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溫熱的鮮血從莫軌前胸流淌而下,洇透了他潔白的襯衫。血液在皮膚上滾動留下道道劃痕,襯衫上的血漬則逐漸浸散開來,釋放著溫度。而讓莫軌心冷的是,身前貼靠著他的那具軀體,卻不再讓他感受到心臟的搏動。 這……是怎麼回事? 莫軌左手下意識地環住身前女性的腰,就像他們以前親密擁抱時那樣。他的右手卻別扭地緊貼在自己右胸前方,五指呈緊握狀。鮮血從右手五指的縫隙中汨汨而出,將他的手染得一片赤紅。 莫軌僵硬地挪動眼珠看向身側的鏡子,鏡中一個女孩靠在一臉蒼白的青年肩頭,她的雙手無力垂落。莫軌將目光鎖定在自己的右手,艱難地將這似乎不屬於自己的五指略微掙開。在流動的暗紅之中他辨識出了自己握著的東西。 那是一段黑色的刀柄,刀刃深深地沒入身前女孩的心臟部位而不可見。但光從刀柄精巧的做工來看就能知曉這把刀的小巧精美。刀柄造型奇特,從中線處豎著一分為二,看上去兩截刀柄都能進行大幅度的折疊。 蝴蝶刀。這是一把蝴蝶刀。阿織說過,她喜歡蝴蝶刀。 可是,出租屋裡的浴室怎麼會有這樣一把刀?莫軌確實計劃在他和肖織交往四周年紀念日時送她一把蝴蝶刀,但那還有兩個月之久。這把刀隻從刀柄來看確實和他在網上相中的那把一模一樣,但他還沒有下單,甚至沒有將那件商品加入購物車! 大腦一片混亂之中,雙手循著下意識開始行動。莫軌輕輕地將女孩平躺著安置在地上。這似乎減緩了她傷口處流血的趨勢,至少目前浴室的白瓷磚上還沒有出現太多顯眼的血跡。 他起身前看到了女孩已經擴散開的瞳孔,看到她眼中還未來得及消散的恐懼、震驚,以及最刺痛他的,深深的悲傷。他托著女孩的後腦注視她的雙眼,若是以前他們便會飽含熱情地擁吻對方。 莫軌強行運動自己仿佛生銹的肢體直起身來。他看到鏡子裡那個滿身血汙的、木偶一般的青年。他的白襯衫從右臂到左肩都是淋漓的鮮紅,一條黑領帶滑稽地撇向身後,他背後洞開的浴室門外一片黑暗。這讓莫軌生出了無端的聯想,似乎那黑暗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正拽住他的領帶要勒緊他的脖子。 莫軌與鏡中的自己對視,看到對方眼裡深深的迷茫。 他抬起右手想打開水龍頭洗去手上的血,他的手機放在洗漱臺上,在他伸手時一滴血落在手機上,點亮了屏幕。一對笑容燦爛的情侶在陽光下比著愛心,他們臉上刻著冰冷的白色數字。 7月28日星期六 00:51 1小時14分鐘前,肖織對莫軌提出分手。他們在浴室裡爭吵、哭泣、推搡。14分鐘前,莫軌在一次推搡中後腦磕到了門上的棱角,這讓他有些暈眩。等他眼前景象清晰時,他握著一把從未在他的現實中出現過的蝴蝶刀,刀刃深深地刺入他的愛人已經不再跳動的心臟。 莫軌長達23年的人生消失了微不足道的14分鐘,而這14分鐘足以改變他之後的全部人生。 …… 7月28日,01:23。 莫軌躺在浴缸裡,48℃的熱水包裹了他的身體,但他仍舊覺得從胸前到小腹一片滾燙,似乎仍有鮮血灼燒著他的皮膚。 在莫軌思考問題時,他便喜歡將自己塞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裡。這讓他感到放鬆,大腦便更容易冷靜地集中在需要解答的疑問上。這是一個並不十分特殊的習慣,在平時不會有人對此感到訝異。但此時,若有人看到浴室內的場景,一定會毛骨悚然。 肖織仍躺在地上,她胸前插著那把不知從何而來的蝴蝶刀。莫軌盡量不去移動她身上的任何物體,特別是這把兇器。不需要從法學院學來的知識莫軌也知道,保護現場的重要性。他甚至用一層保鮮膜將露在外麵的刀柄裹了起來。莫軌血染的白襯衣被隨意地掛在鏡子旁的衣鉤上,地上的血跡範圍擴大了一些,而莫軌則小心地沒有讓水濺到瓷磚上。 死去的女孩側頭用她無神的雙眼看向浴缸裡的莫軌,而莫軌則偏頭注視著她,喃喃自語著提問。 “我剛剛動過任何想要傷害你,甚至殺死你的念頭嗎?” 女孩無聲地看著他。 沉默了一會,莫軌緩慢但堅定地搖了搖頭,像在回答自己,又像在回答女孩:“沒有。” 接著他又問:“我有沒有過任何既往精神病史?” 這次他回答地很快:“沒有。” “那我有沒有任何可能遺傳的隱性精神病基因?” 他略微思考:“三代以內及近親屬都沒有。老年癡呆……也太扯了。” “我這23年裡,還有沒有過任何其他的,失去對自己行為或意識掌控的形式?” 女孩看著他。 這次莫軌像是與誰對話一般,邊回憶邊緩緩道:“你說我睡覺時偶爾會說一兩句夢話,但你從沒提起過我會夢遊……我爸媽和學生時期所有的室友也都沒有。喝酒……我把自己喝吐過兩次,但就算最暈的時候也有意識,從來沒斷片過。倒是你,是個酒鬼,喝起來勸都勸不住,有那麼幾次我還真分不清你是真喝大了還是在演我,搞得我差點犯錯誤……” 說到後麵,莫軌的聲音略微顫抖。他抹了一把臉,深呼口氣,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 “那麼,我有沒有情緒激烈到失控過,從而失去對自己行為的控製?” 女孩冷漠地看著他。 他坦然直視那雙空洞的眸子:“從來沒有。” 莫軌一直是個冷靜的人,他很小時便認識到情緒是自己最大的敵人。他無數次看到明明深愛彼此的父母卻因失控的情緒而彼此傷害,他便告訴自己不能變成那樣的人,一定要成為自己的主人,無論何時不要沖昏頭腦。長大後幾乎所有身邊的人對他的評價都是溫和理性,即便最親近的朋友也沒見過他爆發或失態的樣子。 可現在……他似乎再沒有資格指責自己的父母。 在一係列的提問和否定的回答之後,莫軌終於對著女孩說出了那個自己一直渴望的答案:“我從沒有想過,也不可能去想著要傷害你,這一切也不會是我的自由意誌主導下的結果。” 女孩當然無法回應,隻是用自己灰暗的眸子凝視著他。死者不會在意,他的答案出自真心,抑或謊言。 得出結論後,莫軌整個身子朝浴缸裡沉了一些。他不再看向女孩,轉頭望著蒙上一層水霧的天花板,開始沉思。 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 如果是那一下磕在門上導致自己失去意識,那自己隻可能會陷入暈厥而不會做出任何攻擊行為。這和醉酒不同,酒精會影響協調性和記憶,所以人會不記得醉酒時發生的事但依然能有所行動。而撞擊則會使腦部短暫供血供氧不足,從而使人失去行為能力。所以如果自己在那一下撞擊中失去意識的話,則一定有外力介入導致了後來的一切。 有一個蓄謀已久的犯人,用某種手段使自己短暫昏迷,趁機殺死了阿織,並偽造了犯罪現場? 那這一定是個超級罪犯,他有著非凡的身手和開鎖技巧,驚人的隱匿手段和黑客技術,縝密的思維,一絲不茍的計劃能力,以及滴水不漏的對人心的把握。這樣他才可以來無影去無蹤,剛好把握住自己兩人的分手爭吵時機,用自己完全無法察覺的手段擊暈自己,並以一把自己隻是瀏覽過卻甚至沒有加入購物車的蝴蝶刀進行謀殺,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現場布置瀟灑離去。 且假設如此玄幻的傳奇殺手確實存在,那他又是出於什麼動機要這樣來對付自己這兩個普通人呢? 莫軌甩了甩頭,不讓自己的思維朝著越來越離奇的方向奔去。 自己當時隻是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還有模糊的影象,似乎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的表現。而且清醒時自己是完全沒有支撐地站在浴室中央,阿織甚至靠在自己身上,這不可能是現場布置能達到的效果。 那把蝴蝶刀又是哪裡來的呢?首先可以確認的是,如果自己的記憶沒有出問題的話,就不可能是自己帶來的。那麼是阿織?喜歡蝴蝶刀的她剛好買了一把和自己準備送她的同款蝴蝶刀,剛好帶了過來,剛好在自己二人爭吵之中,在自己無法解釋地失去記憶的這一小段時間裡被自己發現並剛好準確地刺入了她的心臟,而現場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 巧合得連十八流偵探小說都寫不出這樣的情節。 現實中確實有一些巧合的案例,比如某女子在野外遇到殺人犯,逃脫後被好心老太太收留,晚上睡覺時突然聽見殺人犯進屋並喊老太太“媽”。 但巧合到自己這種地步,看過許多案例的莫軌還是前所未見。 那麼……莫軌就隻想得到兩種可能了。 要麼,自己有一種極其隱性的,非常偶然才會發作的精神疾病,近期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作過一次,驅使自己購買了這把蝴蝶刀並放在了自己潛意識知曉但平常不會注意的位置,並在剛剛又發作了一次,讓自己用它殺死了阿織。 要麼,就是一種自己從未接觸過的,離奇的,超出常識認知的詭異力量作祟。 鬼上身? 莫軌自嘲一笑。現代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他實在難以想象後麵那種猜測。 他拿起手機,手指在屏幕中肖織的臉上一頓,劃開了屏保。 7月28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01:58,莫軌按滅了手機屏幕。剛剛他查閱了自己半年來所有的消費記錄,沒有任何一筆能和那把蝴蝶刀貼合。 僅靠自己……應該是永遠無法得到答案了。 莫軌長吐口氣。他知道自己絕沒有傷害肖織的主觀惡意,但……他無法證明,法庭也不會相信。 他再次舉起手機,打開撥號頁麵,輸入了報警號碼。 他知道,有些案件的真相會在多年以後才得以查明,而更多的,則永遠湮滅在過往。 他剛從法學院畢業,過了法考,拿到律師資格證,找到了一家本地很好的律所,正在越來越靠近實現理想的路途中。 作為一名幸運地擁有一個無論學識或是品格都極高的畢業導師的法學生,莫軌很純粹地相信著正義。而一旦他撥通這個號碼,自己就將為一個並非由自身主觀惡意導致,也並不由自己自由意誌主導,但從證據來看大概率確實由自己身體完成的行為被剝奪自由,甚至是生命。而真相,或許永遠無法澄清。 這……算是正義嗎? 莫軌看向女孩。或許是室內濕氣過重的緣故,圍繞著她的血液還未出現凝固的跡象。女孩的表情似乎安寧了許多,她靜靜注視著莫軌,就像以往他遇到難題時那樣,無論他做出什麼決定,她都會在身邊,默默地支持。 莫軌嘴角微動,輕輕笑了笑,按下撥號鍵。 幾聲鈴聲後。 “您好,這裡是落霞市警方服務臺,請講。” “你好。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我好像……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