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先前昏了過去,神識卻並未就此渾噩沉淪,雖是無法感知外界周遭事物,但在自己體內卻是清醒無比。神識順著經脈而行,卻驚訝發現,雖是多日遭受檮杌妖力侵蝕燒灼,但渾身經脈竟然半點損傷也無,此刻細細查看,卻隻見周身經脈大穴金光閃閃,似是被鍍上了一層精金一般。 文墨大為驚奇,當下神識意動之間,已然來到升陽紫府之內,隻見紫府之中兩枚神符飛速旋轉,迅疾異常,此時觀瞧已然無法看清陰符陽符的細部圖像。 文墨正在驚訝之間,紫府之內真氣翻騰,憑空凝出一道黑影,正是攬諸的貓形身軀。攬諸在半空中漂浮而來,兩隻前爪抬起,遙遙對著文墨行了一禮,開口道:“符主,陰陽交匯,龍虎交濟,九符之基將成,實在可喜可賀。” 文墨愣了一愣,開口道:“當日你不是說少說也要一年半載麼?怎的這才幾天便要大功告成了?” 攬諸笑道:“還是要多謝檮杌成全了,他灌入符主體內的妖力,不知怎地駁雜不純,但盡是純陽之力,我細細分辨,其間似是有人族修士的功力,又有大妖的妖力,但對於陽符來言,每一分卻都是上好的補品。嗯,也不知他是從哪裡費心弄來這許多純陽之力,倒是便宜了你我。” 文墨疑惑道:“那咱們算是吸了他許多靈力了?他豈能不知?” 攬諸搖了搖貓頭,笑道:“符主有所不知,這陽符煉化所需純陽之力對現下的你而言,自是需要一年苦功,但對那修行數千載的檮杌而言,隻怕還沒他一拳之力耗費的靈力多。他將之打入你的體內,本來就是想用這浩瀚妖力將你渾身靈力鎮壓,壓根也沒想過咱們竟然能將這許多妖力一一煉化,收為己用,自然不必多慮他會否在乎這些許妖力損耗。” 文墨聞言鬆了一口氣,繼而喜道:“那咱們趕快去幫手,外邊已經和檮杌還有另外一隻妖王打起來了,我方才好像還看到了我師父也在場……嗯……雖然長得不怎麼像,但是師伯說是,那應當不會錯的。” 攬諸探出貓爪在文墨肩頭拍了一拍道:“符主且莫心急,還差少許,陽符陰符是已然煉成,但你體內還差一條帶脈尚未淬煉完成,稍後片刻便好。” 文墨奇道:“陰符陽符還要管淬煉經脈的麼?” 攬諸回道:“原本是不相乾的,但陰陽匯聚之後,以符主你現下的經脈情況,怕是擔不住這股子靈力沖刷,我可不想符主你催動幾招之後便即筋脈寸斷。” 文墨心下大窘,知道實在是因自己修為不精,致使兩符煉化進度受阻。 攬諸見他不做言語,多少猜到他心中所想,卻也不再多言,隻是凝聚精神將經脈淬煉之力加快了少許。 過了半晌,文墨隻覺腦內一陣清明,渾身焦灼酸澀之感不復存在,一股溫煦平正之氣充盈四肢百骸,凝神望向紫府當中,卻見一黑一白兩道神符此刻已然融為一個黑白相間的小球,懸在紫府正中緩緩轉動,不斷有浩大氣息自其中陣陣擴散開來,將整個紫府映的明亮無比。 文墨睜開眼來,先是覺得一陣光華閃過,待得光華暗去,卻又覺得四周似是有些過於暗淡了。他抬頭望向周遭,隻看到眾人正望向自己,滿麵驚詫,連自己師伯也是一臉訝異。 文墨自覺麵上紅了一紅,當下便往遠處望去,卻是見到檮杌不知為何,身軀比之前些日子又漲大了不少,正在對著護住眾人的罡氣護罩連番轟出重拳。另外尚有數道黑影在護盾之外飛舞撞擊,整座護盾已然遙遙欲墜。雲鬆子師伯委頓在地,胸口一大灘鮮血,素影不知何時也已站在人群之中,人群正前方那被人叫做紫霄宮主的師伯似是正在勉力支撐護盾,但仍不停口吐鮮血,當日在天河山中見過的韓舞和獨孤秋兩位師兄師姐也是臉色白中帶灰,嘴角血跡宛然。 文墨見狀便知此時局勢極是不妙,當下伸手自懷中掏出那桿朱墨筆,隻往空中揮了一揮,一道宛如席大的金色符咒應聲甩出,附在了罡氣護盾之上,整座護盾登時金光大作,耀眼非常。沈幼君隻覺身上一輕,本來被兩名妖王壓製得頭也抬不起來,此時那股巨力卻陡然消失了大半。 文墨一道符文揮出,反倒將自己也嚇了一跳,心中暗忖:“怎地這一道金甲符文如此之大了?”攬諸在他腦內笑道:“陰陽輪轉,生生不息,符主,你且放手而為即可,不必束手束腳。” 文墨將心定了一定,對著素影等人點了點頭,隨後便走到徐渺渺身旁,開口問道:“師伯,師父人呢?” 徐渺渺往大陣外那道影繭處揚了揚下巴,示意道:“你師父被妖王抓了。” 文墨轉頭望向場中,隻見檮杌狀似瘋魔,口中嗬嗬怒吼,一雙虎爪在金光大作的罡氣護盾之上輪番不停擊打,激得護盾金光亂竄、轟然作響。在檮杌身後有一團碩大的黑影,不斷鼓脹起伏,其上間或撕裂一兩處裂縫,透出數道明亮至極的白光,須臾間便又愈合平復。 文墨回頭探詢般望向師伯,徐渺渺點了點頭,說道:“你師父被另一名妖王使計困在那處黑影之中。” 文墨也不多言,抬腳往前邊走,隻一步便跨出護盾。左手往側方隨意抬了一抬,檮杌腳下驀地金光亮起,一口四四方方的金光匣子陡然出現,將檮杌往中間一罩,直激得他狂吼陣陣,拳腳齊出,那金光匣子隻是嗡嗡作響,卻不見分毫顫動。周遭彩霧彌漫,在文墨周身激起陣陣金光漣漪,卻是半點也傷不到他本身。 文墨抬腳走到場中,站在困住師父的影繭之側,抬頭望天上看了一看,開口道:“是叫做渾敦麼?先前聽檮杌是這般叫你的,堂堂妖王,何必藏頭藏尾,你不是想要抓我麼?我現下就站在這裡,你大可動手了。” 文墨話音一落,一道陰冷聲音在場中回蕩而起道:“好膽色,果然英雄出少年,那你還不束手就擒,難道還要本王親自動手麼?” 文墨歪了歪頭,似是望著極遠地方,神遊天外一般,口中卻是輕輕道:“宛陵城中之事,是你派人做的罷。”隨後自腰間掏出一方木箱,托在手中,此時被陽符將全身經脈淬煉一遍後,這本需雙手捧起的木箱,隻憑單手便輕輕托住了。 渾敦聲音沉默半晌,終於又在場間冷冷響起道:“你在說些什麼,本王聽不太懂。” 文墨嘆口氣道:“這口箱子上的花紋,和你鞋子上的花紋,還有你腰帶上的花紋,一模一樣,這箱子裡裝的可是宛陵城中冤死百姓的血肉精華,乃是我在城中知州公子別院地牢之內所得。你鞋子方才就踩在我胸口,我看得一清二楚,你須抵賴不得。” 渾敦陡然嗬嗬笑了兩聲,不屑回道:“區區一道花紋,也能當作罪證,你人族官員之罪,沒得賴到我妖族貴胄身上來,人族之鄙,可見一斑。即便是本王所為,我妖族食人,本就天經地義,你又能奈我何?” 文墨恍若未聞,仍將木箱托在手中,雙眼瞇起,似是望著宛陵方向,淡淡道:“這箱子內共有紅色珠子三百三十一粒,名叫血蓮子。這名字乃是當日有一自稱棣王府長史的人所提及,我聽他言辭乃是為棣王收集此物而來,在大周之內不知多少百姓被棣王府的人用這般慘烈手段傷了性命。這上麵的花紋跟你身上的花紋一樣……渾敦妖王,或許我應當稱你一聲棣王才是。” 渾敦稍稍沉默片刻,忽地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後,回道:“還是那句話,區區一道花紋,怎可當作罪證,你……”話音未落,一道黑影陡然從地上一處焦痕內電射而至,卷向那方木箱。 文墨早有提防,腳步往後一撤,一隻黝黑發亮的虎爪從他身側虛空之中探出,一爪將那道黑影按在地上,竟是一條漆黑細長的小蛇,蛇身延伸至那處焦痕之中。文墨順手將木箱收入腰間,雙眼黑眼仁閃閃發光,不知何時竟已化作兩顆太極圖在眼中緩緩轉動,他望向那處焦痕,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輕聲道:“抓住你了。” 繼而一顆頭生鹿角的虎頭跟在虎爪之後,自虛空之中探出,一口咬住黑蛇,往外一扯,一道人影被從那處焦痕之中生生扯了出來,華服闊口,犬牙橫生,正是渾敦妖王。 渾敦被攬諸巨力自隱匿之處猛然扯出,當下右掌劃過,將那條自左袖口中探出的黑蛇生生切斷,隨後在空中一個轉折,往後躍開數丈。 在地上甫一站定,便自他渾身衣服間隙之處猛地湧出無數漆黑小蛇,嘶嘶之聲大作,百十顆蛇頭俱是對著文墨大張血口,渾敦麵色鐵青,兩眼死死盯著文墨身旁那正從虛空之中緩緩行出的虎形猛獸,片刻後,渾敦開口道:“攬諸儺獸,你這妖族的叛逆,終究還是選了人族麼?” 攬諸此番並未現出法天象地的真身,隻是尋常巨虎大小,早已不是之前那般隻剩黑骨的模樣。它虎頭鹿角牛身,身軀筋肉虯結,足有七八尺長,一對肉翅收在兩肋之側,通身漆黑皮毛,隻背上有三道眼瞳模樣的白色紋路。攬諸自虛空之中現身後,懶洋洋往地上一坐,一雙虎目之中蒼藍火焰升騰,瞪著渾敦,口吐人言道:“你這狗子瞎說些甚麼?本座隻認符,不認人,你是第一次聽說麼?” 渾敦冷哼一聲,左手空空的袖管之中又探出數條黑蛇,黑蛇盤延纏繞著一隻小小的卷軸。渾敦伸出右手將那卷軸輕輕拉扯開來,隨即開口道:“既如此,那今日怕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麵了,你們有何遺言不妨此時多想一想,等下恐是來不及了。” 話音一落,那隻卷軸之上一股灰色煙氣騰騰冒起,一道道灰白之中又微微帶黃的影子飛速竄了出來,在渾敦頭頂之上兩三尺高處列做一排,文墨抬眼望去,竟是一排硝製好的人皮,足有二三十張,此時正在隨風輕輕擺動。 渾敦將卷軸復交左袖中群蛇纏住,右手往空中輕輕扇了兩扇,周遭那大股的彩霧灰煙猛地往人皮之中蜂擁而去,那排人皮便個個鼓脹成形,手腳緩緩扭曲擺動,仿佛又活過來了一般,麵容也不似之前模糊不清,逐漸眉目清晰起來。 雲鬆子和沈幼君在大陣之內,強打精神看去,那一排人皮之中竟有幾人乃是二人所識之人。江北大豪聞人兆華,乃是火靈拳的一代豪雄,以武入道,交遊甚廣,為人豪邁灑脫,十餘年前便有傳聞他於一處神山之中入仙人洞府閉關,門下弟子遍尋之後方得他所留一封書信,不想竟已喪命於妖王之手。 兵家宿老穆中群,乃是先皇麾下忠武將軍,著有兵法十卷,修為深不可測,後有傳聞言說他滯於兵道瓶頸,閉關十數載未曾出山,此刻看來,卻不知何時為渾敦所害。 又見到一人麵目如生,竟是前朝大儒常謙常守正,一身浩然訣磅礴雅正,門人不知凡幾,隻因恪守忠義,不願輔佐本朝,故而在深山隱修避世,雲鬆子曾得天大機緣與他有過一麵之緣,卻不知何時也被妖王傷了性命,作成這般人皮傀儡。 雲鬆子和沈幼君二人越看越是心驚,當下對望一眼。想來這二三十具人皮傀儡,盡是些隱世大修,卻被妖王暗害,如今反成了妖王手中的傷人利器,雲鬆子忙開口高聲提醒道:“雲崖!這些人皮都是些前輩高人,雖已身隕,隻怕餘威尚在,你當要小心!” 文墨聽聞,回頭應了一聲,轉過身來。他對這些許風雲人物卻是一個不識,隻當雲鬆師伯怕自己輕敵,故而好心提醒。 想了一想,文墨將朱墨筆在手中轉了兩圈,對渾敦微微一笑道:“你也要來比人多麼?”筆尖微顫,一顆圓圓的古樸符文淩空勾勒現形,筆觸行至一半,文墨心中忽地一動,符膽之處繪製較之平日變了一變,更是帶了一道陽符之力鎮入符中。 陰符符膽,正則驅神,反則役鬼,平常文墨驅動陰符,用的皆是反繪符膽,攬諸所驅七倀俱為鬼物,如今文墨見渾敦招數皆是鬼氣森森,料想以鬼敵鬼,難有奇效,故而將符膽之處以正向繪製,又調了一道陽符之力融入其中,取其陰中有陽之意。 一顆陰符半空凝聚成形,玄色光芒微微一閃,中間雜有一星白芒,隨後符文化作絲絲霧氣散去,便有七道身影自文墨身後憑空魚貫而出,站在場中,前頭站著一人,左右各站著三人。 站在正中的仍是紅衣華服的丹元,隻是此時她已不是往日那般詭譎形象,紅衣仍是華貴精美、金線生霞,頭頂金冠寶珠、熠熠生輝,臉上也已無紅布遮蓋,隻是仍舊一襲紅紗如煙似霧遮住下半張臉龐,身側瑞靄繽紛、瓊香繚繞。 她左右站著兩人,一人赭黃袍帶加身,手中一支粗大墨筆,另一隻手中攥著一本冊子,帶著一頂明珠寶鉆攢成的官帽,一身王權貴氣,正是思倀常在;另一人身材矮小,隻到尋常人腰間高低,渾身上下玄盔玄甲裝配嚴實,內裡襯袍俱是皂色,一麵純黑精鋼打造的兇神麵具戴在臉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雙手各提著一柄金柄黑刃的長刀,刀身幾乎比這人身形還長幾分,其上又有金色蟠龍沿刀背盤延而上,看來兇煞騰騰。 再往左右站著的乃是龍煙皓華二倀,此刻也皆換作神相。龍煙一襲青紗籠袍,頭帶逍遙長巾,麵如冠玉,頜下三綹長髯,身上本來掛著的詭譎麵具皆已不見,化作詩文墨寶落在長袍之上,那張狐貍麵具此時也已變作一隻青銅小鐘被他拎在手中。皓華一身白色儒衫,手中也不再擎著哭喪棒、招魂幡,而是換了一支白玉笏板搭在臂彎裡,另一手提著一麵小鑼。 再往外邊則是站著兩人,一者是個一襲白衣的中年秀士,眉目低垂,手中卻握著一柄銀光閃閃的小錘,另一人則是一位身著粉裙的二八佳人,眼眉與丹元卻有幾分神似,額頭點著嫣紅花鈿,雙眼卻是緊閉,雙手抬在身前,托著一段長長的粉綢。 文墨將七人望了一望,先前在靈泉穀中之時,幾人俱曾照麵,此時麵容雖有不同,卻依稀均能分清。紅衣的喜倀丹元,綠衣的怒倀龍煙最是相熟,皓華與常在這悲思二倀,此時倒似是皇室能臣麵容,那黑盔黑甲、鐵臉覆麵的乃是恐倀玄冥,白衣秀士似是先前見過的驚倀龍曜,粉裙的女子想來必是憂倀守靈。 文墨一麵在心中感慨,執掌陰符直至今日,方才讓七倀齊出,自己修習實在不夠勤勉,一麵將手一揮,遙指渾敦。七倀齊齊往前疾沖而出,而渾敦那邊彩霧灰煙此時已然盡數歸於人皮傀儡之內,近三十具麵容蒼白,肢體扭轉的鬼物正好個個落在地上,往著這邊廂直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