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無歸(下)(1 / 1)

浮屠客棧 晏羽清荷 16618 字 8個月前

七、   戚香雙眼通紅,曲著尖利十指正要向我抓過來,被那個叫作紅姨的中年苗女擋住,她向我抱拳一揖道:“在下百仙教赤羽壇壇主姚紅蕖,敢問這位女俠如何稱呼?”   大家畢竟都不想惹事,對方既然對我客氣,我自然就客氣些:“在下洛神宮聞風閣閣主蘇清瑢。”   我瞧我自報名號之後,百仙教一眾都微微變色,囂張氣焰收斂不少,尤其是這個壇主姚紅蕖更是客氣加敬畏,連官話都變得標準了:“失敬,失敬!”   看來這官話不在於你說不說得好,在於你肯不肯好好說。   我不由的沾沾自喜:雖然不免是靠著洛神宮這棵大樹好乘涼,但此刻姐是落單狀態,對方還是如此敬畏,想來定是應了那句“姐雖不在江湖,江湖仍有姐的傳說”了。   姚紅蕖將戚香看了一眼,示意她退回去,轉而對我笑道:“剛才都是我這手下不懂事,太胡來了,既然也沒造成什麼實質後果,蘇閣主還請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道:“無妨!隻是以後此等兇淫邪獸還是不養為妙。”   戚香聽了氣不過,待開口來與我理論,被她身旁坐的另一個麻臉苗女給按住了。   “是、是。”姚紅蕖嘴上應承著,將目光投向早就躲在我與少年之間的女童身上,“這孩子……”   誰知女童“哇”的一聲哭出來,泣涕漣漣地抱住我的腿:“姑姑,這些苗人又兇殘又淫蕩,你忍心看著他們帶我走?”   少年奇了:“剛才不是姐姐嗎,現在怎麼變成姑姑了?”   我靜靜地看著女童表演,冷笑道:“她沒直接叫我‘媽媽’已是對我格外仁慈了。”   女童止住哭聲仰起頭望著我:“隻要你別打他的主意,我絕不會那麼喊的。”   我當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這白衣少年郎,便沒好氣道:“你放心我可沒興趣,這麼嫩的草太沒嚼頭,其實以他差我的歲數,我倒是可以當他的‘媽媽’。”   女童道:“你口是心非,朱邪瑜不也差你很多歲,我看你嚼得挺開心的。”   我急忙反駁:“那也沒你開心,你個老人精。”   少年在一旁聽懵了:“敢情你倆還真是認識的,姐姐你到底多少歲啊?沒關係十歲以內我都接受。”   “閉嘴!”   女童道:“你兇他作甚?”但是她可能想到此刻必得托庇於我,又轉換一副討好臉色,“咱們別的不說且顧眼下,先救我脫離魔掌吧!”   我長吐了口氣:看來今天這一架是逃不脫的了,為什麼每次碰到這人都要無端地去給她當打手呢?   “好——救你也可以,你倒是說說看你明明一個沖破玄關武功高到神鬼莫測的人,怎麼還能被幾個苗族小輩製住,怎麼又成了孩童模樣?”   女童垂下頭去:“唉——一言難盡。我這故事可離奇新鮮得緊哪!你先幫我打發了這幫苗人,回頭我細細講給你聽。”   姚紅蕖早已聽出了不對勁,暗暗自腰間解下一條長鞭,示意手下全部起身聚攏,逐漸形成一個包圍之勢,麵上仍是對我恭敬有加:“這女娃還請蘇閣主賜還,咱們就此別過,兩廂安好。”   我冷冷道:“可是這……孩子好像並不願意跟你們走啊!而且……哼,我若說出她的真實身份,隻怕你們誰也不敢也沒資格帶她走。”   姚紅蕖毫不示弱:“不管她以前是誰,我隻知道現在她隻是一個任人拿捏不能自主的小娃娃。這就夠了。”   我心道:“原來這什麼壇主倒是有譜的,如此仍是有恃無恐誌在必得,看來這次的架也不好打哦!”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女娃娃即將成為我教下一任蠱母。”   “……”   “蠱母為何人、有多重要,蘇閣主是經歷過我教上任蠱母桑蒻於浮屠客棧殞命全過程的人,應該是很清楚的吧?!”   我點了點頭。   “赤羽壇為我教專司育蠱養蠱之事,選任、培養歷屆蠱母更是我壇的首要職責,桑蒻便是由我一手帶大,但她自甘下賤任性妄為最終落得個慘烈收場純屬活該,我雖悲痛卻也為其不恥。眾所周知我百仙教一向以金蠶蠱聞名,每每養成投入江湖都可得一筆巨大財富,而金蠶蠱是‘萬蠱之王’,有它在教中鎮守,亦可抵禦別派蠱蟲的侵襲。自來蠱母一代接一代從未出現過斷檔,唯獨桑蒻這裡,為個男人出走、突然自戕、隨意殘殺金蠶,不僅使得二十年的心血白白浪費,更是置我教民生、危亡於不顧。我教一向不從苗地以外擇取蠱母,此次事急從權,好在上天憐見,讓我等於湘西之地覓得這個極陰體質的孩童,以她為宿主從新孵育蠱蟲,我教又可得興旺。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這孩童都得跟我回去。”   我聽她句句不離桑蒻,卻是句句以桑蒻為恥,心有不忿道:“你們想教派興旺,不如另覓其他養金蠶蠱的法子吧!以人身養蠱的方法太殘忍太損陰鷙了,我也萬萬不會讓這……孩子重蹈覆轍的。桑蒻她隻是看錯了人,但是她本身努力爭取愛情追求幸福的行為並沒有錯,更沒什麼可恥的。”   “多索無用,咱們還是手底哈見真章吧!”戚香早就看我不順眼了,見談不攏巴不得教訓我一頓,所以最先發起進攻,飛身越過擋在她前麵的姚紅蕖,十指如鉤朝我麵部抓來。   剛才領教過她的情蛇,知道這女子既然以指甲為兵器,那麼肯定是暗器毒粉毒物為輔了,當然不敢讓她近身,不過這女的也隻是用毒厲害,身法卻是遲鈍得緊,被我淩空一劍逼得退回去,她雙腿反扣在一根柱梁上,右腿發力重重一蹬比剛才更迅猛地朝我撲過來,我心道正好,用劍將一條長凳挑起丟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抵住她手爪的去路,她收勢不及,十隻長指甲便嵌進了木頭裡,我緊跟著躍起隔著長凳一腳蹬出,長凳受力之下翻轉著脫離她的手掌砸在她額頭上,連帶將她十個瘮人的指甲也都掀掉了,十指、頭頂皆在流血,疼得她哇哇大叫,就是想罵我也罵不利索了。   我也沒料到自己一出手就這麼狠,大概自己厭惡這個女子的程度遠比想象中厲害得多。   八、   “臥槽,好狠的女人。”徐老四最是沖動,見同伴如此遭罪哪裡忍得下去,舉著一對缽碗大的拳罵罵咧咧的朝我撲過來,我原道他陰力使得好功夫應該不錯,哪知下盤卻是稀鬆得很,我一劍遞出佯裝是攻他的脅下,實則是中途轉向刺他身側補上來的鮑老三,把鮑老三逼退後我則迅速俯身出一記掃堂腿將之絆倒,左手隨即從地上撿起一根剛才被女童擲出的筷子,閃電般出手連點他足三裡、陰市、梁門三個穴位。   本想在徐老四的氣舍穴上再戳一記,這樣他就該徹底站不起來了,餘光卻捕捉到一蓬銀針向我飛過來,我挺劍一一擋開本不是難事,但是又想到此時周圍還有尚未來得及逃開的食客,若是無故被這飛濺的毒針刺中,豈非是我的罪過了,於是將地上的胖子一把提起擋在身前,隨著他嗷嗷幾聲叫喚,一蓬毒針那是徹底全部招呼在徐老四肥大的身軀上。利用完他,我又不厚道的將之對著西麵的墻壁一腳踢過去,這茅舍的墻壁無非是麥秸糊了層泥坯製的,何等脆弱,被我這一腳之力加上胖子本來的重量,直接連人帶墻都垮了出去。   我指著那麵豁口,對驚慌失措的食客道:“從這裡,快些走吧!”   接著指著那少年:“你在這裡隻會礙手礙手,你也走!”   少年道:“我可不走,你將我這屋子的墻都拆了,可得賠我,不然我以後拿什麼做生意。還有,那些逃走的人都是沒付賬的,也都算你頭上。”   我啐道:“小財迷!這可是你不走的。刀劍無眼,待會兒傷了、殘了、死了可別怨我。”   這時鮑老三一掌向我肩頭襲來,我見他手掌上成黑紫之色,便知他掌中有毒不敢硬接,避了開去持劍回旋去切他的手腕,熟料他竟抬起左臂來格擋,“叮”的一聲,我的劍身被他左手上的鐵狼爪硬生生架住。在我撤劍換招之時,一旁的姚紅蕖甩出長鞭似向我手臂卷來,我本想就是被她纏住也無妨,使個蠻力將她長鞭拽脫了手更好,哪知她那長鞭上竟布滿密密麻麻的倒刺,鞭尾更像是蠍子的倒鉤一般瑩瑩泛著藍光,想來也是劇毒無比。   我心道不好,連忙一個後空翻躲開,還未立定就見那條蠍尾長鞭向我身後不足兩尺的女童卷過去,原來她剛才隻是佯攻,就是為了逼退我,心道不得了這要是被卷住豈不是渾身得紮成刺蝟,顯然這個壇主也是給逼急了——反正隻要不是死的帶回去,再慢慢給女娃子治傷就是。   我待要過去相救,又有一蓬銀針冷不丁的射過來,這次我看清楚了,就是那縮在一角不吭不哈的麻臉少女,手裡握著個針筒,專門暗箭傷人。這次我自是毫無顧忌的挽轉劍花將暗器一一擋開,但是想要救女童已是來不及,千鈞一發之際,少年不知何時轉到了女童身旁將她一把抱起,眼看就要一起被長鞭卷住,可他偏偏又像是會原地遁形似的,眨眼間又到了別處。   我笑了一下:這少年莫不是會奇門法術不成,看著一無是處關鍵時刻卻又挺靠譜呢!略有分神,鮑老三又向我發難,一手毒掌一手狼牙向我交互夾擊,下盤功夫比之徐老四倒是穩當很多,我是極恨那類陰在一旁放暗器的人的,瞅準一個空擋將劍身穿入狼爪箍縫中,附著一層粘力在劍上麵驀地挑起,將狼爪挑離鮑老三的手掌直接朝那麻臉苗女擲去,此時她正要向我投放幾枚鐵蒺藜,一看迎麵飛來的狼爪連忙拿手中的針筒去擋,到底還是狼爪更堅硬些,將一管銅製的暗器針筒截成兩段落在地上,麻臉苗女堪堪躲了開去,頭冠上的銀飾被削下來一塊,嚇得她趕緊躲到一旁。   這邊我便專心對付鮑老三的毒掌,左手裡剛才當做點穴筆的筷子此刻又做回棍子之用,右手持劍出一招“流風回雪”以柔力彈開了姚紅蕖再次襲來的鞭子,斜下而回又是一劍劃在鮑老三的小腿肚上,他吃痛半跪於地,這樣就比我矮了一截,我左手筷子使出劍法裡麵的一招“大巧若拙”,將之貫入鮑老三的食指、無名指之上,扣壓住中指,用力向後一掰,隻聽哢哢哢的三聲脆響,這三隻手指已是被我坳斷,十指連心劇痛不說,毒掌斷然是不能再使了。   一旁的女童拍手贊道:“好哇!乾的漂亮,一月未見,你就將我教你的口訣融會貫通到如斯地步,實慰我心。”   姚紅蕖見手下接連受創,暫停了鞭子:“素聞洛神宮聞風閣閣主劍法超群,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敗了給你心服口服。”   待要從少年手裡接過女孩兒來抱著,她卻哪裡肯,死死摟住少年的脖子不撒手,我一時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地笑自己沒眼色。   姚紅蕖卻是沒看懂:“笑什麼?你們中原人難道一點都不知道謙虛?”   我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可以走了吧?”   姚紅蕖搖搖頭:“你和小白臉可以走,這女娃得留下。”   女童一聽這話,嚇得趕緊掙脫少年,撲倒我懷裡來,別說還挺沉,我差點沒兜住她。   “我說你這人,打又打不過我大姐姐,又不讓我們走,真的是……”少年一邊甩著略酸澀的手臂,一邊給我幫腔,隻不過之前一聽說我年紀很大,稱呼便從“姐姐”變成了“大姐姐”。   姚紅蕖道:“我說了,你倆可以走,女娃不能走。”   “我去,真是死腦筋啊!”   我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前麵看他們一起進來的有六個人,被我打殘打傷打退的一共五個,應該還有一個人啊!一直沒見他出手。   不好!隻見一些不明黃色煙霧從東麵的房門飄進來,帶著一股刺鼻的類似醃鹹魚的腥臭味兒,聞之欲嘔,我忙屏住呼吸,捂住女童的口鼻。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在我聽來毫無韻律可言的雜亂笛聲,我往外一探,見那最後一個苗人正立在外麵的橫梯上,吹奏著一支短竹笛,不遠處的天空中有一團黑雲正在向茅舍這邊逼近,嗡嗡之聲越來越重,幾乎要快要壓過笛聲。   是毒蜂。   茅屋已漸漸被黃煙所籠罩,雖說黃煙本來無毒但是沾在身上越多,就越會被這種赤尻毒蜂所蟄趕,一向鎮定如我此刻也不免慌亂。如果隻我一個,就算拚不過這些玩毒的大不了腳底抹油開溜就好,但是身邊有個功力盡失等同廢人的老人精要護住,還有個實力不明的公子哥會不會拖後腿也不知道,想安然無恙逃出生天卻是難事。   我本想趁著西麵的斷墻還未被黃煙攻陷,抱緊了女娃拉著公子哥沖出去,被那姚紅蕖一鞭子甩過來,鞭尾就勾在一根柱梁上,將我等三人封了個死路,我推那少年讓他用之前鬼魅的身法自行先逃,我則可以騰出一隻手來盡量與姚紅蕖速戰速決,另圖脫身之法。   少年沒有依我言而行,反倒是令我抱緊女童,一手抓住我手腕,另一手結了個術印,口中念叨不止。隻覺周遭一下黑下來並且靜下來,腳下似乎踩著實地,但是每微動一下就如同平靜的湖麵蕩開一層又一層的波紋,世界隻剩下我們三個人,時間過得很慢很慢。   直到一陣急劇的地崩山摧似的晃動感過後,周遭才重又清明起來,這時我們三人已站在茅舍外麵。   “還不快跑!”少年從我手中接過女童,拽著我撒腿往山上的林子裡跑去。   “剛才是怎麼做到的?”   “我用了八卦奇門局中的‘艮’字訣,又名‘地龍術’,前麵兩次遁形便也是這個術,隻從來沒試過在奇門局裡帶上別人,方位、吉兇都不好判斷,但是情況危急也隻好賭一把,沒想到竟然成功了。所以說不逼自己一把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優秀,嘿嘿!回去跟我師父可就此再研討一番,說不定能開發出來新的術呢!”   “那如果剛才賭輸了會是什麼結果?”   “我是不會有事的,頂多你和這女孩兒會嵌在墻壁裡或者埋在泥土裡什麼的。”   “什嘛?”   “來了,快跑!”   我回頭一看,姚紅蕖和那吹笛子的苗人正向我們追過來,一群鋪天蓋地兇神惡煞的毒蜂還趕在他們前麵。   “沿著溪流往上,捱到桃花源就到我家了,到時不用再怕他們,我師父也會出來救我們的。”   我向前望了一眼,要穿過這片林道再抵達前麵那片雲霧繚繞的桃林,至少有五裡路,這公子哥雖有些奇門手段,卻是半點武功輕功也沒有,何況還抱著個有點肉墩墩的女娃子,我哪怕是輕功不差,剛才一翻打鬥也是耗去不少體力,自己跑都有些吃力了,哪有力氣拖著這兩人再施展輕功。   眼看著一小撮毒蜂已迫到跟前,我靈機一動從花想容贈我的錦囊裡掏出兩顆避毒丹,在手中碾磨成粉末,運足內力向毒蜂撒了出去。果然浮屠出品必屬精品,那撮毒蜂粘了碧色粉末紛紛墜地,由此覓得一絲空檔,哪裡還管什麼輕功不輕功,我與那少年便一手提住女童的一條胳膊,鉚足了力往山上奔去。   九、   抵達三色樹林的盡頭,已聞得桃花淡淡清香,本來是個極好的去處,偏身後有這沒完沒了的毒蜂糾纏,這時少年突然止步嘴角微微上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若是我之前還不太了解他的時候,看他這樣定然以為他又裝X,但是這一路的接觸下來,知這少年確實有幾分真本領,他於此刻敢停下來定然是心中已有份計較了。   少年手中連續變換三個術印,口中念道:“‘巽’字訣,百花繚亂,風刃!”便覺一陣香風呈渦輪狀自身畔卷攪而來,裹挾著粉艷花瓣,通了靈性似的從我們頭上飛過,向那一群毒蜂套去,一時嗡嗡之聲震耳欲聾,不時便有毒蜂的殘肢斷體從風輪中掉落下來,後麵再趕上來的毒蜂又會再次被吸入。   我這樣一瞧便覺妥了,隻要毒蜂能夠克製住,後麵的兩個人就算追上來也不用怕,我自己可以料理,笑著拍那少年的肩膀道:“真有你的呀!怎麼前麵不把這招使出來,害得咱們跑這樣狼狽?”   少年擦了把額前的汗珠:“這招不是我想用就能用的,非得到了這裡,有我師父本來設置的法陣做支撐,我所做的不過是用奇門之術啟動了這個法陣而已……額……我這人一向不愛打打殺殺的事情,所以攻擊類的術法都不太在行。”   姚紅蕖和吹笛人見到風陣厲害,不敢再擅自來追,我們三人也算鬆了一口氣,自往桃林深處去了,令我不解的是明明這裡本來霧氣繚繞不辨方向,此時看來卻是路徑分明,一目了然呢?少年看出我的疑惑,解釋道:“我們這裡一向不讓外人進來,所以在桃林裡麵設置了霧障結界,剛才我把結界變換了方位格局,幫我們去對付蜂群了,回去後得趕緊跟我師父說說,讓他把結界修補一下。”   我牽著女童,默默地跟著少年,總覺得這片桃林不算太深,岔道卻很多,但是每換到一處場景與之前見過的又極為相似,好像也暗含了九宮方位的格局,難怪前麵的結界破了這少年也不是很擔心,就是沒有霧氣乾擾視線,如果不懂奇門方位也會被困死在這裡。   我不禁嘆道:想不到這種窮鄉僻壤的偏遠之地,也有此等能人異士隱匿其中,想來倒是在長安呆久了,人不免會變得狹隘自閉夜郎自大,這少年小小年紀就已有如此術法造詣,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知道他的師父是個怎生能耐的人。   想到這裡時,那女童突然大叫一聲:“哎呀!”   我忙問:“怎麼了?”   女童道:“他那個仆從,那個白頭發老頭兒,老胡……”   我道:“是啊!咱們一路隻顧著自己逃命,把那個老爹爹給忘記了。”   女童道:“萬一他們折返回去把他捉住,再來拿他要挾小哥哥來換我,可就不好辦啦!”   我沒好氣道:“你叫他哥哥,叫我姑姑?”   女童道:“你覺得現在是討論稱呼的時候嗎?”   少年道:“老胡早就跑了,現在說不定已經到家等我吃飯了。其實……嗬嗬,他就是我師父。”   “啊——”   我跟女童聽到這裡,都要驚掉了下巴。   少年撓撓後腦,尷尬笑道:“他既是我的家仆也是教授我奇門之術的老師。每每在家的時候我們就是師徒相稱,出來外麵他就隻讓我喚他老胡,說外麵的人都很壞當仆從比較不會引起注意。”   我一想覺得說的很對,真的是個一不留神就會被忽略的存在。   少年繼續說道:“也不知道他早年經歷了什麼,總是怕事得很,自己明明實力很強,但是一遇到變故總是自己先開溜,他的地龍術比我高明得多,啟動又快轉移得又遠,所以我猜他此刻已經到家了。”   我跟女童麵麵相覷,不置可否,畢竟她也是一代宗師,不知道聽到這種自己先跑把徒弟撂在後麵的案例作何感想。   再走一會兒,桃花林到了盡頭,路似乎也到了盡頭,被一層山壁擋住,隻在溪水流動的地方有一個半圓形的小孔。   我問少年道:“你可是帶錯了路?這溪水淺得很,我不信咱們能從這個小孔遊過去。”   少年搖了搖頭:“這裡也是一個結界,不過我一次隻能帶一個人過,大姐姐我先帶你過去吧!”   女童可是不乾了,直接撲進他懷裡,眨巴大眼睛甜甜地說道:“小哥哥,你先帶我過去嘛!”   我當然清楚她的心思,便跟那少年說:“你先帶她過去吧!”   又是一陣地震山搖的晃動,原以為可以如先前那般片刻就可以站到山壁的另一麵,誰知中途腳下一空,周遭再亮起來時發現自己的雙腳都踩在溪水裡,那少年更慘,人都跌坐在水裡的,半身濕透,狼狽至極。   女童咯咯笑著很賊的看我一眼,再去將那少年扶起。   我這才明白她為何要搶先:原來她想到少年連番催動術法肯定已經精疲力盡了,所以越往後麵就越容易失誤。   所以說是老人精啊!我怎麼算計得過呢?   放眼望去是一片平緩的草坡,林林總總的開滿各色野花,一路走上去,但見古樹高低屋,斜陽遠近山,林梢煙似帶,村外水如環。   照那蜿蜒的小路走完,見著一個古樸牌坊,門牌上書著“桃源村”三字。   進的村裡,又覺新奇,隻因不似以往見過的任何村莊那般,要麼屋舍儼然,要麼雜亂樸拙。這裡既有京式四合院,又有吊腳竹樓、江南庭院,還有客家的圍屋,總之是各盡特色,卻又相融得宜。更奇的人人見麵便即作揖行禮,頗有古人之風。既像個村莊,又不像個村莊。   到了一個烏瓦白墻汀蘭小築頗有江南風韻的屋舍前,少年前去敲門,應門的竟然就是那位胡老爹,他一見著少年就滿臉堆笑道:“我的好徒兒,你可回來了,家裡正等你吃飯呢!”   一聽此話,我三人互看一眼,均笑了起來。   “哎喲,你將這兩位姑娘都帶回來啦!也好,那群苗人兇得很,進來避避也是對的。”胡老爹當然不明我三人何故發笑,又見少年渾身濕漉漉的,趕緊將我們讓進屋裡去。   小小的院落,布局甚為精巧,於鄉村質樸之氣中另顯一種高雅精致的審美:門前就是一片翠碧修竹,辟一條石板路直抵中樞,中間築一道矮墻分出前後,內鑿一個小圓門,從中望過去堪堪將主屋框在眼裡,右側設了一個小池塘,中有假山噴泉、遊魚戲蓮,左側種些花草並有小石子路分別指向兩間廂房,其中一間是胡老爹的,另一間是給一個叫作阿紅的使女住,不過在這村子裡似乎也不講什麼的主仆身份,隻當作是寄宿在他家裡幫忙做事的小妹罷了。   阿紅領著我去她房裡換了鞋襪,出來便與剛換了衣服的少年碰上,便一道去廳堂中用晚飯,倒是幾分像專門去見家長的意思,氣氛過於莊重,拐了一下少年的手臂,問道:“誒,咱們這也算一起逃命的交情了,還不知道你叫啥?”   少年笑了笑:“我叫宮羽韶,我爸叫宮道全,我媽叫蘇曼雪,跟你同姓,嘿嘿!”   我癟了癟嘴:“誰讓你報你爸媽的名字了!”   正說著,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美婦從房門中走出來,笑盈盈地向宮羽韶伸手喚他的乳名,像極了我在長安見過的中等門戶家庭,一到下學的時點就不住出門眺望盼歸的慈母,這小子便撇下我倆,興沖沖的跑上去將他母親抱住,還有幾分撒嬌的意思。   “我說,你得慎重考慮下咯,這小子可能是個媽寶男。”   “那又怎樣呢?戀母些的更好!”   “可是你別忘了你現在可是比他小啊!”   女童似乎被我點醒似的愣了一下,然後又滿懷信心的說道:“沒關係,總算這次歲數差得不多,我有信心。”   “又因為三顆紅痣你就確定?”   “總之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我不想走了。”   飯菜雖然都是蘑菇、竹筍、青瓜一類的素食,但是燒製用心,很是可口。自打離了那個養育我的村子,一生中再未有過如此形同一家人在一張桌上吃飯的時候,心中頗為感慨,那老人精卻是悶頭吃飯,其實她當尊主那麼多年,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哪怕飯菜真是精致可口或者真的饑餓難耐,也絕不至於吃成這等狼吞虎咽之狀,所以我猜她定是想給自我設定的未來公婆麵前留下個不挑嘴的好印象。   宮母笑容可親,舉止優雅大方,不住地給我們布菜,不住說:“鄉野之地,招呼不周。”   宮父也生得相貌堂堂儀表不俗,性格較為內斂,看著女童吃飯的樣子大為憐憫,就好像在說:“瞧把這孩子給餓的。”   二人隻是知道了我們的姓氏,誰也沒有追問我們的來歷,就好像兒子隻是把學堂同學帶回來吃個便飯那麼簡單而已。   但我卻又有疑問:這樣一對氣度高華的夫婦,其實不止這對夫婦,這整個村子的人都不像是普通沒文化的農民,相反一個個都頗有貴氣和涵養,這樣的一批人為什麼會甘於窩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裡,平凡度日呢?   宮父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道:“蘇姑娘是不解為什麼咱們這個村子的人不像是農民,是吧?”   我點了點頭。   宮父道:“這個桃源鄉是五十年前,由長安幾戶告老卻無鄉可還的官員發現建成的村子,後來又陸陸續續有些或不滿朝政黑暗或夾縫中難做人或覺得生存壓太大的京官搬了過來,我跟她母親就是二十年前厭倦了長安的紛擾生活才搬來的。不過我們有我們的選擇,子女也應該有他們的追求,是以我們對韶兒的教養仍是以禮樂射禦書數為準。無論他將來是想要投身官場求出將拜相或者下海經商求富貴榮達,我們都放他去;如若是喜歡山野田園自在無拘的生活,也可以在這裡待一輩子。總之人這一生很短暫,還是活個任情隨意的好。”   聽了這一席話,突然很是羨慕起宮羽韶,有如此開明有見識且愛惜他的父母,可以享有一個恣意灑脫的人生。   十、   宮羽韶道:“父親,莊夫子教我們讀書不能讀死書,更要求索經世濟民之道,所以總讓我們多去外麵走動。這次對我們下了課外任務,要在七日之內賺足一百兩銀子,兒子其實昨日就達成了,覺得這經營之道容易,經世之道卻是很難,這世上的惡人太多,我既不想殺了他們,也沒有能力感化他們,留著他們隻會使更多良善之人受到欺害。為何讀的書越多見識的越多反而疑惑也更多了?兒子聽說昆侖有不少仙家懂更多的天理大道,兒子將來想去求問於他們。”   宮父宮母隨即點頭微笑:“好!我們一概支持。”   去昆侖求道,會不會就當了道士?   我越發篤信這個宮羽韶可能真是苑雲綺的師父轉世了。   記得她那個師父也是在昆侖修道然後入世的,輪回難道真的這麼具有巧合性?   晚間,我與女童都歇宿在阿紅的房中,倒是把這小姑娘擠到院子外麵的花房去睡覺了,如果不這樣,倒是真不方便跟女童講話,因為接下來與她的對話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匪夷所思,違背一切常識。   “我說,你不是跟你的瑾瑾去找什麼‘剎那芳華’了嗎?那副畫麵可真是恍如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啊!”   “嗬嗬,你難道不知道童話裡都是騙人的嗎?不過他雖騙了我,我也不恨他就是了。”   “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途徑湘西的時候就聽聞靈照山有人形肉芝問世,其功效比‘剎那芳華’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生在極險峻的峭壁上,而且傳聞靈照山常年陰風肆虐,怨靈裹挾,一不留神還可能被沖撞元陽。瑾……那個人說難得運氣好,本來就算到得昆侖也不定能遇上開花的‘剎那芳華’,又說我是女體,何況受損筋脈也未完全恢復,不適合去靈照山那樣陰冷的地方,讓我在客棧中等候,當夜他就獨自去采了肉芝回來,本人也完好無損未受什麼損傷。”   “聽你說來,這人形肉芝雖然難得,好像對於習武之人來講,采到也不是什麼難事呢!”   “也怪我這個戀愛腦,竟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如何在知道了我的真實年貌之後還願意跟著我,難道就真的是死心塌地的愛上我?我就算是少女形態的時候也不是什麼傾城絕色,他見過的美貌佳人何其多,對其投懷送抱的更不在少數,怎會就對我就死心塌地的,哪怕我救過他性命,也不至於以身相許。這些我都是事後想清楚的,當時竟完全沒有一絲懷疑過他,想也不想的就把肉芝給吃下去了。後來我專門去靈照山探查過,嗬嗬,說來倒真是鬼使神差,命運使然,靈照山你可能不知,它的鄰山你肯定聽過,就是之前我提到過的葫蘆山,兩山之間就是當年埋葬南星煌的陰風澗,據說自南星煌之後,這裡就成了武林奸邪敗類的埋骨場,有直接生生推下去的,有死了丟進去的,這些人其生前何等兇殘暴虐,死後就何等陰森恐怖,怨氣沖天,那肉芝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生長出來的。”   “啊——”我不禁發出一聲驚嘆,命運之種種巧合、嘲弄均在這個身世坎坷且不知該說她是老人還是孩子的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難道就是因為服用了這枝鬼氣森森的肉芝,你才返老還童,代價就是功力盡失?”   “哼哼!與其說是‘返老還童’,倒不如用道家的‘胎化易形’來形容更為準確,吃過肉芝後半個時辰,我全身的骨骼開始急劇萎縮,肌肉乾枯皸裂後寸寸剝落,然後長出新肉,我這一生什麼苦痛沒有嘗過,但是沒有一種能跟胎化易形的痛楚相提並論。到我成形以後,司徒瑾就拿了鏡子來給我照,當時幾乎將我嚇傻,鏡子裡麵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童模樣,他竟然還能笑嘻嘻地問我這樣‘回春’回得滿不滿意,我哪裡還有罵他的氣力,隨之而來的便是烈火焚身的灼燒之痛,身體裡似乎有一股被擠壓住的強大爆發力要噴薄而出,一旦成功,我這副剛得到的血肉之軀就會由內被炸成碎片。”   “難道是你的身體變幼小而無法再承受你身上近百年的功力所以才會這樣?”   “你猜的不錯,我如果不及時散功就會爆裂而死,待我正要如此做時,司徒瑾卻一臉得意地說何必暴殄天物,他願意幫這個忙,說著一指抵住我的勞宮穴,另一手按在我的膻中穴上,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法門,竟然與當年惡貫滿盈的南星煌手法如出一轍,我隻覺全身真氣猶如泄洪般往他手掌上湧去。”   “可是南星煌當初隻是以屍體練功,他倒是可以直接吸取活人的功力?!”一想到沐幽和葉藿屍體的慘狀,我就感到心驚肉跳,好在苑雲綺當時的功力對她來說反而是身體不可承受之力,剛好被司徒瑾吸走,倒是救了她一命。   “第二日中午我醒來的時候,他早就不知去向,在桌上給我留了一封信和十兩銀子,信上首先給我道歉,說他根本就不是我師父的轉世,三顆痣也好與我相遇在浮屠客棧也好,都是有意為之,又說不妨讓我反過來想下,如今雖吸去我的功力但是也助我完成胎化易形,等同將我新生再造,我如今除了頭腦其他就隻是個七八歲的女童,有大把大把的光陰再去找、去等我真正的師父轉世,當然如果我真是恨極了他,也可以重新修煉武功,畢竟我功力散去但是練功法門都還記在腦子裡,練起來定然事半功倍,等練成了大可去長安找他報仇。那十兩銀子是暫時給我安身立命用的,不敢給太多是因為怕我如今一個小小孩童揣著太多銀子叫什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還說附近的甜水鎮有戶姓白人家,夫婦倆中年無子讓我大可以自投其門,我如今生得玉雪可愛定得其愛惜,或者也可以去投西市的龍氏雜耍班子,以後走南闖北的也自在,總之以我的能力想要生存下去絕對沒有問題。”   聽到這裡我“噗嗤”一笑:“嗬嗬,他倒是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呢!”   “我本來恨他恨得要死,可是一想到如今這樣的孩童之軀倒是真的等得起我師父了,可能我這一生等待就是宿命吧!”   “想來這肉芝的存在包括其功效是那小子一早就知道的,至於他為何會知道靈照山這個生僻的地方,倒隻能問他本人了。但是能肯定的一點是,他早就盯上了我的一身功法想據為己有,所以特地安排了一切,隻是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三顆痣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之前接到過的一個情報:薑蕓兒曾經於半年前造訪過浮屠客棧三次,而花想容有入夢香、遊夢香、還有……築夢香。這樣前後一合計,我突然背脊發麻,冷汗直冒。   “你怎麼了?”   “你曾說過薑蕓兒你很看好,雖然天分差一些,人卻寬容厚道,是繼承下任尊主的不二人選。你可知她半年前開始,先後到過浮屠客棧三次,焉知不是為了花想容的築夢香,焉知你這個輪回轉世三顆痣為憑相約於浮屠客棧雲雲的夢境不是築夢香的緣故?築夢?你懂的,因為與你親近的人都知道你師父是你數十年來始終無法釋懷的一個心結,所以以輪回之說引你離開軒轅穀自己好上位,而你與司徒瑾的相會也絕不是偶然,一切都是背後操作的結果。”   “……”   “如此說來,華吟絮說出來保護你倒是真心實意了,可能她早就看穿了薑蕓兒的狼子野心,怕你有殺生之禍,她雖然也有爭奪尊主之位的野心,但是卻想光明正大地從你手中接任,也想永遠都陪著你,到頭來一番崇拜仰慕之情全被你這個沒有眼力見的師父辜負了個透心涼,最後連命也搭進去了。”   “唉——我這一生老是看錯人,第一任師父、南星煌,如今又有薑蕓兒、司徒瑾,不過都隻算前塵往事了,如今我已是新生的阿綺,軒轅穀蒼梧軒跟我再無任何瓜葛,一生的經營與付出,我已是夠夠的了,吟絮就當是我這一輩子欠她的,來世再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過我相信這次不會再看錯人。”   “你是指宮羽韶?”   “其實這次倒不是隻因為‘三顆紅痣’了,而是我師父那時曾寫過‘墨羽拂晨光,清音追流韶’的詩句,我記得很清楚。”   啊!   因果緣法的事如何說得清楚,又哪裡有的人信不信。   如果是真的,希望這對有情人此生再無蹉跎,終成眷屬。   “總之以後不管他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這是我睡著前記得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日清晨向宮氏夫婦請辭,順帶將苑雲綺托付於彼,隻說這是個遠房的侄女兒,父母乍然離世成了孤兒,這世上便隻剩我一個親人,中間如何曲折輾轉才到得我身邊,我自然是胡編一通越慘越好,最後道明自己因有一件要事要辦,也不知道能否辦成,更不知何日能辦成,因此不得不予以托付,如果能回當自來接(這句話純屬虛詞,無實際意義)。   宮氏夫婦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我前麵一通胡編亂謅,直到我最後提出請求便滿口答應,隻能說這裡的人都太有涵養太聰明了,不問前程不問緣由,看破不說破,扶危濟困,頗有俠風,真是好得沒話說。   宮羽韶從另一個出口將我送出去,說從這裡乘船沿溪而下,就可匯入瀾滄江,到得玉溪渡口下船,就正式進入苗地了。   臨別之際,我對他鄭重地說了一句:“其實昨日你卜的卦並未出錯,你的有緣人真的讓你碰到了。”   他忙追問我是誰。   我笑而不答,向他揮手,小聲說了句:“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