 素影見文墨皺著眉苦思,便上前將文墨扶住,安慰道:“先不說這宛陵城中事情,咱們所知甚少,一時想不來也屬常事。單說那破廟中的紋路,那也是數月之前的事情了,隻怕你記混了也是有的。你身上方才受了傷,先別如此勞心費神,先找個地方休養才是正經啊,你的傷怎樣了?” 文墨輕輕吐了口氣,將腦中紛亂思緒拋到了一旁,靜靜感受一番,隻覺胸腹依舊有些悶痛,隻是一來有本門心法環轉運氣,又有攬諸在體內護住幾處緊要經脈,想來傷勢雖重,但也算暫無大礙的局勢。 二人往前又慢慢走了幾裡,出了樹林往西繼續行去。 ----------------- 京洛,棣王府。 當日清晨,棣王樂琰早早起來,已在後花園中練過幾輪拳腳。此時正在同王妃坐在花廳之中。早有府中丫鬟下人將各色點心茶水端來,流水價般在花廳中的一方大桌上擺的滿滿當當。 棣王樂琰笑嗬嗬地拈了幾塊點心,放在王妃麵前碟中,自己麵前則擺著一碗紅棗蓮子羹。樂琰將鑲金牙邊的青花羹碗端起,剛剛嘗了兩口,忽地麵上一凜,隨即將羹碗往桌上放下,淡淡開口道:“夫人,本王想起有件要事還未處置,先去書房了。” 王妃將手中湯匙放下,眼睛眨了兩下,開口應了一聲。樂琰站起身來,便往書房中去了。 到了書房之中,樂琰隨手將門在身後關上,踱至書桌前坐下。在桌前沉吟半晌,樂琰抬手輕輕一揮,隨後便似虛虛托著一物一般舉在臉側。在他手中一抹黑色影子慢慢浮現出來,凝實清晰後,原來竟是一隻碗口大小的圓形黑色甲蟲,靜靜趴在他手心之中。 樂琰伸出另一隻手,在甲蟲背上拍了兩下,甲蟲抖了片刻,背甲殼裂開,其中隱著的雙翅抖動起來,隨即一道粗豪聲音傳了出來:“什麼鬼事情,這麼一大早便來煩我?” 樂琰嘴巴陡然裂開,嘴角直直咧到了耳根之處,口中尖牙交錯,發出聲音全然不像先前在花廳中一般敦厚深沉,直似金鐵摩擦,粗糲刺耳:“檮杌,我前日裡策反了的王長史,如今在宛陵被人吃掉了。” 甲蟲中那道粗豪聲音道:“怎的?我在這左近便是我吃掉的麼,你堂堂渾敦妖王還要替一個墻頭草般的人族出頭不成?” 樂琰嗤笑一聲道:“誰又說是你吃的了?隻是我在他身上種下蠱蟲,自然心有所感,他似是被儺獸吃掉的。” 檮杌那邊聲音靜了片刻,忽地急急傳來:“儺獸?這世上十二儺獸已然被帝君封了十一隻,你是說……” 樂琰應道:“便是那一隻。” 檮杌在甲蟲那頭含混罵了一句,又續道:“我道是何事能讓你寧肯耗費傳音蠱也要來尋我。知道了,本王這就去將那小子抓來。” 樂琰急忙開口叮囑道:“要活的,不要死的。若是死了,九符又要四散不見,帝君交代之事,你貴為四王之一,萬萬不可怠慢。” 檮杌應了一聲,樂琰手中甲蟲鞘翅收攏,不再傳出聲音。棣王樂琰將傳音蠱隨手一揮,蠱蟲便淡淡隱去,他一張獠牙闊口合了起來,麵容復又變得如之前一般威武莊嚴。 樂琰也不起身,仍舊坐在書房中,右手在膝頭緩緩拍打,沉思片刻便站起來走出書房而去。 ----------------- 文墨和素影往前又行了十來裡,出了那片樹林,文墨為防在路上撞見旁人,便將身上道袍復又換作一套文士打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和素影二人結伴而行。 二人出得樹林,便見到前麵不遠處路旁有一片四五間茶攤,兼做各色早點。亂哄哄不少獵戶農人、過路的文人士子、行腳的商人在攤子裡買飯過早。 原來前邊不遠便到崇山腳下,不少人早早來到此處,盼著爭一炷頭香,都未曾來及用早飯。清早進香的香客此時正是下山返回,此處便是下山的必經之地,不少周遭的鄉民便在此處支起攤鋪,售賣飯食茶水,端地是個上好的地段。 素影拉著文墨走了過去,尋了間茶攤空位扶著文墨坐下,又叫了一壺茶水。等到小二退開後,便轉頭對文墨道:“你且在此處歇息片刻,此處人員混雜,你不出聲便沒甚麼人注意你。前麵全是官道,我隱身去看看是否有官差攔路搜查,若是無事,我等下回來叫你。” 文墨一路過來,還在運功溫養傷勢,聞言便感激地笑一笑,對素影道了聲謝,自己倒了杯茶水,在此處休息。 素影轉身往路上走了幾步,繞過前麵幾株大樹後,見無人注意便悄然隱去身形,不見蹤影。 文墨一個人坐在茶攤裡,將先前那處血煉陣法細細想來,又仔細回想洪陽鎮旁那間破廟墻上的紋路。正想得頭暈腦脹之際,忽地一道高大身影往自己對麵凳子上坐了下來。 文墨抬頭看去,隻見一個壯碩大漢坐在自己對麵,坐在凳子上比平常人站著都高,方麵闊口,黃發披肩。大漢嘴巴張開,口中尖利獠牙森然發亮,一道粗豪聲音低低傳來道: “你動一動,本王便叫這地界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