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聞言心中驚了一下,忙問道:“怎生不對勁了?” 素影搖搖頭道:“我也未曾見過,這些個人身上一點顏色都看不到。” 文墨聽了素影所言,心中咯噔一下,他自然知曉素影天生便可看到人身上五情之色。相處這些時日裡,二人也曾試過幾輪,哪怕是那山間的飛禽走獸,身上也有淡淡的各色光華。這坡下人群情緒激憤,又怎可能一點顏色都沒有。 徐鳴與徐渺渺也有聽聞文墨提及,後來見了素影也分外好奇地使過幾回,無不嘖嘖稱奇。此刻聽了素影所言,三人均是心神一凜,再往坡下看去之時,都是帶上了幾分警惕。 隻見坡下眾人依然在那邊呼呼喝喝,群情激奮之餘卻不見他們往人群中擠去,隻是圍起了一個圓圈,似乎不想讓其間的人物逃出。 文墨心中一動,問道:“素影,在這邊你能看到那人群中心有何異狀麼,嗯,就是人群所圍之處,可有五情光華?” 素影搖搖頭道:“被這些人阻住了,看不太清楚。嗯,看不太清,依稀有一點顏色的樣子。” 徐鳴在一旁思索了片刻,將手在頭上抓了兩把,叫道:“唉,管不得那許多了,這邊看不清,咱們就下去看看,到底是個甚麼古怪,雲崖,你同我一起。”話音一落,便反手抓住文墨手腕,拽著他一同往坡下走去,攬諸隻輕輕往下一跳,復又鉆回文墨影中。 素影看了一眼徐渺渺,見她點了點頭,二人在後麵落了一段距離,也跟著文墨師徒往人群之處行去。 文墨同師父一齊走到人群外圈,仍聽得一眾鄉民兀自罵罵咧咧地不住叫嚷,卻未曾見到有一人發力往人群中擠去。徐鳴在外圍扯了一名莊戶漢子的衣角兩下,開口問道:“你們一乾人在這邊吵吵嚷嚷的,到底是發生何事?” 那漢子隻是伸著脖子往人群中探望,忽覺有人扯動自己衣角,忙回頭看來,卻見到一個白發白袍的小孩站在自己身後,一身道士打扮,臉上看來粉琢玉砌一般。小孩身側站著一個灰袍的年輕道人,眉目文秀,一臉的無可奈何神色。 漢子愣了一愣,卻是未曾想過這般窮鄉僻壤之處,不知從何處來了這麼兩個俊雅人物,身上衣著雖是樸素,幾件零星裝飾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雖說未曾見過,但小孩道人頭上的黃金發冠、少年道人腰間的玉佩,這等貴重材質,漢子卻也認得。想來不是大家門閥出來的子弟,便是雲遊至此的修士,莊戶漢子當下心裡矮了幾分,開口回道:“我卻是不曉得的,我隻聽說趙二娘家裡的傳家玉鐲子被人偷了去,從家裡直追到村頭,我便是跟來看看動靜的。” 文墨聽了,正想開口詢問幾句,卻聽得旁邊一個穿身深藍粗布衣裳的老頭開口道:“什麼玉鐲子,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是李家二牛回了家,發現自家婆娘和隔壁王老二滾到一處,從村裡直追到這裡的麼?李家二牛卻是個好漢子,出門在外打拚,誰想得家裡後院起火,端地是晦氣,呸!” 老頭說完,往地上吐了口痰,兀自搖頭喃喃咒罵不已,看他嘴巴都癟了不少,想來牙齒已是落了大半,如今罵起人來卻是精神矍鑠、兩眼放光。 先前那個莊戶漢子瞪著眼睛,嘴裡囁嚅道:“什麼李家二牛、隔壁王二的,咱們村裡有這戶人家麼?” 文墨聽二人夾纏不清,已是一頭霧水,正想問問仔細,卻又聽得前邊有人嘿嘿冷笑一聲,道:“盡是些個胡吹大氣的,路旁聽了幾句便當作甚麼都知曉一般,這老頭也不知是哪家的,怕不是老糊塗了。這裡分明便是有人勾結妖族,要把我們人族百姓都擄去做了血食,如今在咱們村子裡被回鄉的齊大猛識破,追捕逃犯至此。要我說,還是大猛有出息,去到縣裡麵做了捕快,他家老娘也算是有了指望,好過咱們這些土裡刨食,看天吃飯的莊稼漢。” 文墨聽了此言,倒是勾起了前些時日被人誣陷作妖族奸細的事情,不由得轉頭看去,卻見隻是個尋常鄉民,手腳粗短,身材矮胖,褲腿高高挽起,小腿上裹得全是泥漿。 徐鳴此刻已然是不甚耐煩,皺著眉頭說道:“你們這人人說法全不一樣,三個人說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三件事出來,到底是為著何事?” 素影此刻和徐渺渺已然走了過來,站在文墨身後,剛剛好聽到徐鳴這一聲抱怨。文墨回頭和她倆對望了一眼,素影投了一個滿是疑惑的眼神過來,文墨皺著眉,把頭搖了一搖。 徐渺渺將兩人眉來眼去的模樣看在眼裡,又聽得師弟在那邊叫嚷追問,便開口道:“師弟,又是怎地了?” 話音一落,文墨卻忽地感到周遭光線一暗,仰頭看去,卻是那抹斜陽終於落到了遠處高山後邊。 文墨遠目眺望,卻突然覺得極不對勁,連忙回神,頓時反應過來,方才喧鬧噪雜的吵鬧之聲,此刻卻是突然消失的乾乾凈凈。文墨連忙看向前麵人群,卻是嚇得心中一個激靈,身旁徐鳴等三人也早已擺出一副提防架勢。 那群十幾個鄉民此刻個個將頭轉了過來,麵上僵硬冷漠,隻是人人皆將一雙眼睛瞪到極大,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死死盯住文墨四人。 文墨手中已將朱墨筆掣出,徐鳴那邊已開口道:“個個翻著死魚眼瞪我們乾什麼?你們要打上一架不成?” 一眾鄉民卻是無人回話,仍舊死死盯著這邊。文墨眾人卻不知對麵到底是妖是鬼還是被人操控的尋常百姓,是以也不便就此拿法術法寶攻將過去。 兩方對峙半晌,周遭天色眼見更加昏暗。正在四人幾欲出手之時,人群之中忽然一個男子高聲叫了一句:“天黑了!關門了!” 那一眾鄉民聽了此言,個個將頭轉了回去,慢吞吞地調轉身體,左右列成兩隊,低著頭往不遠處那座村鎮緩緩走去,每個人皆是邊走邊在口中反復念叨:“天黑了!關門了!”隻一忽兒,便走了個乾乾凈凈。 人群散去,終於將當間被困的人物露了出來。那是一個穿一身灰白色短打衣衫的青年男子,他跌坐在地,弓著身子將一個小孩身形的人護在懷裡。此刻見得圍起的鄉民散去,青年男子翻身跳起,將護在懷中的小孩扶起,順手拍去孩子衣服上的浮土,方才轉過身來。文墨等人這才看清,先前被男子護在懷中的是個看來不過八九歲大的女孩,穿著一身粉嫩嫩的衣衫,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這邊。 青年男子轉過身來,卻是見到仍有四個人站在當地未曾離去,不禁當下嚇了一大跳。連忙將那女孩護在身後,又將手中捏著的一件物事舉起擋在麵前,顫悠悠地說道:“你……你們……你們怎地不跟著回村?” 徐鳴皺了皺眉,將文墨往自己身後又擋了一擋,開口叫道:“我們憑甚麼要跟著回村?” 那青年男子張口結舌,愣了半晌才回道:“天黑了,鄒家村的怪象自然要回村啊……” 文墨見那男子手中捏著的卻是一道符牌,看來似是桃木雕琢而成,想來此人並非和先前那些鄉民是一路的。此刻聽了他的話語,當下奇道:“鄒家村?前麵那個村落是叫這個名字的麼?” 青年男子此刻看文墨和徐鳴二人一身道袍打扮,身後素影和徐渺渺又是兩位俏麗絕美的女子,似乎也已覺察文墨幾人並非那鄒家村中的鬼魅,於是咽了口唾沫回道:“正是,看來幾位並非那村中怪象,陳某卻是唐突了。幾位看來不是尋常凡人,可是過路的仙師麼?” 文墨看了看師父,見他興趣缺缺,似是懶得與此人多言,一副隻想著往那鄒家村裡追去的意頭。師伯和素影又站在身後並不搭腔,當下隻得代師父答道:“貧道幾人從太和山而來,不過是過路想要尋個去處借宿一晚,是以到了此間,卻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陳姓男子笑著回道:“確是在下失禮了,在下乃是商州府肅天司甲等巡視陳洛亭,此次到這鄒家村左近便是為著司中事務,來此尋訪探查怪象一事的。” 文墨聽了肅天司三個字,腦袋就已大了數分,不禁隨口問道:“陳巡視原來是肅天司的人,卻不知是否也是天華宗弟子?” 陳洛亭愣了一愣,失笑道:“在下倒是有意高攀,費盡力氣也隻能混得一個外門的身份,實在不好說算不算得上天華宗弟子。” 文墨又聽見天華宗外門這個名號,心中登時警鐘大作,也隻是冷冷回了一句:“原來是天華宗的高徒。” 徐渺渺心下知曉文墨對天華宗心中有恨,但她常年行走在外,自也知道天華宗上下數千弟子,卻也不可能人人皆是罪大惡極之徒,不然這正道魁首的稱號隻怕早就被人摘了去。是以開口圓場道:“卻不知陳巡視方才所言,那鄒家村怪象又是何古怪?” 陳洛亭乃是個在外打拚多年之人,人情世故自然了熟於胸,見到文墨神情有異,再仔細辨認容貌,心下早就明白了三分。但對年初年中那一場風波,他也早覺得其中似有不少蹊蹺,故而此時倒也不再明說,見那俏美女童前來圓場,也就順著話頭說道: “也算是一樁怪案,這鄒家村——也不知道算不算叫這個名字,姑且先這般叫罷——自七八月裡便有過幾次往來客商前來報官,言說村中似有鬼魅作祟,凡是入村借宿之人,皆盡不知去向。失蹤之人的家人朋友沿路尋來,前後攏共有七八起,都是在這鄒家村前後失了蹤跡。尋人的料定這村子之中必有蹊蹺,卻也不敢以身犯險,往村裡麵去探查,幾夥人在商州城撞到了一起,彼此一合計,就挑了個能說會道的跑到商州府衙去告了官,隻說是懷疑村中鄉民夜間為盜,打劫了過往客商。 “案子在商州府裡兜兜轉轉了七八圈,州府老爺也隻顧著答對上下官場情誼,對這類百姓狀子倒是不怎麼上心,竟讓這樁案子在州府文書那邊壓了兩三月。到了上月底我去州府文書那邊具結過往公文,才在監生案臺上看見這幾份狀紙。我想自己拿著官家俸祿,整日裡隻是四下亂晃,倒有些對不住這每月白花花的四五兩銀子,於是便將這幾分狀紙拿來細細核對,又從一大疊過往文書底下尋到了幾份發了黴的案卷,原來這鄒家村不隻是這幾個月以來出過怪事,從三年前便時不時有些怪形怪狀的事情冒出來。 “初時還不怎地厲害,隻不過是偶有山野獵戶誤入此處,被村中各種款待,熱情難拒,往往便會在此間留宿一夜,待到第二日上返回家中,言稱在一處叫做鄒家村的地界留宿了一晚,可獵戶家人卻稱已過去了三五日之久。獵戶往回尋來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四下打聽,周遭十裡八鄉也從未聽聞鄒家村這麼一個地方。 “如此鬧了個一年半載的,卻是愈發厲害啦,先前進了鄒家村的人還能平平安安走得出來,後來人是能出來,卻往往是過了一兩個月的。出來的人也個個都染上了瘋病,口裡盡說些胡七胡八的故事,有的說自己去了天上的仙境,有的說自己到了一處什麼也看不清楚的地方,有的又說自己乃是七八百年前的人物,如今的事物竟是一件也認不出來。” 文墨聽得好奇,終究還是壓不下少年心性,忍不住開口問道:“當真是七八百年前的人物麼?” 陳洛亭搖搖頭,嘆一聲道:“案卷裡麵記得清楚,那人是前邊二十多裡的石頭堡的一個鐵匠,出門去買炭火,一去便是三個多月,回來之後卻是一個家裡人都不識,整天隻顧著在街上瘋叫。” 文墨奇道:“想來此處許是一方秘境?像是甚麼修士大能以大法力開出的一處洞府?” 徐鳴卻是在一旁道:“傻徒弟,你是看話本看多了罷,若真是開出的洞府,卻怎地連凡人都能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那豈不是亂了套麼?” 文墨紅了臉看了看師父師伯,心下也明白自己這幾日話本看了許多,不免遇到事情便往稀奇路徑上想去,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徐渺渺開口道:“那此後便是愈發不像話了麼?隻怕是進去的人都出不來了罷。” 陳洛亭道:“正是。到了年初之時,便已有幾個周遭村店的人在此處失了音訊,也曾往縣裡報過。隻可惜縣丞也曾聽聞此處邪性,料定這些事端定然落成無頭公案,擔心年底大考之時因此累了朝廷評語,反而將這許多事情一概壓了下來。我也是月初來到此處尋訪才查知此事。” 素影冷不丁在後麵出聲道:“你既是州府裡的大官,想必會將那瀆職的縣丞拿下問罪罷。” 陳洛亭聽了此言,愣一愣,搖頭苦笑道:“這位姑娘卻是說笑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巡視,與那府衙內的捕快也沒甚麼區別,哪裡是什麼大官了?又怎能去過問縣丞履職一事?更何況他也並非全無靠山之人,他姐夫可是州府折沖都尉,那是真正手中有著兵權的大官,怎輪得到我一個巡視來指手畫腳?” 素影點了點頭道:“那還真是苦了你了。” 陳洛亭道:“倒也算不上苦,我便是個好管閑事的性子,若不然也不至到了此時也隻做到這般小卒位置。嗯,還是說回這鄒家村的事情,我查了這許多案卷,又去尋了七八月裡報官的苦主,方才勉強定下了此間地界。又在左近尋了足足半月有餘,才在九月中得幸在這荒山野嶺見到了此處村落。”說完陳洛亭將手指了指前麵不遠處的村子,此刻天光見暗,村子裡已星星點點亮起了不少燈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閃閃爍爍,也不知是否聽了他所說故事的原因,文墨四人隻覺那村子裡鬼氣森森,陰陰惻惻。 陳洛亭續道:“尋到此處,正是正午時分,倒是有不少農戶人家趕著牛馬往遠處山裡行去。我既已知曉此地古怪,便也未上前搭話,隻是綴著其中一人,跟著他走了下去,想著跟他到隱蔽無人處,將之拿下問話。誰知跟著他往山裡走了幾裡,拐了個彎這人便不見了蹤跡。那條路拐過彎便是直直往前,兩邊又全是山壁,斷然沒有給人躲藏的地方。當時我便想著,壞啦,這豈不是遇著鬼了?再看看四下裡陽光正好,又哪裡會是遇著鬼的時候,此間關節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 素影卻是在一旁淡然道:“鬼麼,日頭正好之時,倒也未必不能見了。”陳洛亭茫然不知此言所指,文墨卻在一旁尷尬訕笑。 陳洛亭被素影一句話斷了思路,張嘴愣了一會兒,復又續道:“我那日站在當地也是愣了半晌,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最後橫下一條心,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如乾脆進了村子看看到底有甚麼古怪,好過在那邊想破腦袋,於是便原路返回,喏,就是那條路。”他說著又將村頭一條路指了指,眾人望去,借著尚未完全暗下的天光,依稀見到是一條從村子另一頭蜿蜒通往遠處山中的土路,似是多年被人踩踏出來的,並非什麼官道石板鋪就。 徐鳴此刻已然被陳洛亭的故事逗得興起,早已顧不上去想那群排隊返回村中的鄉民,隻追著陳洛亭問道:“那後來呢?你進了村子又見到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