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嫁衣(上)(1 / 1)

浮屠客棧 晏羽清荷 12540 字 8個月前

一、   宣和十年十一月初一,浮屠客棧打烊休整一日。   入冬,正是泡溫泉的好時候。   直到與花想容泡在同一個池子裡了我才知道,她為何要把浮屠客棧開在一點都不方便的半山腰上,原就是因為這裡有一個泉眼。   當然,我們這位頗有生意頭腦和戰略眼光的老板,也成功的把這一眼溫泉變成了額外的賺錢項目,一到冬季便開放,收入頗為可觀。   我這人一向特別怕冷,往日裡過冬就隻能是貂裘裹身再多籠幾盆炭火也就算對付了,花想容也說她特別怕冷,所以她把自己其中的一間臥房便修建在她專門隔開的一個隻供她專門享用的溫泉池子前麵,一到冬天,熱氣氤氳,將房內的水仙都滋養得碧翠欲滴,馥鬱芬芳,哪裡還會冷。   所以,在享受方麵,我不得不承認,我比這老板還是差上一截的。   這不,泡澡就泡澡,她還在池子裡兌了各種香料和新鮮牛乳,難怪她皮膚這樣白皙光滑,比起二八年華的小姑娘也不遑多讓。   我正在羨慕著花想容皮膚太好的時候,她突然竄到我身後。   “你乾什麼?”   花想容有幾分迷醉地說道:“聽聞蘇閣主曾是殺手出身,一路走來應是腥風血雨刀光劍影,怎麼你身上竟無一處傷痕,這倒令我稱奇了?”   我沒有立時作答,但是殷紅往事,歷歷如片段般在我腦中一一閃過。   “難道蘇閣主真是有天神護佑且神功蓋世?一路走來竟從不曾受傷?”   我漠然回頭,冷冷說道:“有一次我曾遭人圍剿,身受十一處劍傷,差點就丟了性命。”   “哦?那為何你身上一處疤痕未留,且格外光滑平整,比小姑娘都強?”   我又將她推開一些,答道:“所幸有人搭救,武功不弱醫術也高明,得虧於他,我才沒有留下一絲疤痕。”   一提起此人,我不由的心中一暖,腦海便浮現出一個儒雅淡然的青衣身影,這人仿佛是陽光鍍的,十裡春風也抵不過他輕輕一笑,他的一笑連冰山都融化了,是我心中唯一能配得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八個字的人。   想來,我也好久沒有去君山縣百草堂找過他了,自從離開了流煙塔,我好像就再沒有受過傷,自然也就沒有理由再去找他,哪怕有時與他之間好像有些逾越了傷者與大夫的單純關係,好像最初不會受傷的一段時間沒有理由去找他而有些寂寞,但是慢慢地習慣不去找他也就習慣了。   何況他那樣平淡幽靜的生活未必適合我,何況他未必也對我有意思,不過是因為我的診療費遠遠高於常人才使得他對我的關心有些超過“醫者父母心”罷了。   我就是這樣自私的一個人,永遠愛自己勝過一切,一旦預感到會發生一些脫離自己掌控的事情,便會迅速退縮。   自作多情,哼哼,不可能的。   二、   “他也這樣抱過你吧?”   “他?他是誰?”我這樣的身手推開一個柔弱女子的糾纏還是很容易的,推開之際我還掬了一捧溫泉水撒在她臉上,讓她清醒一些。   她難道把我當成老李了,或者也把我當成老李的相好了,那就不難解釋她的奇怪行為了,有時候得不到,那麼親近一下曾與他有過親密關係的女子也算是慰藉。   隻可惜,令她失望了,我與老李清清白白。   “你若是對老李還有想法,不妨去長安找他!”   “老李?你是說李淩鬆?噗~”花想容很是譏笑一陣,又恢復往日裡一副慵懶狡黠的做派,從澡池中鉆出,披上一件冰絲浴袍,便到房內的梳妝臺前,開啟她的護膚模式。   我雖然不太明白花想容笑什麼,但是看她一身浴袍甚是華貴好看,便心生羨慕:“花老板連一件浴袍都如此精致好看,實在令小妹自嘆弗如,不知可有其他浴袍,給小妹借上一借?”   花想容輕嗔道:“別小妹、小妹的自稱,你我原差不多歲數。”   我嘻嘻一笑:“那是借我不借?”   花想容一擺廣袖,將她其中一個衣櫃的櫃門拉開,裡麵各種款式的寢衣浴袍都盡顯眼底,這僅僅隻是她的家居服而已。   這女人,真是太奢侈了,造孽啊!   我在心裡暗暗嫉妒謾罵著,一雙眼卻在那一溜輕紗細帛上掃過,最後鎖定在一件紫色輕羅製的緩袍上。   花想容也注意到我的眼光,輕笑道:“你眼光倒是真的好,一看便看中我最名貴的一件寢衣,這樣,我不是你的下人也是不會給你送衣服過去的,你若有本事將它取到手上,那你隨意穿便是了。”   原來她早就不懷好意的將我剛才脫下來的衣服順走了,而且賭我哪怕隻有幾步之遙也不敢起身進屋去,畢竟這裡雖然與客浴隔開,今天也是休息日,到底還是不敢保證會不會有什麼登徒浪子躲在哪裡伺機偷窺。   我的確不如她那樣豪放,也的確不敢光著身子跑進房裡去取衣服,但是看著她一臉的壞笑,如看西洋景兒般地望著我的邪惡眼神,我真敢懷疑她是否就找了個登徒子趴在墻外等著我曝光。   “嘖嘖,真不敢相信,到了這個年紀,你竟然還是個完璧之身,可敬可嘆啊!”她越發笑得得意了。   不錯,我的確還是完璧之身,而且甚至跟任何男子都還未有過摟抱之類的肢體接觸,有時候想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已是這樣的年紀,畢竟已經漂泊江湖這麼多年。   隻是,這也看得出來,這女人真是厲害了。   我正被這女人盤算得又窘又急之時,突然瞥見手邊一條剛才被她遺落的腰帶,這便足夠了。   我得逞一笑,暗自將內力灌滿右手,拾起腰帶向衣櫥擲去,紅色腰帶便如長了眼睛一般,靈活而迅速的直飛向那件紫色浴袍,纏住便被我吸了回來,我再一收內力,腰帶和浴袍就分開來,我就是一躍起身,那浴袍將將披在我身上。   花想容笑著拍手道:“好哇!蘇閣主這一手隔空取物,真是俊得很。”   我不理她,自顧自穿上衣服係好衣帶,這才走進屋內。   她屋裡今日熏得香與往日的濃鬱悠長不同,特別的清雅高潔,不像是她的風格,不過卻是我平日裡喜歡的味道。   我一麵去探看她其它的衣櫥,一麵問道:“你一向不是不喜歡點昀珠茉莉的香,怎麼今日倒用上了?”   花想容嬌媚一笑,卻露出幾分戀愛少女才有的嬌俏之感:“品味就不能改一改?”   我沒有去深究她近日反常的深層緣由,倒是她專置襦裙的衣櫥裡麵一個老檀木箱子吸引了我的注意,箱子上的鎖頭並沒有扣死,好像是因為主人可以時常翻看的緣故。   一個明明有鎖卻不扣死的箱子,一個明明要深藏卻又時時翻看的箱子,這勾起了我的無限好奇。   我興奮地將那箱子翻開,裡麵赫然是一套疊放整齊的鮮紅嫁衣。   三、   我正要拿起來再仔細端詳一番,孰料那花老板竟如觸電一般離座,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我身畔,廣袖輕揮看似輕描淡寫,實有千鈞之力,那箱蓋重重的壓了下來,若非我眼疾手快,險些要將我雙手砸中。   這女人,看著柔柔弱弱的,身法力道卻都決不在我之下。   也是,這浮屠客棧的老板豈是平常泛泛之輩能夠當的。   “你這般亂翻動別人私物的習慣真是不好!”花想容蹲下身來,護住木箱,未見她如何動作,就聽見鎖子發出“哢哢”兩聲,這下算是真的鎖上了。   我知她雖仍是心平氣和的與我講話,那是實在涵養太好,但我能看出她是動了真怒,連忙垂首賠禮:“抱歉,抱歉,一時手欠。”   我知道一襲嫁衣對每個女子有多重的分量,試問天下女子誰不期望覓得良人,高朋滿座之際,穿戴鮮艷明麗的鳳冠霞帔,欣欣然嫁給他。從此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哪怕特立獨行、世故驕傲如花想容,也莫不如此。   隻是實在猜不透這世上還有誰是她這樣的女子得不到的人,非要“月圓夜銷魂,悄然試嫁衣”這般孤寂淒涼嗎?   場麵正一度陷入尷尬之際,前廳的一陣吵嚷聲打破僵局,我二人迅速穿戴整齊,穿堂過廊的往前廳去了。   洛昕(店裡人事接待兼賬房先生,之前那個被我誤認為是小二的人)雖一向沉穩有禮,此番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都跟你們說了,今日小店打烊,不做生意,兩位還是請回吧!”   他對麵立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子一身素衣,纖纖弱質,盈盈而立,很有幾分姑射仙子的飄逸出塵之感,隻可惜輕紗遮麵,未能一堵真顏。   她身旁的男子毫不理會洛昕的疾言厲色,繼續拱手懇求道:“還望行行好,我……兄妹二人本是趕路回老家,怎料迷失在這樹林子裡,慌亂之下誤入貴寶地,如今我妹子身染寒癥,外麵又是更深露重,若不得收留,我妹子可真要性命不保了。”   我聽這男子說話中氣十足,內功修為似很不弱的樣子,且他言辭間雖是萬分焦急,卻絲毫不露慌亂之音,年紀很輕,處事倒是穩重。   所以未等花想容開口,我就說道:“洛昕,退下!你老板來了,聽她怎麼說。”   洛昕也沒回頭,想來他應對了這許久,也是疲乏了,一溜煙的就跑回他的櫃臺上去理賬。   還是做個安靜的美男子比較適合他。   就在他讓開的一瞬間,我也看到了他對麵男子的臉,不禁心頭一震——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其實這男子單論樣貌決算不上很出挑,可偏就自帶一種妖冶之氣,與他身畔頗有幾分仙氣的女子形成鮮明對比,哪怕並未有刻意撩撥,單隻被那一雙氤氳朦朧的桃花眼不經意的瞟一下,魂就會被勾了去。   “妖孽啊!真是妖孽!”我不禁在心裡暗暗嘆道,“咦——我那聞風閣半年來的時事小錄裡好像見過他的畫像,叫什麼來著?”   花想容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少年,以為我發花癡,便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她自己也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高冷、不近男色的“正人君子”樣來:“且不說我這浮屠客棧常年客滿,就是有房給你,資費也是你們出不起的。”   那素衣女子此刻開口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浮屠客棧若是連一重病之人也不肯收留,豈非枉擔了虛名?”她聲音很輕,想來是身體虛弱之故,不過幾句話說出來,倒是令得一向舌尖嘴利的花想容接不下去。   我接過話頭來:“既能知道這浮屠客棧的名字,想必尊駕也是有備而來,絕非‘誤入’這麼簡單了。”   素衣女子輕輕一笑:“花老板是何等樣人,怎會聽信我師哥一番胡謅,所以倒不如我實話實說的好。”   我不由地在心裡嘆服這女孩兒年紀輕輕的,說話竟是滴水不漏——該擠兌的擠兌,該吹捧的吹捧。   她步履艱難,身形搖曳地向花想容走近幾步,從袖中取出一個紫藍碎花錦囊:“尋常的金銀錢財花老板又怎會看的進眼裡,小女子這裡有十二顆南海黑珍珠,不知可否作為住宿資抵?”   我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不等花想容作反應,便接過了那個錦囊,笑道:“可以,可以。”   花想容秀眉微蹙:“你如今越發長進了,做起我的主來?”   我努了努嘴:“頂多我這個月給廚房幫工不討工錢總可以吧?”   花想容嘆口氣道:“可是真的沒有房了,除了你這種老了臉皮賴著不走的,其他都是預充了好幾年宿費的貴賓,每個人都有專屬的房間,都是極講究的人,就是他們不來住讓房間白空著扣費用,也是不讓別人住的。”   我連忙說:“把我的房間讓給他們,我搬過來跟你睡。”   花想容:“你……”   素衣女子也是個見事極快的主,見花想容好像是鬆口了,向我二人屈身行禮:“多謝!”   那妖冶少年也拱手向我二人道謝,便攙著素衣女子往樓上去了。   女子經過我身畔之時,我明顯感覺到一絲惡寒腥氣,據我經驗判斷,那絕不是一般傷寒病理所能產生的癥狀,而是深受內傷之人淤血積滯從喉間散發的血腥之氣。   花想容似乎還在生氣:“你答應的,你自己去搬,休想差遣我下麵的人。”   我拽住她的衣袖,搖擺道:“好好好,不過你這浮屠客棧可能不日便有好戲可以看了。”   花想容點點頭,正色道:“我想也是,而且我的硫磺池子這幾日恐怕暫時要成那女子的專屬了。”   “原來你也聞出來了!”   “你可別怪我給你招攬了麻煩人麻煩事。”   “麻煩事要來找你,躲也是躲不過的,何況她給的珍珠成色真是不錯。”   四、   兩日無事。   宣和十年十二月初三,花想容說我整日裡遊手好閑的沒個正形,派了洛昕陪我進城去采購物資,說是給客房日常用度作更換添置,其實就是讓我幫她采買時興的胭脂水粉,衣料釵飾罷了,洛昕一個大男人,雖然品位不俗,對女人的東西自是一竅不通,我本想拉著她一起逛街來著,自己喜歡什麼便買什麼,這女人卻說什麼也不肯。   說來也奇怪,自我到了這浮屠客棧,認識花想容以來,還真沒見她離開過客棧半步,有古怪。   清江城雖也是座繁華都市,與長安相比,還是落後許多,所流行時興的玩意兒卻也是長安玩剩下的,實在沒什麼看得入眼的東西,釵環首飾簡直還不如我帶在身邊的舊物精巧好看,成衣鋪的衣服樣式也很過時,唯衣料花紋的上的刺繡倒還算新穎別致,我挑了紫紅兩匹艷麗的緞子想來花想容也應該看得上,算是交差了。   四下卻尋不著洛昕了,遠遠看見一家點心鋪排著長龍隊,一個身著墨藍布衣的修長身影有幾分焦急的不住探頭,卻甩在隊伍尾巴上,好像正是洛昕。   我這人雖也好吃,但是若是讓我為了吃而耗時耗力的去排長隊,打死我也是不乾的,隻是我想不到是,洛昕這種品味氣質均不俗的人怎會也做這樣的事情。   “等排到你,天都要黑了,還是回去吧!”我試圖將洛昕勸走。   “再等等。”   我有些不耐煩了:“這點心鋪有什麼了不起的,是賣龍肝鳳髓還是瓊漿玉液,值得你這樣排隊?”說著就想強行拽他走。   洛昕躲開我,略有些靦腆道:“這家的金箔四喜酥,老板很愛吃。”   我做恍然大悟之狀道:“哦——原來如此。”   我雖然同意陪他一起排隊,但是他話實在太少,氣氛太過沉悶了。   我便再起調侃之心:“想不到你對你家花老板這樣上心這樣好,乾嘛不向她坦白心意?”   洛昕道:“……她於我原有救命之恩。”   我眼波一轉:“是救命之恩……還是你自己碰瓷呢?”   洛昕的俊臉驀地漲得通紅:“女子太精明聰慧未必見得就是好事,有時倒不如憨笨癡愚來得更有福氣些!”他說完這些話,臉上的紅潮便退了下去,又變得如先前一般古井不驚的樣子。   本來我以為這洛昕隻是個暗自戀慕著花想容卻羞於開口的靦腆小生,但聽他剛才一席話,和強大的自控力,卻真是將他小瞧了,此人絕不簡單。   又過去了大半時辰,終於快輪到我們了,就差前麵一個垂髫紅衣小姑娘,看上去總有十六七歲的樣子。   “我要兩份金箔四喜酥。”小姑娘聲音清脆,銀鈴似的好聽。   我跟洛昕同時變色,因這家點心鋪向來以金箔四喜酥為招牌,銷售很是火爆,到這小姑娘的時候就隻剩下最後兩份了,且商家已在這一欄的招牌上貼上了“售罄”的字條。   “姑娘,您這點心可否讓我們一份,畢竟大家都等了這麼久。”洛昕十分有禮貌地向紅衣少女懇請。   小姑娘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可是一笑的時候又會瞇成兩道月亮彎的形狀,見之可親,此刻她便對我二人這樣甜美可親的笑著。   我們原以為她會相讓,孰料她一笑之下,果斷拒絕:“不行。”   我本想再求她幾句,哪知洛昕倒出乎我意料的轉身就走,這個疑似世家子弟出身的人,果然尊嚴大於一切啊!   “誒——”小姑娘卻在身後喊住我倆。   我問道:“敢問姑娘還有何賜教?”   小姑娘道:“除非你們帶我去浮屠客棧,我兩份都給你們。”   洛昕問道:“你怎知我二人是浮屠客棧的人。”   小姑娘略有幾分得意:“浮屠客棧的人,衣襟袖擺上向來刺有曼珠沙華的花紋。”   我點頭贊道:“姑娘年紀輕輕,不僅見多識廣,且目光如炬,隻是目前客棧滿員,姑娘去了也沒地方住啊!”   洛昕卻搖頭道:“不,今早幽蘭廂的胥盈華退房了。”   我道:“可是瞧這姑娘身無長物的樣子,應該付不起你家老板的宿費吧!”   小姑娘正色道:“放心,我絕對出得起。”   我不禁對洛昕撇嘴:“看來,最近的都是些有備而來的主顧。”   洛昕一雙眼隻盯著小姑娘手中的食盒,淡然道:“客棧何時來的主顧不是有備而來的。”   五、   一回到客棧,我就拎著食盒在樓下呼喊花想容,急於邀功。   平時我跟她形影不離的,要是出去半天一天的,她早就按捺不住想我了,隻一進門,就能看到她坐在櫃臺裝作不在乎的等我。   今日倒是奇了,喊了幾聲都沒有聽到應聲,我分別找了她的三個臥房,終於在仙芝館外聽到點動靜,就想推門而入,哪知道從裡麵卻上了門栓。   才隻是酉時,按理她不會這麼早就寢。   我敲了敲門欞:“花花,你在裡麵嗎?”   裡麵傳來兩聲輕咳,就是花想容日常行為習慣中用於緩解尷尬的方式,莫非她此時有些尷尬?   “來了。”   門被打開,隻見花想容雲鬢鬆散,衣衫不整,麵頰上的紅潮猶自未退,說她像剛睡醒吧!一雙眼卻清澈靈動得很,隱隱掩藏著一絲春意。   我雖然還未有過男女之間實質的經歷,但是行走江湖這麼久,理論經驗到底是十分豐富的了,此時此刻就是用膝蓋也能想到她的房裡正在發生或者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我倒尷尬了起來:“那個……我買了你最喜歡的點心,下來吃!”   我也不好意思再朝她或者朝她屋內看上一眼,慌忙轉身下樓。   被我帶回來的小姑娘阿綺正一臉壞笑地望著我:“你好像攪了她的好事!”   “你又知道個什麼!”   阿綺磕著瓜子兒,頗有幾分不屑道:“你看她那副樣子,顯然是在跟情郎幽會呢!被你這樣一打擾,哪裡還有興致!看來這花老板果真如傳聞中說的——冶蕩豪放,不拘小節,不拘小節啊!”   我聽她說得如此露骨,心裡便有些不痛快。不知怎的,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竟有些把這姓花的當成了自己人,聽到別人詆毀她,我就是要辯駁:“人家就算是與情郎幽會歡好,那必定也是要成親的對象,也無不妥啊!”   阿綺鄙夷一笑道:“要成親就是還沒成親,沒有成親就這般耳鬢廝磨便是不知廉恥,無媒茍合,是為大不妥啊!”   我被這小姑娘擠兌得無話可說。   阿綺一雙葡萄似的的大眼望著我,又黑又深,望不到底,真不是一個十幾歲小姑娘該有的眼神:“你此刻一定在想,似我這般見事極快說話刻毒刁鉆,真不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是不是?”   “唉——”她突然癟起了嘴,“我就是這麼個有幾分明白心思卻不會裝糊塗的心直口快之人,所以……所以……我的家人都不喜歡我。”她聲音不知怎的就哽咽起來。   這讓我又充分相信了,她的確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且應該是個背著家人偷偷跑出來遊山玩水的世家姑娘。   到了戌時,都不見花想容下樓來,我跟阿綺倒是越聊越投契,不知不覺的把兩盒酥都分而食之了,也老實不客氣的把院子裡梅樹下埋著的一壇百花蜜釀挖了出來,這原是上個月花花費盡心思釀好埋藏,準備給自己喝的,此刻已被我二人喝了個底朝天。   雖然甘芳甜美,到底也是酒,我酒量本就不好,已感到幾分醺醉暈眩了,可阿綺還要跟我賭一場捉迷藏,如果我被她找到,明日就罰我給她做早餐,我自然是個隻拿得動刀劍卻拿不起鍋鏟的人,如何做得出早餐。   所以為了不輸,我即使已經天旋地轉了,仍在很認真的找尋一個隱秘的藏身之處,正想二樓有個小閣樓,是堆放一些老舊雜物的地方,這小丫頭肯定找不到。   可就在我才要邁上第二級臺階時,就下就感到一陣虛浮,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就往後栽倒。原想著這下完了完了,這跤跌下去疼倒罷了,隻是姿勢勢必不雅,有損形象。   就在我腦中還在不斷翻轉以何種方式摔倒不那麼難看時,背後突然有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我托住,眼前的一張臉落在我迷蒙的雙眼中怎麼也看不真切,隻知這應該是個少年,皮膚很白很白,泛著一層柔光似的,看也隻能看到他一副略豐潤的紅唇翕合著,像是在跟我說什麼。   何處來的少年郎?我此時在酒力的催化下心裡略有幾分癢癢的,但我又是個極有自製力理智到冷酷的人,知道如此良辰、微醺、美少年的情況下,最易做出荒唐事,便極力推了這人一下:“放開,別誤了姐姐的事!”   誰知我這一推之下竟無法撼動他分毫,反讓他更放肆的變托為抱,將我腰身環住了,一股好聞的茉莉清香自他胸膛處絲絲襲來,反倒是我眩暈的腦殼為之一震,清醒了不少:“你快放開,不然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這白麵少年輕聲一笑,用溫柔且充滿磁性的聲音說道:“清姐姐,別來無恙!”   我聽這聲音甚是熟稔,便伸手按住這人的肩頭,搖了搖頭睜大雙眼湊近一些,想要再次進行辨認,誰知眼前這人卻以為我是徹底亂了性不能自持,竟也不知死活地向我湊過來,鼻息相接之時,我聞到了另一種酒的味道,從來沒有接觸過,但仿佛透著一種滾燙曼妙的催情之力,使眼前這人於此刻的我而言,更加的危險而難以自持。   我不知是以怎樣的自製力將自己從這迷醉狂亂的情勢下拯救出來的,隻知道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阻止了這人進一步向我靠近的帶著酒氣甘芳的嘴唇,本來按著他肩膀的右手迅速變換成掌,向這冒失之徒呼過去:“小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竟想占姐姐的便宜?找死!”   這人似乎笑了一下,放脫了手,我身體輕輕墜在地上,雖然沒有摔著,這一巴掌自然也沒有呼到人。   “清姐姐,四年未見,你的脾氣還是一點沒變。”   我此刻身伏於地,倒是恢復了幾分清醒,終於辨清了這人的相貌,隨之而來的便是難以描述的尷尬:“怎麼是你!”   這人倒是完全不尷尬,走過來將我扶起:“你醉得挺厲害,我先送你回房休息,明日與你再敘契闊。”   我心道:“與你似乎沒有契闊可敘吧!”嘴上忙拒絕道:“不行,我暫時不能回房,不然就被那小妮子輕易找到了,明日便要罰我做早飯,你知道我的,連菜都切不好的人。”   這人苦笑著搖頭道:“想不到你玩性如此大。我知道一個地方,帶你去,準保她找不到。”說著,不由我分說,將我一把抱起,幾個騰挪跳躍帶我上了樓頂,又一陣碎步帶我繞到了樓頂後麵的一個平緩的斜墩上,院墻外剛好有一棵百年老榕樹的旁枝都伸了進來,榕樹越老須穗越繁,是以樹枝剛好蓋過我們的頭頂,綿密的須穗就耷拉在周圍,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將此處與外界隔絕開來。   “這倒真是個好地方!……”我此時身居高處,再加上涼風徐徐,已將我酒意吹散大半,本想誇一句說“這麼休閑隱蔽的地方你也能找到當真是個人才啊”,但是我轉念一想,這樣的地方也能被他發現,顯然這也是浮屠客棧的常客啊!說不定也是在花花那裡充了多久費用的貴賓,硬生生將這句溢美之詞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