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手舉起來又放下，放下又舉起，但最終還是放下。 　　莫軌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但他就是沒勇氣去敲響那扇門。 　　因為電視的聲音實在開得大，莫軌甚至沒有去想象父親現在在乾什麼的空間，在門口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莫軌自嘲一笑，也是，我爸現在還能乾什麼呢？也隻有看看電視了。 　　聽聲音……是球賽？ 　　媽呢？這個點，是洗碗呢，還是洗完了在看小說，或者做些手工活？ 　　正想著，一聲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聲音傳來。 　　熟悉的聲音，莫軌想著，媽又在摔碗了。 　　莫軌的母親情緒很不穩定，有時做著做著手工發現自己一連繡花了好幾個圖案都會突然崩潰，和他父親正常聊天時不知怎麼就能大吵大鬧起來。像這種洗著洗著碗突然開始萃盤子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莫軌和他父親早都習慣了。 　　通常這種時候，隻要她不是一直鬧下去，莫軌的父親都會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果然，球賽的聲音繼續，沒有聽見他父親的一點動靜。 　　可緊接著，接二連三的摔碗、摔盤子的聲音如暴雨般響起。 　　莫軌的父親終於忍不住了。 　　“你又發什麼瘋？”他大聲喊道。 　　莫軌的母親從廚房大踏步走出：“你一天到晚是不是什麼事都不知道乾？啊？” 　　莫軌的父親沉默不語。 　　可他母親卻依依不饒：“問你話呢，聲音開那麼大，聾了嗎？” 　　“要發瘋自個折騰去，別煩我。”莫軌父親不耐煩的聲音。 　　又是瓷器碎裂的聲音，莫軌聽到母親帶著哭腔：“整天回來話也不說，活也不乾，現在兒子都弄丟了。我問你，兒子呢？” 　　他父親也火了：“你教出來的好兒子！通緝犯！” 　　莫軌剛舉起的手又放下了。 　　他父親就是這樣，他不會動手，但會罵出很難聽的話來。這種難聽倒不是他的話語有多臟，而在於很傷人心。莫軌還記得兒時有一回，父親命令自己起床做十個俯臥撐，自己就是賴在床上，父親氣得大罵“廢物！廢物點心！”然後摔門而出，讓自己難受至極。 　　好幾聲碗、盤和地麵碰撞的清脆聲響，莫軌母親大哭：“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跟你過！莫剛！我要我的兒子，你還我兒子……”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電視的聲音小了許多，莫軌母親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過了一會，莫軌父親有些不耐煩，但輕柔了許多的聲音傳出。 　　“好了，好了，別發瘋了……” 　　又過了一小會，隻聽他父親問道：“你乾什麼去？” 　　“我要出去。” 　　“出去乾什麼？” 　　“不知道，就是想出去。” 　　正說間，大門忽然打開了。 　　屋內昏黃的燈光透出，照亮了莫軌被鴨舌帽和墨鏡遮擋下的麵容。 　　莫軌母親愣了一下，盡管莫軌隻有少部分臉露在外麵，但她還是馬上就認了出來，本就紅紅的眼眶頓時又噙滿淚水。 　　莫軌看著母親，或許是周末沒用心的緣故，她齊耳的短發雖然染過卻依然可以看見許多明顯的白色。 　　他盡量平靜的聲音出口卻依然有些顫抖：“媽……” 　　莫軌的母親一把抱住了他，緊緊的，盡管莫軌比四年前更魁梧了些的身軀讓這個小個子女人環抱起來有些吃力。 　　莫軌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越過母親的肩頭，他看到了那個讓他“走了就別回來”，“不再給他提供經濟支持”的中年男人，他臉上的皺紋比莫軌記憶中更多了些，也深了些。 　　“爸。”他猶豫著開口。 　　那個男人看了他一眼，隻是用比呼吸略大的聲音“嗯”了下，便走進了客廳裡麵。 　　莫軌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下，抱住麵前的母親，輕聲道：“媽，我回來了。” 　　莫軌的母親抬起頭，捧住他的臉，莫軌微微俯身，感到母親在自己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 　　她往莫軌身後的樓道望了兩眼，一把抓住莫軌的胳膊：“走，進來。” 　　莫軌乖乖地跟著母親走進屋裡，借著昏黃的燈光，他看見客廳裡的布置和四年前幾乎無異，隻是他以前被擺在鞋櫃上後來被父親丟出去的照片又被擺了回來。 　　那個以前在家就和他說不上幾句話的中年男人，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就像沒看見他一樣。隻是電視的聲音卻有些小，而本就狹小的沙發上，留出了一個空位。 　　莫軌走過去，坐在父親旁邊。 　　他父親依然像沒看到他，看著電視，閉口不言。 　　母親擦乾眼淚走過來：“兒子吃晚飯了嗎，要不要吃水果？媽去給你弄，家裡有橙子和西瓜，想吃別的媽出去給你買……” 　　他父親冷哼一聲。 　　“媽，我不餓，也吃過水果了。” 　　“再吃點吧，你在外麵不會照顧自己，看看都瘦了……” 　　他父親再次“哼”了一聲。 　　“媽，真不用……” 　　“好好好，我不囉嗦。今晚在家住吧？你房間我一直都收拾好的，可以直接睡……” 　　他父親冷冷地道：“你要一個通緝犯睡家裡？” 　　母親狠狠瞪了他一眼，拉起莫軌的手：“別理他，來，媽帶你去看看房間，看還有什麼需要的不……” 　　“媽，”莫軌握住母親的手讓她坐下，“我今天來找你們就是要給你們說清楚通緝的事。” 　　他父親微微偏頭，但又轉了過去。 　　莫軌知道父親也在聽，於是直接開口：“爸，媽，你們相信我，我沒有殺人，真的。” 　　母親摸摸他的頭：“我知道，不用你告訴我，我一直都知道。” 　　莫軌鼻頭微微一酸，低下頭忍住後繼續道：“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得給你們說清楚。” 　　母親點點頭：“好，你說，媽聽著。” 　　“我沒有殺害任何人，這件事裡我是冤枉的。整個事情很復雜，我現在被卷入了一個有些令人頭疼的事件裡，很抱歉我不能給你們詳細說明這件事的情況，但請你們相信我，我一定會安全回來，並解決所有麻煩，我保證，我隻希望你們不要為我擔心。” 　　父親和母親都沉默著，母親數次開口想說些什麼，但都沒有出口。最後，她隻是說：“媽相信你。兒子，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站在你這邊。” 　　他父親站起身，默默地朝莫軌的臥室走去。 　　“你乾什麼去？”他母親問道。 　　父親回頭瞪了她一眼：“把我的被子收走。” 　　莫軌心中一暖。他忙站起身：“不用了，爸。我馬上得走。” 　　“有人看到你進來了嗎？”母親擔心地問。 　　莫軌搖搖頭：“我不能留在這，會連累你們。你們既然相信我，就別多問了，我必須走。” 　　“等一下。”他母親喊道。 　　莫軌看著母親。 　　他母親疾步走過來，又依依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臉，這才道：“你爸買了個新手機，你拿上，之後每周給我發一次消息，就發個‘平安’就行。” 　　莫軌點點頭。 　　“快去拿。”母親不容商量地對父親道。 　　莫軌父親有些厭煩地看著母子倆有點膩歪的場景，走進房間。不一會，他出來把一部手機交給莫軌，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走，就又坐回沙發去了。 　　莫軌最後和母親擁抱了一下，大踏步走出房門。 　　他緩緩地關門，母親一直站在門口，微笑著，眼眶卻越來越紅。 　　昏黃的燈光從門縫裡擠出，照射在樓道裡的範圍越來越小，小成一條縫。 　　隨著“哢啦”一聲，樓道中一片昏暗。 　　莫軌原地默立兩秒，轉身投入漆黑。 　　…… 　　走在路燈稀疏的小區裡，莫軌感到夜風有些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墨鏡之下的雙眼有些濕潤，四年前他和父親形同水火之時怕是怎麼也想不到，之後父子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那時他正為升學問題苦惱，和父親大吵一架。母親調解時說“你爸最近幾年身體有點不好，他就是怕我們去之後你不能照顧好自己”，莫軌回了一句“死就死唄，有什麼可擔心的”，父親真是罵出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詞匯。 　　莫軌深吸口氣，從褲兜裡掏出父親遞給自己的手機，卻是一愣。 　　剛剛沒仔細看，這不是爸的老手機嗎？ 　　就在這時，屏幕忽然自己亮起，一條短信自動打開，一排血字映入莫軌眼簾。 　　“你殺了我，一個愛你的人。” 　　…… 　　莫軌父母家中。 　　莫軌母親正在收拾剛剛摔碎的餐具，他父親則在沙發上看著看著電視便犯困睡著了。 　　廚房灶臺上放著一部手機，屏幕中發件人為亂碼的無數條短信如瀑布般流過。 　　“我好愛你。” 　　“為什麼要說我是瘋婆子？”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你是不是嫌我醜。” 　　“你和那個女人什麼關係？” 　　“為什麼趕走我們的兒子？” 　　“兒子，我的兒子，還我兒子……” 　　“我好想讓你看看我的心。” 　　“……” 　　莫軌的母親緊緊握著一塊三角形的碎片，它尖銳的邊角像刀片一樣鋒利。 　　她的手被碎片割破，鮮血滴落，她卻渾然不覺。 　　她輕輕地，走向沙發上那個熟睡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