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愛殤(下)(1 / 1)

浮屠客棧 晏羽清荷 16074 字 8個月前

九、   再次看到朱邪瑜的名字的時候,我的心又突突突亂跳起來,但是目前還來不及分析他獨自去苗疆是何用意,楚依依的身份這一條就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這個人既然銷聲匿跡多年為何又突然出現在姬瀾野身邊,好像有人刻意安排似的,還有她之前和姬瀾野是什麼關係,為何姬瀾野這般看重她?   重重疑惑勾起了我再探滄浪園的想法,左右經過兩天的奮戰已將積壓的工作全部做完,若是能探得一星半點這個楚依依的不利消息打退她,成全婁心越和姬瀾野,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呢!   吩咐唐鳶以後隻要風報組出了新刊就發一份到我這裡來並且詳查楚依依身份報我後,放她回去了。趁著店裡忙,我偷偷摸進花想容的房間,想再翻點“遊夢香”帶在身上,畢竟這東西太好用了。   這個“遊夢香”她藏得並不隱秘,與平常用的各路香料的瓶瓶罐罐都擺在一個箱籠裡,標簽貼得分明,不費事就到手了。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聞到一陣異香,雖然幽絲一縷但是其香味濃烈霸道,聞在鼻間卻仿佛是從人每個毛孔滲透進去,這味道這感覺我太熟悉了,在某個熾熱狂亂的夜晚。   我強忍怒意仍輕手輕腳地尋著香味去翻找,終於在花想容的床褥最裡層尋到一個綠色的小瓶子,沒有貼標簽,裝的不是粉末而是顆粒物,據說香料的顆粒物都是原料濃縮製成,放在鼻下一聞香得刺鼻作嘔,但若是投入香爐中焚燒,散發出來的誘惑氣息隻怕是長期恪守清規戒律的高僧也抵受不住。   冷靜地用手帕包了一顆香晶揣入懷中,我不動聲色地離開客棧。   乘船到了當陽門,已是入夜時分,我找了家看著格調挺高的客棧住進去,早早盥洗上床,將遊夢香點上閉了眼,心念著“去滄浪園。”   心之所念,神之所至,再睜開眼時,我已站在滄浪園的西北廊庭裡,各處種的紅梅,剛抽了骨朵還未盛開,隱隱有香意,不遠處是個寫意的石拱橋,另一端連著一座四角亭,裡麵對坐著兩人,一人正是姬瀾野,還有一人穿著黑鬥篷,側麵看不出來麵容。   “難道是……”為了證實自己的猜疑,我連忙走近去看。   鬥篷人果然是婁心越,她終於還是先沉不住氣了。   “不知婁令主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姬瀾野對婁心越的態度還是一貫的客氣。   “我……明日就要成親了,和曲無憂。”   “我知道。明日在下一定早早到場,親證一對璧人成雙。”   “你還要裝糊塗到幾時?你真的不知道我此番來的用意?”   “……”   “我不相信這麼久了,你……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心意,我已經如此不顧尊嚴地來找你了,你就不能……就不能對我和軟一些、坦誠一些?”   婁心越逼近一步:“如果我說、我說今夜是最後一個機會,你我放棄一切,一起去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靜靜的生活,可好?”   “不、不可。”   姬瀾野後退一步,嘴上說得堅決,神色卻是慌亂遲疑的。   “你不願意?”   “這麼多年了,姬某人不是木頭,怎會不知你的心意,隻是你我性情終是不合,勉強在一起也不會有好結果。”   婁心越深吸一口氣,忍了半晌,終於卸下最後的武裝:“如果我說,我改,我們在一起後,我都聽你的,你怎麼說?”   “……”   婁心越在等著,清瘦的身體有些發抖,也許急切想聽對方的答案,也許又怕聽到對方的答案。   “小婁,你知道的,我如今有依依了。不用我說,以你的手腕一定也查過她的背景,知道她跟我曾經的關係,和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   婁心越淒楚絕望地冷笑道:“你想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深似海?哈哈哈哈……”   我在一旁看得真是著急,還想打人——就喜歡綠茶婊是吧!嬌滴滴柔弱弱是吧!綠茶婊有什麼好了?到時候你被她啃得骨頭都不剩就有你後悔的了。   “小婁,你我如今都要各自成親,就不要再執著了,況且曲大哥對你很好,總能就著你,你們強強聯合……”   “你可知你曾經的白月光如今變成何種模樣?”婁心越打斷他,“還是你隻相信你看到的樣子,嗬!須知你我如今都被這江湖風雨吹打得麵目全非了,她漂泊許久,難道不變?”   “我相信她未變。”   “……你會後悔的。”   婁心越默默收斂神傷,再看她時已恢復往日裡的冷傲清孤,撂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背影堅決,再無任何遲疑流戀。   姬瀾野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房間,臉色很難看,我跟上去就想看看這人是否隻是裝得淡定無所謂,其實心裡還是有幾分難受的,畢竟從他剛才的言語中也能聽出,他心裡是有過婁心越的。   房裡,一個纖細身影正臨燈獨坐,衣衫單薄……暴露,人麵純潔懵懂。   姬瀾野一看到她眉目就舒展開了。   “主上去見……婁姐姐了?”   姬瀾野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隻是話別,你別多想。”   楚依依起身走到姬瀾野跟前,將身一軟倒進他懷裡,慌得姬瀾野忙一把將她抱住,放置在自己雙腿上,楚依依則順勢雙臂環繞住他脖頸,甜膩膩地笑道:“主上讓依依不多想,依依就一點都不會多想,我知道婁姐姐對你的心意,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若是能成早就成了,可見……小野心裡還是念著我的。”   姬瀾野將楚依依摟緊了些:“我與她……問題太多。”   我一聽差點被雷倒,這個姬瀾野也是直白坦誠得可以了,這麼說是不是能理解為“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念著你,隻因為跟婁心越性格不合,跟你比較合適,所以才跟你在一起的。”   楚依依何等聰明,怎麼會聽不出來,厲害的是她能渾似不覺繼續打舊情牌:“我隻怕你恨我,恨我當初趕你出來!”   姬瀾野道:“不、怎麼會?我後來才知道你是因為預知家裡要遭難為了保我才故意驅趕我的,我都知道。你對我姬瀾野的恩情,一日不敢或忘。”   楚依依幾分委屈幾分深情地說:“哦?你對我隻是感恩?沒有別的?”   姬瀾野道:“小姐,那時你在我眼中就是女神一樣的存在,我從未敢做一絲非分之想,現在哪怕你托庇於我,我也仍是敬你愛你。”   楚依依捧住姬瀾野的臉深深一吻:“那我要你現在,隻愛我,不需要敬我。”她脫去僅有的一件衣衫,將身體緊緊地貼在姬瀾野的胸膛上。   姬瀾野一貫頹喪的眼眸中突然燃起了某種熊熊熱烈之火,將楚依依橫抱了置於床上……   接下來就是少兒不宜的畫麵,我雖不是少兒,瞅著也沒啥意思,萬一牽動了體內情絲,再來一波相思蠱的暴動,小命兒跟著玩完可就得不償失了,隻好默默地回體。   十、   宣和十年十二月三十日,宜興土,宜嫁娶,諸事皆宜,利東方。   我一大早就離了客棧,帶著奢豪首飾盒去了心原居,花想容比我還早到,已幫婁心越梳妝完畢,我這一套新娘配飾來得恰是時候。   大氣華美的赤金鳳冠、垂肩的流蘇耳墜、明燦燦的雕花金絲項圈配上動輒水波蕩漾的鮮紅嫁衣,堪稱最強新娘裝配。   婁心越神情肅穆,不著悲喜,調和了上等雲脂的煞白鉛粉塗在臉上,顯出一種由內而外的白皙通透感,眼角、唇間各殷紅一點,黛青的長發披在身後,冷艷艷的明媚,明媚中帶一點恰到好處的清冷。   看她一眼,俏生生立在那裡,美得驚心動魄,悠遠而不真實。   我一直都沒有跟花想容講過話,就是看了如此絕美的婁心越後,轉眼與她對視了一下,分明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艷羨悵然之情。   任哪個女孩子,心中最盼望的時刻,莫不是著一襲華美炫目的嫁衣,萬眾矚目之下,施施然走向自己的良人,從此攜手共度,白首不離。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艷羨之下,卻是黯然神傷自己是否終不會有這一天了。   花轎在將軍府大門前落下,我和花想容一左一右挽著婁心越,一條大紅地毯連接到觀禮臺,粗糙且鬆軟,那頭駐足回眸的是今日的新郎官曲無憂,我們需得陪著她緩緩前行,不能顯得太散漫,也不能顯得太著急。   一段不長不短的送青廬之路,卻是一個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一段路,明快的吹打聲、兩側人潮的歡笑聲、飄散的花瓣、醉人的香風,都在提醒這個女子走完這一條路,將會開啟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終於走到觀禮臺,曲無憂淡淡一笑,眼角眉梢盡是江湖浪子少有無限溫柔,將手中紅綢繡球的一端遞過去給婁心越,我則是鄭重其事地將她的手遞給曲無憂,兩廂情好,送青廬畢。   我任務完成,退至一邊。   放眼一觀,將軍府果然排場很大,四周席麵足有百桌,且座無虛席,不乏有江湖大派,名門世家的掌勢人物出席,賀臺上更是堆積如山,琳瑯滿目,其實說是辦喜事,何嘗不是一次江湖地位的自我檢測。   將軍府門主曲孤鴻我曾見過一次,在某次刺殺行動的席麵上,那時扮了個舞娘伺機接近目標人物下手,親眼見過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徒手將一個銅鑄巨鼎拍成四瓣,震驚四座,特別慶幸還好目標人物不是這老頭兒。   那時的印象這老爺子雖上了年紀,體格甚是健碩,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皺紋,一雙眼睛精光爆射,炯炯有神,講起話來更是鏗鏘有力中氣十足。今日再見,也不過是幾年的光景,恁的胡須皆白,蒼老如許,一顰一笑之間少了震懾威嚴,卻是多了幾分慈祥可親。   據說是曲老夫人的離世對老爺子打擊太大,誰知道呢?   無論如何,曲無憂跟婁心越的結合定是老爺子最想看到的局麵:一個是自己的親生子,一個是自己十分看重的忠誠下屬,位子可以放心交付不至落於外人之手。   我不由想到,之前胡大海是否是老爺子故意介紹給婁心越的,讓她被歪瓜裂棗的奇葩男好好惡心一番,這樣相比之下就顯得隻是有些不務正業的曲無憂順眼多了。   拜過天地、高堂,老爺子給身旁使女遞個眼色,使女托著個黑木匣子走到新人跟前,將匣子打開來對著婁心越。   裡麵是一柄七寸長透著森森寒氣的銀色寶刀。   婁心越眼中一亮,將刀取出拿在手中細細翻看,愛不釋手的樣子。   曲孤鴻走出喜堂,大手一揮道:“小婁,你一直鐘愛這柄凜龑刀,今日就送給你當做新婚賀禮。”   婁心越頷首拜謝道:“謝門主。”   曲無憂瞇起眼睛笑道:“心越,如今還叫門主?!”   婁心越雙目始終不離寶刀,語音轉為冷漠:“不叫門主叫什麼?”素手一拔,寶刀出鞘,寒氣大盛,與這紅彤彤的喜慶之象大為相沖。   “當然是叫……啊——”血光一熾,凜龑刀由婁心越手中發力,按入曲無憂胸膛,沒入至柄。   這一出變故始料未及,我在一旁驚得目瞪口呆,滿座四起,驚呼聲大作,遠在喜堂的曲孤鴻更是兔起鶻落,一記十成力的重掌拍在婁心越的身上,將她震飛出去。   看著奄奄一息的兒子,曲孤鴻仍不解氣,還要趕上再補一掌,走了兩步身形一晃,連吐幾口黑血,軟倒在地,是中毒的跡象。   “剛才那盞茶……哼!賤人,賤人。”曲孤鴻驚怒交加,誰都承受不了親信的背叛,還是在這樣的重要當口,雙重打擊不說,麵子上也極為難堪。   原來剛才那杯敬奉長輩的新婦茶已被婁心越下了毒,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老爺子待她不薄,曲無憂待她也極好,這一波迷之操作我是怎麼也看不明白了。   將軍府門主中毒,兩大令主受傷,如此亂象,正怕有人居心叵測,借機生事,還好姬瀾野及時召集人馬將觀禮臺層層護住,自己牽了楚依依來到人前拱手作揖,朗聲道:“不好意思,今日我將軍府突發變故,需關起門戶做內部處理。所以婚禮取消,各位請回,如有沖撞得罪之處,我將軍府改日定登門致歉!”   一番話簡短有力,擲地有聲。一眾慌亂的門徒全部鎮定下來,紛紛對姬瀾野投去欽服的目光,各派人馬也在指引下有序離開,一場騷亂止於無形。   曲孤鴻看了看姬瀾野,又看了看婁心越,冷笑道:“原來、咳咳、原來你並非背叛,你隻是、為了……你完全犯不著拿我憂兒的一條命作陪,你自己想死沒人攔你,咳咳。”   咦!老爺子看明白了,為什麼我還是看不明白。   婁心越也是躺在地上氣若遊絲,我待要去扶起她,卻被花想容止住。   “哼!誰……誰讓他作陪了,我隻是想拿他試試凜龑刀的鋒芒罷了,他……不是有你……有你親製的軟蝟甲護身嘛!嗬嗬……咳咳……”   曲孤鴻忙轉頭問曲無憂:“對了,憂兒,你……的軟蝟甲呢,啊?”   曲無憂沒有理會他,默默地爬向婁心越,艱難地伸出一隻手將她染血的手掌抓住:“我……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可你犯不著搭上自己的一條命,剛才、剛才……你明明可以躲開的。”   婁心越淒然一笑:“我說過的,你若……選擇做了我的……丈夫,就不能再有風流韻事冒出來,我素來、素來眼裡容不得沙子,況且朋友妻不可戲,你還是犯了……我……就殺了你。”她說著艱難轉頭,目光散亂地看向姬瀾野身邊的楚依依。   楚依依讓她一瞧,慌得退了兩步。   十一、   “你的軟蝟甲在她身上吧!”   曲無憂慚愧地低下頭去,姬瀾野則是不可置信的望向身旁他唯一執著的堅守和純白的信仰——楚依依。   軟蝟甲是曲無憂獨有的,又是貼身之物,如今卻穿在楚依依身上,內裡情由可想而知。   我大概有點明白婁心越的用意了,她不惜搭上自己和曲無憂的性命,就隻是為證明一件事——楚依依心懷不軌,姬瀾野你眼瞎。   姬瀾野眼中冒著火星,又是憤怒又是受傷,但仍是不忍心去檢查楚依依的衣物,我則乾凈利索,拔出一柄袖劍來,朝楚依依的後背刺過去。   我想著:“哼!管你穿沒穿在身上,反正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索性刺死了你這個綠茶,讓姬瀾野找我拚命好了。”   “噹——”的一聲,劍的去勢被阻,寶甲果然穿在她身上,那麼她與曲無憂的奸情就被證實無疑了。   劍雖未傷到楚依依,我的一番內力還是盡數施加在她身上,她一個踉蹌碰在柱梁上,額頭磕出一個洞,鮮血流了一頭一臉,精心綰成的發髻也散落開來,與血一活粘在臉上,說不出的醜陋可怖。   “你這是為什麼?”姬瀾野紅著眼沖上去揪住楚依依,一向都是個極沉穩內斂的人,何曾有過如此激動的時候,“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也許姬瀾野到此刻也搞不清楚,他是在為楚依依的背叛傷心,還是在為婁心越的即將離世而難過。   “為什麼?”楚依依甩開姬瀾野的手,冷笑道,“還不是因為你,我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好不容易活到現在,來到你身邊,有這樣豐裕富足的生活,能夠抬頭挺胸的做人,我滿懷信心地跟著你,覺得定能走得更高更遠,而你卻說要退出江湖,要過隱居的生活,這不是給我當頭一棒是什麼?既然你沒出息不願去爭,那我隻能自己想辦法給自己掙一份出路。我是過怕了那些貧賤淒苦、任人踐踏的日子,總之,誰能給我富貴榮華的生活,我就跟著誰,不惜做妾、做婢都可以隻要我夠堅強,就一定會有我出頭的一天……哈哈哈……想不到啊又是個沒種的……讓一個根本不愛他的女人給拿捏了……哈哈哈”她由冷笑轉為狂笑,血汙的麵部看著猙獰,滿懷怨毒地望向曲無憂。   這小小一介女子,野心倒是不小,可惜一套下三路的招數,配不上這樣的野心。   曲無憂拚著坐起身,將婁心越也扶得坐起,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說道:“心越,我對不起……你,那晚與你置氣在小魚酒館多喝了酒,被這賤人伺機鉆了空子,醒來時……被她要挾,拿去了軟蝟甲,嗬嗬……我真該死……怎能與你置氣呢……”   他朝婁心越挪近一些,一手托住她的肩:“不過,不管我……曲無憂過去……如何荒唐,這次的事又做得如何可恥,但在我心中,唯一能做我妻的就隻有、隻有你。”他喘氣已是十分艱難,神態極盡卑微懇祈,“咱們、咱們還有最後一拜沒完成,你可願……可願了我夙願?”   曲孤鴻看著兒子心疼至極,對婁心越吼道:“你成全他!”   婁心越冷冷地看著曲無憂,冷冷的笑著,搖了搖頭。   曲無憂點點頭:“無妨……我知道……你從未有半分將我瞧進眼裡去……我卻感激你,在心裡愛你。你我……相識最早……以前父親對我甚是嚴苛,動輒體罰……都是你在送水送飯、關懷體恤、別人若是說我的不是,你也……總是……全力回護,……如有來世……我一定做一個……”聲音已經低下去,頭靠在婁心越肩上,嘴角仍掛著一絲滿足的笑意。   婁心越旋即嘔出一大灘鮮血,裡麵還活著些內臟的碎片,老爺子剛才那一記巨靈之掌已將她臟腑、經脈全部傷毀,剛才不過勉力苦撐,此刻已如風中殘葉,身體就要軟倒下去。   我跟姬瀾野同時一動,都要搶上去扶她,可是最後關頭姬瀾野還是停住了,最後由我一人扶住婁心越,抵住她背心給她輸真氣,也不過是多幫她捱一些時辰罷了。   姬瀾野啊姬瀾野,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矯情個什麼勁兒啊?   “無憂——吾兒,吾兒,嗚嗚嗚……”   一旁的曲孤鴻老淚縱橫,哭聲動天,人間慘劇莫過於此,老來喪子,一場紅事變白事。   “都是因為你這個賤女人,都是因為你——老夫今天定要殺了你。”曲孤鴻指著楚依依聲色俱厲,隻是不知婁心越給他下的什麼毒,雖不至命喪當場,卻也是行動無力。   楚依依被他瘋魔情狀嚇住,躲在姬瀾野身後。   “你走吧!我怕我忍不住會殺了你。”   姬瀾野低著頭,第一次用如此冷冰冰的語氣跟她說話。   “你昨晚才說過,會護我一輩子的,你忘了?我以前是怎麼對你的,你忘了?人人都會犯錯的呀!”   我真是吐血,若論當今天下臉皮之厚,無人能及這個楚依依了,做過這樣無恥的事,還妄想讓人承諾守護她一輩子,她把姬瀾野當成什麼。   “那是我對以前的楚依依說的,楚依依已死。我護不了你,以後就讓這寶甲護著你吧!”   姬瀾野將她推開,抬手一劍,自左下至右上,將楚依依的華服劃開一個大口,衣服散開,赫然露出一件金燦燦鑲著小密刺的甲衣。   這算是將她的醜行徹底揭露人前了,這女子臉皮再厚也抵擋不住這一招,又哭又叫,形如瘋婦,冷不丁地一跤跌倒,從臺階上滾落下去,   狼狽不堪地爬起來,嘴裡兀自亂罵著,瘸著一條腿還要再沖上來,被幾個門徒攔住拖了下去。   “你們這些人都是瘋子,瘋子——”仍是一路的罵。   這樣的涼薄、鮮恥之人,又怎會理解江湖兒女的極愛極恨,快意恩仇。   姬瀾野吩咐屬下將老爺子抬下去請郎中醫治,又命厚葬曲無憂,自己則靜靜地走到我和婁心越跟前。   婁心越受了我的真氣,勉強能開口說話:“如今曲無憂死了,老爺子治好也不濟事了,我也快死了,其他兩位令主對你根本構不成威脅,以後將軍府是你的了。”   聽到這話,我跟姬瀾野同時一驚,這、這女子居然還有這一層謀劃。   “你想清閑快活我偏不讓,我偏要親手將你送上這至尊之位,讓你一輩子都枷鎖在身、負重累累,讓你一輩子都恨我忘不了我,誰讓你總是欺負我對我不好,這就是我對你的懲罰,哈哈……”   姬瀾野突然俯下身來,將婁心越抱入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十二、   “我說過、你會後悔的。”   婁心越氣若遊絲,臉上卻掛著一絲勝利得逞的微笑。   我問花想容:“女人都是這麼不計後果的存在嗎?不惜賭上性命,隻是為了讓對方後悔,讓對方承認愛她?”   花想容傷感地搖搖頭,不知道是表否定,還是表她不知道。   “帶我去浮屠客棧吧!以前咱倆每次賭氣都是去那裡喝悶酒,相互不交談一句,這是唯一一次不賭氣的時候,也還是回去那裡吧!花老板有一院子的曼珠沙華,很美我很喜歡,死也死在那裡。”   “好的,我帶你去。”   唉!他早對婁心越這樣溫柔、順從一些,何至走到今天這步。   鮮活的生命在你麵前的時候,不知道珍惜,人要走了,卻拚了命地想要留住。   一路乘船,我跟花想容就隻默默地跟著,看著姬瀾野將婁心越抱在懷裡,手掌始終與她腹部相抵,連綿不斷地給她輸送真氣,待捱到客棧的時候,姬瀾野已是唇色慘白、麵頰凹陷。   到花想容打開院門,婁心越扶在姬瀾野脖頸上的一條臂膀無力地垂落下來,頭歪向一邊已沒了氣息。   姬瀾野經過半刻鐘的失神狀態,突然瘋了一般將她抱著跑進院內,這時氣的曼珠沙華大多凋謝了,空剩個光禿禿的花乾杵在那裡,還有一院落枯敗的腐草,煞是淒涼。   偌大的院落,姬瀾野不停地在裡麵奔跑,邊跑邊呼喚婁心越的名字,直到用盡最後的氣力,跟婁心越的屍體雙雙跌倒,激得銀白的腐草星子漫天飛舞。   星子落地,空中有幾絲鮮妍的紅色飄散開來,是曼珠沙華的花瓣,就在姬瀾野倒下的地方,非常飽滿燦爛的開著一枝,極致的盛放,仿佛要在一瞬間釋放所有的能量,為生命的逝去唱響一支最淒美的挽歌。   “阿越,阿越,你快看啊!你最喜歡的曼珠沙華,阿越,阿越——”   天地間再次回蕩起這個男子孩子般的哭泣聲,這個一貫堅毅隱忍的人,毫無顧忌、不受控製地哭泣著,幾近喑啞。   無論他再怎樣的呼喚、哭泣,這個天下間最愛他的姑娘、他的阿越終是不會回來了。   “你點一炷入夢香讓他睡會吧!總這麼哭嚎也不是辦法!”我透過窗戶,看著如此情緒失控的姬瀾野,實在於心不忍。   “有很多香可以幫他入睡,乾嘛非得入夢香?”   “順便看看他的夢境!”   “不厚道。”   花想容嘴上這麼說,還是把香點了,插在窗欞上,讓香味飄散出去,我則是撿了床被褥蓋在自己身上,閉了眼睡過去。   演武臺上,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姑娘趾高氣揚的指著臺下一乾男子道:“你們這群男的,連我一個姑娘家十招都接不住,就這質素還想進木葉堂,簡直是不自量力。”   正是少女時期的婁心越啊!那時還沒有如今這樣瘦,臉頰十分紅潤飽滿,一笑有兩個生動酒窩,雖不是那種明艷奪人的美麗,卻自帶一種越看越愛的可親。   這時有個毫不起眼的黑瘦少年躍上擂臺,橫劍當胸,不亢不卑的請婁心越指教,她本瞧不上這樣單薄瘦弱的少年,出手很隨意,隨意到敷衍。熟料這少年武功竟是不弱,不僅能接招還能伺機反擊,令她不得不認真起來,一共走過二十多招,對方依舊不落下風。   直到門主出來喊停,雙方才停手,少女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沉穩內斂帶一身桀驁之氣的少年,雖然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五官卻生得極為周正呢!一雙深黑的眸子寧定剛毅,像一口古井,深不見底。   她鄭重其事地問他的名字,他說他叫姬瀾野,她點點頭,好像很認真的記下了。   往後少年入了木葉堂,立功不斷,終於成了木行令主的直係下屬。但令少年越發惶惑不解的是這個上司對他的態度,明明是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小丫頭,總是頤指氣使的,你順著她倒好,若是置之不理或者言語反駁兩句,她就記上仇似的處處刁難,刁難過了又來對他殷勤慰問,若是不應承她,便換來一頓臭罵和日後更多的責難。   更難以招架之處還有很多,比如同為她的直係下屬,另外兩個少年就被寬縱許多,對他鞭策得總是格外厲害些,別人求著她來教功夫她都借故推脫,唯獨盯著他硬要教功夫,還得特別專注仔細的學,不能走一絲的神,必須眼裡隻有她這個做師傅的一個人,有一次他就不專心了,因為那當口剛好教場旁有兩個美貌少女經過,正值血氣方剛的少年偷看一兩眼本也無妨,轉眼就被這少女鐵鞭伺候,一頓狂抽之後皮開肉綻,好幾天動彈不得。   少年當時真的憋屈急了,隻是走個神就得挨頓鞭子麼?怎麼會有這麼不可理喻的兇悍女子,自己將來討老婆可千萬不能找這樣的,以後對這個上司多避開著為妙。   一對上下級就這麼別別扭扭地相處著。   直到有一次兩人外出執行任務,本來算是圓滿達成了,返程途中遭仇家埋伏,兩人性格不合武功倒是很合很默契,雖然各自受傷還是團滅強敵,最後一人死時手一揚,將一包毒粉撒向還來不及撤劍躲閃的少女的臉。   少年想也不想就撲上去擋在少女麵前,因他身材高出少女許多,那一包毒粉盡數撒在他背脊上,腐蝕性極強的毒,不僅將他衣服燒成碎片,連帶一大片肩胛也都被腐蝕得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少女將少年抱上馬,自己則環著他加急策馬往回趕,執轡的手都在顫抖,太害怕懷中這個人會突然死去,便與他講話,說他不該撲救上來,這少年說因為隻想到你本來性格不好,臉再毀就徹底嫁不出去了,少女聽了氣得又想打他,他便提早一步疼暈過去,這下少女好像連駕馬的力氣都沒有了,從來不曾哭的她第一次眼淚嗖嗖而落。   少年滾燙的麵頰好像感到了眼淚的冰涼,半昏迷中還不忘貧嘴:“別哭了,我聽我死去的娘說過,一個女子如果一旦為哪個男人哭了,以後可能就老為這個男人哭,但她也說了,老讓女人哭的男人就不是個好東西。”   十三、   好在及時就醫解毒,少年的命救了過來,後來聽兄弟們說他交了大運,昏迷期間可是木星令主全程親自照料,衣不解帶,無微不至,要知道這個女子平時可是連好個臉色也不給人的。   少年也沒在意,隻道這惡女是良心過意不去,畢竟自己可是救了她一張臉啊,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經此兩人的關係是緩和了不少,至少少女對他客氣許多,不會動不動就朝他揮鞭子。   再後來,少年褪去青澀,成長為一個英秀挺拔、果決剛毅的青年,也因功績卓著,被提拔為水行令主。擢升儀式上,有兩個跟他同一批的門徒跳出來,說他德不配位,各種汙蔑之詞滔滔不絕襲來,這時是婁心越的一頓鞭子抽得這二人閉了嘴,令在場眾人都紛紛咋舌,要知道婁心越一向事不關己己不勞神,會為他這樣出頭實在費解,再者他本是她手底下的人,這樣一升起來就算跟她平起平坐了,心裡多少是有點不忿的,不阻撓不出幺蛾子已是給麵子了,怎還會這般賣力的將他送上位。   一身玄色華服的男子傲然立於臺上,一麵聽布令使宣布擢升公示,一麵裝作不經意地看一眼臺下的婁心越,她正專注地聆聽著布令使的宣讀,一臉的歡欣自豪,強掩雀躍之情,比自己得了封賞還高興。別說,這個平時兇巴巴的女子,其實還挺好看的,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自他當上令主以後,兩人的關係又一度惡化,原因是大家的性格都太好強了,婁心越仍習慣了把他當作下屬一般對待,動輒對其發號施令,霸道專行,雖說她能力、判斷力都非常出色,但是他畢竟已是一堂之主,自尊心又極強,老這樣被一個女子指使,麵上如何掛得住,所以每每總是鬧得場麵極為難堪。   他也發現火行令主曲無憂跟婁心越倒是很搭,說遷就容讓已是不夠,簡直可以說是跪舔。他有時看著兩人關係融洽一方麵心裡會有點小小的嫉妒,另一方麵是為曲無憂感到不恥。他其實並不認為曲無憂像外界傳聞的那樣是個草包,也不覺得他是圖自己省事才一切聽從婁心越安排指使,相反他覺得他是在收斂自己的實力然後給心懷抱負的婁心越最大的施展空間。   其他兩堂令主見一個門主心腹一個門主親子走得這樣近,自然也見風使舵,緊貼上去,倒像是獨獨把個水月堂給孤立了似的。本來多有雄心壯誌的他也多得門主重用,但協作辦事的時候總是多方掣肘,放不開手腳,不自覺的把心裡的不忿加諸於婁心越,哪怕對方已改變許多,盡量配合協同,甚至多次推重,但都會讓他反覺得是悲憫施舍更想遠離對方,兩人之間的墻越築越高,倒是把婁心越生生又推向了曲無憂一邊。   雙方隱忍多時的一場爆發終於來了,源於那時他剛接到親弟的死訊,幾近崩潰,悲痛欲絕。這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今就這樣死於非命,他所有的精神寄托也隨著弟弟的死而坍塌,悲傷懊悔之情充塞胸臆,如失魂一般不飲不食將自己關在房裡,直到婁心越將房門踹開闖進來,當頭一盆冰水澆下,跟他說與其一蹶不振不如積蓄力量報仇雪恨,他才知道在他閉門不出的這幾日,婁心越將他弟弟的身後事料理得妥妥當當。   一個未出嫁的女子,為他死去的家人料理後事,那是將自己立於何種境地顯而易見了,可他就是混蛋,不領情不說還出言諷刺挖苦,後來想想都恨不得殺死那時候的自己,說什麼自己的事情不用對方來管,免得讓曲大哥不好想,還說上次撲救她的事不過是因為她那時是他的上司,僅此而已,不要多想。總之是怎麼挖苦怎麼來,怎麼傷人怎麼說,成功把婁心越氣哭,最後摔門而去。   氣走了人,自己也在心裡罵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事後又過了幾年,大家也都步入而立之年,再也沒在私下裡有什麼交往,僅為工作僅同僚關係,相互之間要麼客氣得難受,要麼爭吵得兇狠。反正隻這兩種相處模式。他的一番壯誌雄心也在將軍府這種抱團站隊,唯親至上的風氣當中消磨殆盡,漸漸地蛻變成個謹慎無趣的中年人。婁心越仍是那般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萬眾信服,最受門主器重,歲月的沉澱讓她更加閃閃發光,人們也都在猜測這個女子怎麼就不結婚,畢竟從她少女時期到現在,身邊就不乏追求者,尤其是門主親子、火行令主曲無憂,幾乎每年都要向其求一次婚,屢敗屢戰。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婁心越的用心,隻是他有時候在他麵前是有那麼點自卑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他骨子裡的要強又不允許這種自卑存在,那麼折中的辦法就是裝傻。直到那次接到她的口信,約他喝茶,他本來一早就要去的,又停下來思索自己最近有沒有做什麼得罪她沖撞她的事情,何以無故私下邀約,會不會是戲耍自己,這樣思來想去就誤了時辰,趕到的時候正看到一個油膩肥胖男對她動手動腳,他是真的很氣、很氣她,自然什麼不過腦的話連珠價的往外冒,人又一次給他氣跑了。   待他能靜下來想想事情的始末緣由,明白婁心越的用心良苦的時候,有這麼個賣唱女的歌唱進他心裡去了,他仔細打量了這個女子的身形相貌,倒是與他深藏心中的一位故人頗為相像,問了她名字、細細盤問身世下來無一不合,他又驚有喜——不正是他心中那片難以釋懷的白月光嗎?怎可再讓她於指縫中溜走,如今他已有足夠能力留住。   對這個他幼時甘願臣服、如今反過來甘願臣服於他的楚楚可憐的女子,他如獲至寶般說不出的愛不釋手,心中的不忿、困惑、壓抑、躊躇滿誌都在這少女的崇拜、溫柔、善解人意之下化解了,他滿心悅愛這個重拾的舊愛,不忍她跟著他再過刀光劍影的動蕩生活,他要給她更光明穩定的未來。   這個女子的愛和陪伴才是最真實、最踏實、最貼近他的,婁心越的愛,像以一個晶瑩剔透的氣泡,美麗而脆弱,仿佛一觸就會破滅,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了。   有了真實的東西,為何還要冒險去追求虛幻呢?   可現實,往往是相反的。   夢境最後以一片血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