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下到半山腰間,回到觀裡,卻剛剛好見到師父從外間溜溜達達而歸。雖是個少年人的模樣,但雙手背後,弓著腰走路的姿勢,卻是像個老頭一般。 文墨連忙上前攙扶,徐鳴見他迎了上來,乾咳兩聲,挺直了腰背,昂首踏步進了山門。 文墨將沈幼君所言之事,同徐鳴和徐渺渺二人細細說了一遍。二人彼此對看一眼,徐鳴想了想道:“皇帝是個做什麼的?” 徐渺渺嘆了口氣,不想理會師弟耍寶打諢的把戲,開口道:“文墨,你自己決定,若是需要我二人陪你同去隻管開口便是。” 文墨道:“師父和師伯還是陪弟子同去吧,弟子實在心裡沒底。這一年半載之間,弟子凡是所到之處,皆是禍事不斷,想來弟子怕不是個災星轉世。沒的長輩陪在身邊,若是在京城這等地界鬧出些事來,隻恐這一世都不得安生了。” 徐鳴擺了擺手道:“怕甚麼?隻管鬧過去,你有師父在這裡呢。” 徐渺渺輕咳一聲道:“孩子是怕惹了事情,後患不斷,不是怕惹了事情沒人撐腰。文墨,莫聽你師父拱火。這番前去是打算駕雲而去,還是找你雲鬆師伯他們借柄飛劍過去?” 文墨心下其實對去往京師並不熱切,駕雲禦劍俱是幾日便到,他全然不想這般急忙忙趕過去,心下隻盼在路上多捱些時日,京中等得不耐煩將他忘了才好,哪裡會答應師伯這兩條辦法。想了一想,回道:“師伯,不若我們就這般一路悠悠閑閑,遊山玩水地過去,如何?弟子這些時日在江湖之上也見了好些師父的故人,師父也好在路上與我好好講一講。” 徐渺渺笑道:“隻要你不急,那便如此。”徐鳴撓了撓頭道:“都是些打打殺殺的舊事,卻有什麼好講的?” 文墨笑著道:“弟子便喜歡聽這些打打殺殺的故事,那便這般說好啦,師伯師父,咱們何日啟程?” 徐鳴回道:“再拖些日子怕是北邊要冷得難捱,不若趁著秋高氣爽,明日便出發吧。” 晚些時候,素影也從外邊晃了回來,聽她言說是和洛江蘺、韓舞二人結伴去了山下集市。文墨將去往京兆府的事項與她說了一遍,素影忙又折了回去,與洛韓二人告別一番。 到了第二日一早,徐渺渺復又將白鶴觀收起,四人一行往山下行去,沈幼君和雲鬆子二人自紫霄宮中尋了來,江隨雲、韓舞等人跟在後麵,大家為文墨師徒準備了去往京中的一應事物,定好了十月底前當可入京兆城內。 告別之後,諸位劍派弟子又返回山中各自忙碌,沈幼君與雲鬆子二人又將文墨師徒四人送出好遠。到了山腳,沈幼君回了紫霄宮中,雲鬆子仍站在路邊默默無言,隻是揮手。文墨走出好遠後,返頭看來,猶見到雲鬆師伯一身青袍立在路邊,一動不動。 ----------------- 順著洛水而上,直入虢州北境十萬大山深處,一處不知何名的山巒之中,此處崖陡壑深、山高嶺峻,四下裡怪石嶙峋,半山中雲遮霧罩,不知多少年歲無有人煙。隻在半山一處深坳裡,卻是結了一間草廬,有三個人坐在其間。一個黑衣黑袍的道人坐在上首,其下兩人卻是坐也不敢坐下,隻是半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那兩人正是渾敦與檮杌。 道人坐在上首,平日裡橫負在背上的黑棺此刻平平放在身側,他抬手自另一側木桌上端起茶碗,將其上的茶末輕輕刮去,淺淺啜了一口,笑道:“山間粗茶,味澀而回甘,倒也有一番天然之樂。渾敦汝卻是個妙人,能在此處尚有別府,倒是應了幾分淡然山野的妙趣。” 渾敦半跪在地下,聽了道人言語,嚇得渾身抖了兩抖。雖是伏身低首,道人看不清他麵上神色,但依然半點不敬也不敢掛在臉上,隻是低聲連道:“臣死罪,臣死罪。” 檮杌雖也是跪在地下,臉上卻滿是委屈,側頭匆匆瞥了一眼渾敦,眼中閃過一絲怨懟。 道人抬手將茶碗輕輕放回木桌上,淡淡開口道:“檮杌汝呢?可有何要說的麼?” 檮杌將頭又低了幾分,開口道:“回帝君,此事未成,檮杌首當其罪,懇請帝君責罰。” 那黑袍道人正是倉決妖帝燭九陰。 燭九陰抬手在雙膝之上輕輕撣了撣,隨意道:“哦?何出此言啊?” 檮杌沉聲道:“出戰不利,輕敵妄為,識人不明,以至功敗垂成,還要累的帝君親自出手搭救,實在是大滅我倉決聖國的威風。” 燭九陰右手食指在木桌上輕輕叩了兩下,道:“那檮杌,汝此次入周,所為何事啊?” 檮杌道:“滅殺周國修士,造勢攻上紫霄宮,逼迫沈幼君自邊關回防。” 燭九陰嗯了一聲,道:“那汝在紫霄宮可見到沈幼君否?” 檮杌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一事,喜道:“如此說來,帝君在邊關一事已成?” 燭九陰道:“邊關十二處陣路關隘已通。” 檮杌連道:“恭喜帝君,賀喜帝君,啟陣大事,又進一步。” 燭九陰輕輕揮了揮手,轉向渾敦道:“渾敦,汝事又有何進展啊?” 渾敦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回稟帝君,京洛周邊共計三十七處關隘,外加京兆府中二十一處關隘,俱已通達,整個周國境內,唯有天華山周遭地界共計十八處關隘未曾鋪設,若是邊關十二處俱已通達,那全境之內三百六十五處關隘隻差天華山這十八處了。” 燭九陰麵色如常,似是渾不在意渾敦所言事項,隻是淡淡說道:“甚好。”隨後閉著雙眼,半晌未發一言。 渾敦跪在地上,隻覺周身上下俱已籠在燭九陰威壓之內,他隻道那件事情想必已然東窗事發,幾乎抵受不住之時,忽然聽燭九陰說道:“即日起,汝去往西南大山,看看饕餮最後一次現身之處可有何蹊蹺,臘月二十八前,往天華後山處向吾復命。另有一事,吾聽聞汝在京兆周遭地界也蓄的有不少暗子密探,今時也算是到了啟用之日了,將他們一並發送往各處聽調聽宣罷。” 渾敦隻覺登時從深淵之底復又回到水麵之上,幾乎溺死之時得了喘息之機,連忙俯首道:“臣領旨!” 燭九陰復又說道:“檮杌汝今日名號大躁,不宜遠行,就在此處靜養。那枚吞天蟬多用無益,吾已幫汝取出。還是好好修習汝的山君訣罷,別再貪圖捷徑,做些急功躁進之舉,傷了根本,又有何用。汝也同渾敦一般,在此地休養至臘月二十八之前,往天華後山來向吾復命,屆時另有任用。” 檮杌低頭拱手道:“臣領旨!” 燭九陰站起身來,在袍角上撣了兩下,又捏起袍袖一角,將黑棺上的一點浮灰輕輕抹去,手微微一抬,黑棺騰空而起,復又橫在他背上。 燭九陰揮了揮袍袖,道:“汝等跪安罷。”話音甫落,人便不見了蹤影。 渾敦檮杌二人跪在地上,口稱:“恭送聖駕。”又等了片刻方才敢起身,二人對視一眼,又互相哼了一聲,渾敦轉身拂袖而出。在門外被山風一吹,渾敦才覺得身上涼冰冰的,冷汗竟已濕透了衣服。 ----------------- 文墨帶著師父師伯和素影遊山玩水,北上而來。 徐鳴自復生以來,形貌轉了少年模樣,心性竟也一並變得跳脫好動起來。這一路行來,或見路旁乞兒為人欺辱,或聽聞鄉裡村中有一老實寡言之人為鄉鄰逼迫,或是見了不如意的書生在道邊籲嘆,他都要上前問上一問,管上一管。 徐渺渺本性向來多疑,出門在外之時更是一步三慮,見到周遭凡人的視線不對,都要在心裡將念頭滾上三滾。但師弟往往出其不意,還不等徐渺渺反應,便已沖了上前,每每都將徐渺渺駭得跳起三尺,幾步趕上前去,拎著耳朵將徐鳴扯了回來。 一路下來,同樣的事情每天都要出上三兩次,徐渺渺隻覺天都要塌了一般。 被徐渺渺拎回之後,徐鳴仍舊會不依不饒,兩人一路以來隻顧慪氣。素影又是個不通世情之人,在一旁笑嘻嘻看著,隻讓文墨一人左哄右勸,累個半死。但雖是煩累,文墨心下倒是甘之如飴,覺得這才是個過日子的樣子。隻不過旁人看來,徐鳴徐渺渺皆是少年男女形象,文墨此刻年近十七,和素影二人倒像是個兄姊的樣子,四人走在路上,儼然便是帶著幼年弟弟妹妹出來秋遊一般。 四人走走停停,半月有餘,已到了商州地界,距離京兆府還有半數路程。 一路沿著丹水河往上行來,到了一處三岔路口之處,四人往前望去,隻見日頭已然掛在西天半空,再過得幾個時辰便是夜幕低垂。 徐鳴駐足道:“晚間走路倒也不費什麼事,隻是先前已是連夜趕了三四天,雲崖,今日要不要去尋個人家借宿落腳,休息一晚再走?” 文墨思量片刻,回道:“師父說的是,咱們這般隻顧一頭往前猛趕,卻是少見了許多沿途景致,我見話本上常說,沿途方是美景之地。” 徐渺渺撇了撇嘴道:“蒙頭趕路還不是你師父好管閑事,咱們一行四個,三個不是人,到處流連,指不定惹出甚麼事來。” 文墨撓撓頭道:“那依師伯的意思,咱們還是繼續趕路麼?” 徐渺渺嘆口氣道:“那倒也不必,往前趕太快與小文墨你的本意也是大不相符,你不就是想在路上耽擱時日久些,省得去了京城還要上下前後地與人交際,煩不勝煩麼。” 素影在一旁笑道:“是呢,文墨這一路唉聲嘆氣的,總是天要塌了一般。卻不知去京城見見皇帝又有甚麼打緊的,你若是真的不想見他,隻管轉頭往江湖中一躲,誰還能翻山倒海地去尋你不成?” 文墨搖了搖頭道:“我總覺得見了以後,便有躲不開的麻煩。但沈師伯所托,又未曾強求,隻說見過便好。咱們在人家山中休養了數月,也不好就這般拒了此事,權當做付這幾月的飯錢房租罷了。” 徐鳴將兩手疊起,托在腦後,大踏著步子往前走去,口中道:“雲崖你就是思前想後得太多了,咱們修道,想便答應,不想便拒絕,哪裡來那麼多顧慮。如此一來被這絲絲線線的纏個結實,難受的卻還是你自己。” 四人邊說邊走,已然到了三岔路口正中。徐鳴在原地轉了一圈,朝著四邊打量,路中卻也沒個指路的木牌,也不知往著哪條路上行去方可尋個落腳借宿之處。 正在踟躇間,徐渺渺忽然側耳傾聽,隨後將手往右手邊路上一指,開口道:“那個方向似乎有人在叫喚些什麼。” 徐鳴聞言,立即來了精神,當下便往那邊跑去。文墨知道師父現下生性跳脫,半點前輩高人的樣子也沒有,卻又喜歡用前輩的口氣與人說話,故此生怕他跑上去又和旁人在言語中起什麼爭執,當下也發足追了上去。徐渺渺和素影兩人對望一眼,也跟了上來。 往前走了不遠,腳下土路在前邊拐了一個彎,繞過了幾叢灌木,卻是一道長長的下坡路直通而下。下了大坡,這條小路卻是直直往前伸去,遠處一大片房屋瓦舍,交錯排列,似是一座村鎮。 坡底有一夥人,男女老少的圍作一個大圈,圈中被人影遮住看不真切,但此刻四人已然可以聽見這群人的喧嘩之聲: “打死這個小崽子!她定然是來壞我們村裡風水的!” “我看她定然是王家鋪的人,年初裡和咱們村搶水的人裡我便見到過她!” “小蹄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你還不撒手,真叫人惱了起來,一鋤頭便將你開了瓢去!” “都且莫急!真若是弄出人命來,卻犯了律條,不若將她送去縣衙裡,教縣老爺為我等作主才是。” “張家嬸子!你踩到我的腳了!你怎地還碾起來了!” 一群人叫罵不斷,外圈的人擠不進去,隻在那邊叫嚷,裡圈卻不知被什麼人阻住了,人潮湧不進去,兀自吵鬧不休。文墨追至坡頂,見下麵鄉民吵鬧不休,師父倒是未再往前跑去,隻是站在坡頂觀望。 文墨急忙追上兩步,先伸手將師父袍袖攥住,而後望了望下麵,開口問道:“師父,這是怎地了?” 徐鳴還未搭話,文墨地上的影子裡扭了幾扭,一隻黑貓自影中鉆了出來,跳在文墨肩頭,口吐人言道:“看來好似是為了什麼風水鎮物之事,一群人鬧起來了。在這窮鄉僻壤之地,為了搶水或是風水之事,鬧出人命也是時常有之,不足為奇。”正是陰符符獸攬諸。 徐鳴在一旁搖了搖頭道:“不對,搶水這事就不太對。” 文墨恍然大悟道:“是了!此地離丹水河不過幾步之遙,怎會為了搶水打起來?” 攬諸舔了兩下前爪,開口道:“遮莫就是風水之故,那又有甚麼稀奇了。” 徐鳴右手在下巴上撫了兩下,開口道:“此刻思來想去,不若直接過去問問便是,雲崖,與我一同下去。” 徐渺渺和素影二人此刻也已跟了上來,素影急忙開口道:“你們且等等,下邊那些人個個都有些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