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對自己說著,從背袋中取出最後一點遊夢香來,置在香爐裡。 隨著紫煙裊裊而出,我則和衣而臥,手掌結成個向內交疊環扣的術印,平心靜氣閉上眼睛。 不時便靈魂出體,進了花想容那間帶溫泉的屋子。 與往日清淡幽蘊的昀珠茉莉不同,此番聞到的香味格外濃烈,混合著疑似催情香的張揚魅惑氣息。 透過層層鮮艷的帷帳,可見床上並躺著一男一女,均是赤裸的,汗涔涔的,那是男女之間激情過後的狀態。 我對這樣的畫麵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讓我感興趣或者說更為震驚的是這兩個人是怎麼會躺在一起的。 因為這二人女的是花想容,男的竟然是……司徒瑾。 蒼天啊!虧我還是個寫章回小說的,可憐我這貧乏的想象力啊!任我如何腦洞大開,我也萬萬設想不出這兩個人會躺在一起的荒謬情節。 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真的很想抓住這個司徒瑾,大聲質問他,到底是個什麼人。還有花想容,到底她準備鬧哪樣?一個月前她還信誓旦旦的向我表明過她對朱邪瑜比山高比海深,無法割舍甚至不惜與我決裂反目的濃濃愛意,僅一個月的時間就能跟他曾經的侍從躺在一塊。簡直是顛覆了我對男女情感所有的認知和常識,不得不想是不是當今的人都走得太快,這節奏我竟是一點都跟不上。 此刻花想容臉上猶有潮紅未褪去,眼神卻是空洞的,司徒瑾則木然的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兩人怎麼看都像是一對毫無感情僅因為生理需要而在一起的……姘頭? 但是在我心目中,這兩人都絕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啊! 然而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也證實我一點都沒有看錯。 “想不到,我跟你這樣的人,也會有耐不了寂寞而找上對方來填補空虛的時候。嗬嗬,我每次跟你……之後,就覺得挺可笑的,我沒說你可笑,我是在說我自己。” “其實你覺得我可笑也沒關係,我確實挺可笑的,既可笑又可悲。” 司徒瑾的手臂本來被花想容枕著,便彎折過來摟住她的圓潤的肩頭,朝自己這邊靠了靠,嘴角一揚又露出慣常的戲謔笑容,“不過你若真是寂寞了,可以找洛昕啊!看得出那個小子很是喜歡你、依戀你,現在指不定就趴在窗外偷窺咱倆呢!” 他說著,朝我這個方向泠然一望,若非我十分清楚自己現在處於魂靈狀態,險些就會以為他是看向我的。 花想容倒是不動安如山,隻輕聲說了一句:“我怎麼會找上你,就跟你怎麼會找上我是一樣的原因。”聲音既輕且柔,帶著些許嬌嗔,像極了情人之間的打情罵俏。 司徒瑾假裝鎖眉做深思狀:“難道是因為我技術好?!” 花想容不屑地笑出一聲,翻身坐在司徒瑾身上,輕輕的起伏著,長發簌簌然遮著她的後背,如海藻一般隨著她身體的起伏也在輕微飄搖,唯美且香艷。 “你跟我……難道不是因為都深愛著同一人終不可得,才不得不茍且在一起的嗎?正如你所說,既可悲又可笑。” “我在這既可悲又可笑的基礎上隻怕還要加上卑微且無恥吧!”司徒瑾的雙手突然箍住花想容纖細的腰肢,令她不能再動,“我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腦中幻想的都是他,嗬嗬!但是現實中我連跟他說一句話都要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想要碰一碰他都心虛得很。他那樣剛強勇武的性子,若是知道我對他懷揣的是這種心思,隻怕會生生惡心死吧!或者就直接能下定決心殺了我了。” 我看到花想容的雙肩在顫抖,我在一旁何嘗不也是在顫抖。 我依稀仿佛能猜出他們口中共同所指的“他”到底是誰。 花想容倒罷了,隻是司徒瑾的這份情感令我不敢相信更不敢想象。 之前將他跟朱邪瑜關聯在一起,各種描摹幻想,純粹是出於獵奇好玩的心理罷了,但是當司徒瑾正經承認這種情愫的時候,我又震驚到無法接受,甚至有些心理不適。 花想容的纖纖玉指在司徒瑾結實的胸膛上輕撫遊走,最後一路攀升停留在他瘦削的麵頰上,輕柔地捧正了,令他看著自己,說道:“你不必可恥或者羞愧,更不用有什麼負擔,感情這種東西若是能受意誌控製,那就不會有你我這樣的關係了。我何嘗不知道你一路走來的辛苦,那時他剛升任聖聽司副司丞,奴隸出身沒關係沒背景,縱使他天分再高能力再強,在司裡朝裡總是多受排擠,他自視清高又不願攀附權貴賄賂關節,就想憑著一腔熱忱和汗馬功勞當上司丞。你不忍看他孤立無援受人排擠的樣子,所以才去折沖府選拔內衛,最後歸於剛好與他是死對頭的青虹衛都尉郭堂燕的麾下,哪怕是被他誤會背叛恨你都好,你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做他的堅強後盾。他不願意做的事情就你來做,巴結權貴也好,背負無恥罵名也罷,隻要能出人頭地能夠有朝一日幫到他保護他都無所謂,你隻要他還是當初那個純白少年。” 司徒瑾的雙眸盈盈閃動,似是被她說到痛處,握住了花想容附在他臉上的手,感慨道:“你也不比我容易多少。那時你一得知他被發配京師便即出逃,歷經磨難終於回到長安,一介女子雖薄有資產,一麵卻要防著身份暴露,一麵又要四處奔波牽線打通關節,好一番辛苦籌謀才開設了蘭心繡莊,後來更不惜重金打點助他脫了奴籍,為了讓他在長安這個金錢為尊的魔都過得富足體麵被人看重,不辭辛勞的增設鋪麵來積累財富。而到最後,他說要在清江城外開家獨一無二的客棧,你便不得不將四個難得已經營得風生水起的鋪麵全部盤出,搬到此處來一切重新開始,我知道你心裡是萬分不舍的,可是你更不舍得有一點忤逆了他的意。隻要看到他順心隨意,你便什麼都肯做,什麼都願意割舍。” “是啊!嗬嗬,想不到你我這樣畸形的關係,反倒是全天下最了解對方最心疼對方的知己。” “你我發展成這樣,一方麵自是出於同一個愛而不得的人,更多的難道不是基於心疼而互相撫慰麼!在某一個恍惚遊離的瞬間欺騙自己那個正在心疼撫慰自己的其實是他。雖然我們都知道這絕不可能,他那個人心腸一向剛硬尤其是陰風澗歸來以後,更是變得冷麵冷心琢磨不透。你我這樣剜心掏肺的付出討好於他,他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而更諷刺的是你我在心底也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甚至卑微到了如果他不理會不接受我們的付出了,我們反倒會失落會感覺被遺棄。”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竟感覺據他們的描述,好像完全在說另外一個人。 可是用理智去分析他們的話,好像說的確實是朱邪瑜。 為什麼那個我百般喜愛的明俊少年,到了他們口中,竟成了這樣一個冷酷自私喜怒無常的人 到底哪一麵的朱邪瑜才是真的朱邪瑜呢? “可是,他若是一直這樣對誰都冷酷無情下去倒也好,我都不覺得那是一種傷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對蘇清瑢那個賤人全心全意近乎討好,他明明是那麼驕傲的人,為什麼到了她麵前就變成舔狗一樣,我恨,我最憎恨的就是這一點。那個賤人為他做過什麼,隻會故作姿態一味端著,不拒絕不接受不表態,真弄不懂他到底癡迷她什麼,我楚依依論相貌、才智、身家哪一點又比不上她了,何況我還為他做了這樣多、他怎麼可以如此偏心。嗚嗚嗚……我恨他(她)。” 我一時也弄不清花想容說的這個他(她)是指我還是朱邪瑜,但是看她哭得歇斯底裡風度全無,剛才還情意綿綿地撫摸司徒瑾的臉,這一刻便如瘋癲了一般拚命捶打他的胸膛(可能是已將對方當成朱邪瑜了),心裡也跟著難受,我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不堪的人嗎?仔細想想一路與朱邪瑜相處下來的種種情節,好像確實一直如她說的在故作姿態一味端著。可我就是一個極度謹慎且愛惜羽毛的人,如不是到了朱邪瑜為我獨闖月神宮的那一步,我到死都不會向他表明心意的,可是現在斯人已逝,我哪怕再懊悔內疚也無處可補報了。 “還好,阿瑜現在雖然不屬於你我,終歸也沒有跟那個可惡的女人在一起。這一點上,你我都該感到欣慰了。” “是的,隻要不是跟她在一起,哪怕是蘭馨那個小丫頭也好,我都感到快意和欣慰。” 什麼意思?怎麼感覺聽她的口氣,朱邪瑜沒有死,而且跟蘭馨在一起了。天哪!我失魂落魄的這一個月,到底都發了什麼?雖然有了他可能沒有死的希望,可我除了激動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也該死了這條心吧!”本來背對著我的花想容突然轉身,一雙妙目惡狠狠地盯住我,我心神一震,瞬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二、 待我夢中蘇醒睜開雙眼,花想容人已站在床邊,木然地瞪著我。 我心道糟了,忙掙紮起身,奈何周身麻木,稍一動彈就如萬蟻啃噬般疼痛,試著想提一口真氣起來,竟發現丹田內空空如也。 “你用我教你的術窺探我的行動,也太缺德了吧!”花想容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手上卻一把揪住我的前襟,氣力奇大,直接將我整個人提起來然後摔在地上。 “你既這樣缺德的用術,就該做好被術反噬的準備。” “哼,是我缺德還是這術本身就缺德?再說了這樣缺德的術也是你開發的呀!”我冷哼一聲,反正逃脫不了,索性與她徹底撕破臉算了。 “你真是嘴溜啊!到這份兒上了,還不肯落一點下風。”她眼中兇光畢露,一副紅唇幾乎給她自己咬出血來,可見對我是有多恨。 我猜她甚至有再提起我來扇一巴掌的沖動,但是她忍住了:“我的確很想殺了你,但是還沒到時候。你還是先靜靜地看我表演吧!” 她先用絹帕塞住我的口,再用繩索將我捆個結實,直接像個漢子似的將我扛於肩頭,重新回到她的溫泉房裡,此時房中那股濃烈沖腦的香氣已然退散,空氣中隻剩一層清淡香甜的水仙香氣。 我知道花想容自己是最喜歡水仙的,可是有人問她的時候她總說自己喜歡玫瑰,是以她房裡常常焚燃的也是玫瑰做基底的香料,而屋外的溫泉池子周圍卻廣植水仙,冬日裡屋子的滑動門總是關著的,將自然的花香隔離在外,隻有在她心情大好或者大壞的時候,才會中門大開,冷風呼呼而入,攜著暖暖的氤氳著甜蜜花香的溫泉水汽,冷暖交替而來,冷得刺激暖得沁心。 “再過一會兒他就來了,我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她癡癡一笑,在梳妝臺前坐下,對鏡篦起頭發來。 我看她露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嬌憨之態來,帶些許不自然的做作,遠不如剛才惡狠狠兇我的樣子正常,便小心翼翼地問道:“他是誰?誰要來?” 花想容回過頭來,噘著嘴瞪著我:“要你管?”接著又自問自答道:“當然是阿瑜啦!我最愛的人。” “你說什麼?阿……朱邪瑜沒有死?” 一陣失而復得的狂喜之下,哪裡還顧得了她正不正常,急急地追問她。 “對了,你還在這裡,太礙眼了。”她此時的神態像極了一個嬌憨任性的女孩兒,行動卻很粗魯,不容分說再次將我扛起,拉開衣櫥門將我拋進去,旁邊還暈著個同樣被五花大綁的赤條條的司徒瑾。 我突然愣住了,細品她剛才說的“靜靜地看她表演”的話。 我的作者思維又開始最大限度地發揮其想象力了:難不成待會兒朱邪瑜一來,就把我二人的……“奸情”展示給他看?上次是個低賤的仆從洛昕,這次是他最討厭的司徒瑾,雖然不知道朱邪瑜如何死裡逃生,但再這麼來一次,肯定能再把他活活氣死,從此對我死心,轉而投向對他始終如一的花想容的懷抱。 端的是好心思,好計謀。 她剛才說的“他(她)”莫不是既指朱邪瑜也指我吧!通過這種方式,既奠定了我水性楊花的惡劣品性,又能把朱邪瑜氣得吐血,絕對算得上最大限度的雙重解恨。 將我拋進櫥櫃之後,花想容“砰”的拉上衣櫥門,但留下一縫,剛好能看見外麵的情況,也不知是她不小心,還是刻意。 處理完我之後,她又回到梳妝臺前,仔細的給自己梳了個靈蛇髻,兩邊各別一朵小巧的紅色六瓣絹花,隨即拿起手邊一個精致的粉盒,薄薄給自己打上一層粉,其實她膚色甚為白皙清透,施粉反而會略顯負重,然後她貼近鏡麵,更為仔細的給自己畫成兩條籠煙眉,接著右手食指指肚蘸著胭脂,在下眼瞼至眼尾處各掃出一道嫣紅,又用精巧的妝筆著重給自己勾勒出一個櫻桃唇形,再次用食指肚飽蘸了鮮紅的脂膏,細細塗抹在唇上。 整個妝容和發型搭配起來堪稱天衣無縫,一身金線卍字花繡的紅衣也是最襯她的,她在鏡中扶額自照,左右顧盼,似是還在找有無不足或不妥之處,最後從首飾盒裡取出一支紅珊瑚點翠金簪來,斜插在發髻上,更是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不得不說,見過這麼多女子,也隻有花想容的裝扮最得我心,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我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驚為天人。雖同為女子,不得不承認也被她此刻驚心動魄的美所震懾:介於少女和熟女之間的矛盾且融合的氣質,配上精雕細琢的妝容,嬌艷無匹艷光奪人,可這頗具攻擊性的絕美間偏帶一點淒淒艾艾的委屈感和無辜感,仿佛這一刻還在極盡挑逗之能,下一時便能梨花帶雨淚眼婆娑。 莫說男人看了怎樣怎樣,便是我這樣的女人見了,也會慌了手腳,亂了心誌,隻會一味的順從屈就於她。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美的人,我此刻卻在她身上感知到一絲瀕死的黑暗氣息,就像天空一顆明星的急劇隕落,令人猝不及防。 人們通常在看到美好的人或者事物時,多會心情大好更有甚者想據為己有,我卻反生出一種悲涼難過的情緒:生如夏花之絢爛,卻終要開至荼蘼花事了,古往今來,似乎所有的美人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極致的美麗往往令人心碎,老天亦不忍美人遲暮,往往就自作主張地將她們最美的一刻永遠在人間定格下來。 這時,一陣細微且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我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耳力還是沒有受限的,這種腳步聲我太熟悉了,但是更讓我心驚膽戰,因為我還在做殺手時,接近目標快要動手的時候,就會用這種腳步。 我甚至能聽出腳步聲中的凜然殺意。 就是不知道花想容能否聽出來,是否知道該早做防備。 腳步聲在房門處停住了,門沒有關,我剛好一眼就能看到立在房門前的人:一身白衣,長身玉立,膚白若雪,氣質清冷。不是朱邪瑜是誰。 難道朱邪瑜要殺花想容? 不、不可能,那腳步聲,我一定是聽錯了。 花想容這般待他,他若還對她動殺機,那是得心狠到何種程度?那麼……我應該不會再愛他。 “你來啦!”花想容自梳妝臺前轉身望去,甜甜地向他笑著,“還不快過來!” 朱邪瑜這才舉步往她這邊走過來,而櫥櫃裡的我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再一次進行確認:真的是他,但與一月前在月神宮的狀態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不僅神清氣爽麵色紅潤,更有一種……精神煥發甚至說意氣風發更為恰當,以前的確是少年老成,如今卻從內到外都散發著一種沉靜穩重的成熟氣質。 隻見花想容斟了一杯茶遞給他,打趣似的問道:“我如今是該叫你朱邪大人,還是駙馬爺呢?” 駙馬爺? 當這三個字傳入耳中的時候,我如同遭到當頭一棒,這對我身心的摧殘和打擊遠遠超過我剛才受到的術法反噬。 朱邪瑜接過了茶並沒有喝,而是放置桌上,自己在旁坐下來。 花想容嘻嘻一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乾嘛,怕我下毒啊?” 朱邪瑜冷冷看她一眼,道:“我不渴。” 這回答,倒是很符合朱邪瑜對除我以外的一切女子的說話風格。 花想容道:“放心,如果給你下藥,我也隻會下春藥,不會下毒藥的,我怎麼舍得你死呢!”說著湊近一些,手指去勾朱邪瑜的下顎。 朱邪瑜將頭一扭,難掩厭惡之情的躲開了。 花想容佯怒道:“哼,蘇清瑢可以碰你,蘭馨可以碰你,就我不行?” 朱邪瑜道:“她們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一個是我的妻。” 花想容一掌按在桌上,吼道:“那我算什麼,這麼多年的付出和等待,還有為你守在這個破地方一守就是四年,到底算什麼?” 我幾乎已分不清她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假裝做戲,總之今晚這個女人太不正常了,像是一個輸紅了眼乾脆孤注一擲的賭徒。 “這都是你自願的,我沒有逼你。” 對方的聲音依舊冰冷,像一具隻會說話的人形機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這個不是我認識的朱邪瑜。 花想容慘然一笑,轉怒為泣:“是啊!自我在俱蘭草場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知道等待就成了我的宿命。那時你我身份就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我就是做夢都夢不到會有走近你的一天,所以隻敢默默地將你放在心裡,就像一個卑微的竊賊,戴著一件本不屬於自己的昂貴首飾,終日裡惶惶不安怕人發現又忍不住暗自竊喜。直到沙陀處月一族遭逢大難你被押送京師,我冒著被抓住就會當場處死的危險也要去追隨你守護你,索性天可憐見讓我活著回到長安,更有幸讓我找到你,所以我暗暗對自己發誓,我要用我一切的能量與智慧來幫助你,報答你的恩情,給你最好最體麵的生活,讓你跟從前一樣,金尊玉貴的活著。我自己怎樣都無所謂,苦也好累也罷,哪怕是終日奔走於那些最虛偽最骯臟的名利場我也不在乎,我……我為了你,我死都可以你知道嗎?” “你……你為我做的一切我何嘗不知,我心裡原是感激你的。” 三、 “不、你不知道。” “……” 花想容揚起了頭,似乎是想讓滾滾而下的滿腹委屈化成的淚水淌得慢一些:“你知道嗎?在初被貶到俱蘭草場做苦役的幾個月裡,我覺得那裡簡直就是暗無天日人間煉獄般的存在,我每天都在發瘋冷靜再發瘋再冷靜的循環往復裡苦苦掙紮,直到喪失希望萬念俱灰,再然後復蘇、妥協,成為一具隻會做活的行屍走肉,腦子裡想的唯一的事就是怎麼比別人更快的乾完活,這樣便可早一點取到熱乎的饢餅和米粥,因為我有過晚到之後取不到任何食物的慘痛經歷,我不怕死,但是我怕饑餓,那是一種比死更可怕更煎熬的滋味兒。” “本來我已經想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可是偏偏讓我碰上郭紫煙這個女瘋子,我何曾得罪過她,不過是因為皮膚比她白皙,嗬她那樣的黑女,任什麼女子都會比她白,就因為這她和我過不去,命人將我的雙手按進馬糞堆不說,甚至要將我的臉也踩進去。我便明白了這世上本就有許多天生的惡人,哭啊求饒的都無用,他們不會動絲毫憐憫惻隱之心的。所以我也不哭不求,準備著咬舌自盡免於受辱。” 她一番淒苦痛訴,帶著哭腔娓娓道來,共情力極強,我雖被綁著被她怨恨著,卻很心疼她。我這輩子雖經歷過無數刀光劍影,生死一線,可是如此任人宰割的屈辱境地倒是一次都沒有過。 我看著朱邪瑜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都忍不住想罵他是個沒有同理心的冷血人:當一個一心一意思慕著你的大美女在你麵前哭得梨花帶雨聞者心碎的時候,你是不是至少該言語上安慰安慰她呢?比如“哎呀!對不起,那個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沒能及時為你解圍,沒能保護你”雲雲,讓美人兒多少能夠釋懷一些。 花想容繼續說道:“幸虧那個時候你出現了。” 我心道:“我去,沒想到還真有這麼一出英雄救美啊!可是推算下來的話,這個‘英雄’當時應該也隻有幾歲吧!” “那個時候你隻是個六歲的孩童,卻有一副急人之難的俠義心腸了,你瞧不過去郭紫煙欺辱我便出麵阻止,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小的娃兒,卻將我這個比你高出許多的囚徒擋在身後,還想沖上去揍她的樣子,最後還是被她的體型嚇到改成用胡語罵她兩句解氣,那個小娃兒真是好看啊,神氣活現像個小天神似的闖入我的視線裡,從此給我暗淡的生命注入一絲光芒和希望,我知道後來能去都護府幫傭也是你求了父親出麵將我安排過去的吧!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就發誓,不能混日子要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有能力的被人需要、尤其是被朱邪氏需要的人。” “但是我一直都在心裡提醒自己……你是個金尊玉貴的人,我隻是個流放且出逃的囚犯,比你大著許多歲,是以後來即使我們榮辱與共命運相連的……夥伴,在你麵前我也隻以奴婢自居,總是你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去做,我以為你能這樣需要我願意讓我陪著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這些年以來從不敢有半分逾越。直到在這裡你遇上蘇清瑢,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我不知道你跟她有過何種過往,我隻知道她也比你大許多歲,可是你卻如此癡迷她妥協於她,甚至為了她可以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曾一度令我忍不住奢望起來,奢望自己這個年貌與她相若,實力與她相當,付出卻比她多百倍愛你更是多百倍的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可以得到你的青睞。可是……可是……” “可是……怎樣?” “可是,那個晚上她都那樣對你了,不管她身上有沒有相思蠱,可是她接受洛昕是真,拒絕你打你也是真,何況要解她的相思蠱千難萬難,我原以為基於種種你應該能醒悟放棄她了,沒想到你最後還是為她獨闖月神宮,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義無反顧的跳進了思洞,差點就葬身山腹。你、你至於為她做到這一步嗎?” “我為了她,死都願意你知道嗎?” “是嗎?既然她是你至死不渝的選擇,那你現在娶了蘭馨又怎麼說?” “……她一直以來為我太多,這次更是為了我不惜把一座山都毀了,然後一個土堆一個土堆的翻找,在所有人幾乎都要放棄的時候,她仍然沒有放棄,堂堂一個公主弄得一身傷不說,平時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這次十個指甲算是全都刨廢了。萬幸找到了我,可那時我已奄奄一息,她想也不想將聖上賜給她保命的龍涎丹給我服了,暫時使我脫離生命危險,接著快馬加鞭趕往君山百草堂找柳神醫,一路上不眠不休的照料我。到了百草堂,可巧柳神醫出遊未歸,門房由他的古怪師弟薛黎掌管著,怎麼也不肯給我醫治,那丫頭便淋著雨在屋外跪求一夜,終於把那人求動了。我身子養好之後,便即跟她回到長安,此時朝中一片騷亂,便是為了月神山被毀苗民不服,十二寨全部出動給南詔國主施壓,讓他遣使來討說法,惹得龍顏震怒,究其源頭還是因為我擅離職守,私闖他人禁地,才惹出這場禍端。左相崔遊也借此機會彈劾聖聽司,暗指右相馮步遙禦下不力,所有矛頭統統指向我。其實聖上隻要把我拋出來,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他也不是沒這樣想,可是那丫頭再出奇招,一麵將我困在公主府不讓出來,一麵自己跑到城樓頂上大聲宣告,說我已是她的駙馬,今日便看是誰敢去她府上拿人,還暗諷聖上作為天朝聖主竟受蠻邦小國的脅迫,若是真將她的駙馬綁了出去做交代,那麼她這個公主也沒臉再當下去,就此從城頭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不受窩囊氣。” “嗬嗬!如此作為倒真像是這個刁蠻公主的風格呢!”我沒來由的又自慚形穢起來。不知怎的我這樣驕傲的人,每每卻愛在這個小姑娘麵前顯露卑怯,大概除開其他因素,單是這份對愛的執著和可以為所愛之人豁出一切的悍勇是我怎麼都無法企及的。 我想大概花想容跟我有一樣的自卑,她比我敢愛敢於付出卻沒這樣的執著和悍勇。我們比之蘭馨就差在,蘭馨為朱邪瑜做的任何事情都仿佛出於天性本能:本該如此,不會計較值不值得,更不管結果能否承受。因為愛本不需要理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隻是愛你,對你什麼也不求。何來生憂,何來生怖? 我的愛太被動太謹慎太瞻前顧後:他騙我怎麼辦?我跟他的年齡差怎麼辦?他如果是個居心叵測的人怎麼辦?他對我始亂終棄怎麼辦? 花想容的愛太卑微太脆弱太患得患失: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沒有看到嗎?既然你都知道我對你的好,為什麼你還可以做到無動於衷? “嗬嗬!”花想容冷笑兩聲,釋然似的擦了擦眼淚,“這是你第一次肯對我說這麼多話,沒想到所說的事卻全是跟另一個女人有關。……看來,不管是論情之所至,還是論恩情和付出,前麵有蘇清瑢後麵有蘭馨。怎麼都是輪不到我花想容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輸家。” “唉!聖上最是寵愛她當然怕她真的跳城樓,派人好言將她勸下來,另一邊費了好些金銀布匹才將來使打發走,但是群臣麵前也不能表現得太過護短,還是要對公主施以懲戒,對她罰俸一年幽禁三月,雖然她欣然接受,我卻是不忍。” “不忍?”花想容又冷笑一聲,“你朱邪瑜還有這不忍心的時候?” 朱邪瑜不理,繼續說道:“所以,我向聖上請命,也在聖聽司立下軍令狀,承諾十天內破盜屍案,以此來功過相抵讓蘭馨免於受罰。今天已是最後期限。所以……” 花想容目光一緊:“所以……是到了公諸於眾的時候?我又一次要因為你的一句話親手毀掉我的辛苦建立起的基業?” 朱邪瑜不忍接她的目光:“你知道,這間客棧的存在本來就是個幌子,我進來的時候,發現這裡異常冷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主顧應該都被你遣走了吧!看來你已有這樣的覺悟。”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什麼公諸於眾?什麼幌子?聽他們的口氣,盜屍案的破與不破,什麼時候破都是可掌控的,這背後到底還有些什麼謀算? “你的人馬應該快到了吧!” “是的,已到山下,看到我信號便上山來。你啟動機關之後就不用為我再守在這裡了……跟洛昕走吧!他是世家子弟,對你又是真心,你以後跟著他可保衣食無憂,也不用每日擔驚受怕辛苦經營了,這樣我也放心許多……” 花想容聽到此處,眼淚又“嘩”的一下噴湧而出,她忙轉過身去背對朱邪瑜:“要散便散,何必此刻又來賣情懷!” 朱邪瑜沒有再說話。 花想容轉過身來的時候,剛好可以透過櫥櫃縫隙看到裡麵的我,我二人眼神一對,她旋即轉過身去,哭中帶笑道:“這次如果隻是找到幽冥境的巢穴卻沒逮到個正主,也能算破案嗎?這巢穴就在浮屠客棧的地底下,而花想容又是浮屠客棧的老板娘,怎麼看都像是正主無疑了,你難道就沒想過人贓並獲更好?你一向視我如隨時可棄的棋子,我不信你沒有想過。” “……地窟之中財寶之前雖已轉走大部分,剩下的仍然數目可觀。曝光之後,如數運回充入國庫,聖上那邊自然龍心大悅不會計較,聖聽司那邊我到時候隨便找個人來頂包,這個案件就可以結了。” 聽到此處,我已能對整個事件猜到大概。朱邪瑜,真的已不是昔日那個的純白少年了。 人生若隻如初見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