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銅人麵倏然俯身探來,明暗不定的燭火雙瞳仿佛看徹人心。 沈鑿喉頭滾動,眼底掠過一絲心虛之意:“什······什麼?” 許緣盯著沈鑿別過去的視線,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的一抹虛怯。 剎那間,許緣的眼神沉了下來,脊背上金線浮動,灼熱之意在鱗甲縫隙間翻滾,似要溢出。 本來全須全尾留下這幾人也是出於避免剩下的人心存死誌,甚至幫他們吊住傷員的性命,免得他們以為許緣打算出爾反爾。 可惜許緣好像表現得太實誠了,以至於這姓沈的竟然還敢跟自己耍這種小心思。 沈鑿淩亂的頭發在三日間添了不少油漬汙穢,形容也狼狽異常。 見到許緣目光戳破心思,下意識將兩掌平舉身前,神色慌亂地朝後退了退。 坐在沈鑿身後,沈削捂著從鼻梁處一路蔓延到唇角的血痂傷痕,默不作聲地伸出一隻手搭在沈鑿的肩膀上。 他站起身,坦蕩地同許緣對視:“這是我的主意,不乾師兄的事。” 沈鑿伸了伸手,擰眉道:“師弟······” 沈削扭頭對沈鑿搖了搖頭,坦然地展開雙臂:“是我心思齷齪,想留個刺兒防你。若要殺,望隻取我性命,饒我師兄弟一回。” 沈鑿見狀,袖袍內的手掌死死攥起,猛地起身撞開沈削,攔在眾人身前,神色凜然:“我是師兄,武學造詣最深,焉能看不出其中不對。” “千錯萬錯,皆是我一人過錯。是我獨自篡改行氣之法。”沈鑿從袖口取出一塊白綢布匹,上麵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沈鑿低了低頭:“還望你遵守前諾,饒他們性命。違約者僅我一人而已,要殺要剮悉可施加我身。” 許緣漠然地俯視著兩個推來讓去的師兄弟,眼瞳內火光熾盛。 “行了。”許緣一甩長尾,嗓音內遍布不耐,“演什麼兄弟情深,在我這不好使。” 雖然早料到這幾個家夥不會老老實實地將東西交出來,但他還是低估了這些家夥的膽量。 張開口,困鎖著四人的一縷縷火光像是遊蛇一般湧入許緣的口中。 咂了咂嘴,口鼻間溢出幾絲熱氣,許緣眼底湧現沉思。 四個武夫雖然不再被困在火牢之中,但還是渾身僵硬,感受著四周彌漫的熱意,不敢生出半點逃竄的念頭。 論起翻山越嶺,師兄弟幾個哪裡能跑得過眼前的赤蛇? 他們可沒有忘記許緣是怎麼將他們輕而易舉地繳械擒住的。 除了寄希望於對方大發善心之外,心中根本存不下其餘的念頭。 許緣將沈鑿最後遞來的布帛展開看了看,神色突然僵了一僵。 他好像忽略了一個問題,看著這通篇的遒勁字體,撇捺勾畫自有氣韻。 這些都不是重點,許緣的神色漸沉。 這字既非篆書金文,也不是隸書行楷,和狂草字樣有些類似但絕對不是同一物。 應該是這片天地的獨有文字。 這麼說來,許緣竟是成了個文盲。 前世自己又不是什麼研究字體的行家,能夠勉強憑著某些相似的筆畫認出些常用的篆行草楷已是殊為不易。 至於此世的這具身軀,難道指望一條蛇的識字量嗎? 先前粗略一翻沒有發覺不對,現在沉下心想要瞧瞧,才發現這通篇的字樣自己至多能辨認出三四成。 字都認不全,更別提其中蘊藏的深意關竅。 雖然許緣隻是打著觸類旁通的心思,本想仗著修行生靈的高明眼光來瞧瞧凡俗武學有甚可取之處,但現在也無疑淪為泡影。 許緣倒是不覺得這些凡俗武學有多珍重,但是一想到自己放了這幾個家夥。 還搭出去一片參葉,除了收獲一卷劍意書旁的皆是無用之物,心裡就一陣虧得慌。 “人總得為自己行徑擔些責任。”許緣平靜地抬起兩眼,端詳攔在三個師弟跟前的沈鑿,沒有顯出四人料想裡的滔天怒火。 但是鱗甲間火光未斂,映照得赤蛇麵甲昏黃,兩眼裡的金燭璀璨難以言喻。 許緣的喉間像是含著一口灼熱的火苗,嗓音帶著劈啪火星聲:“隨我走一趟。” 話音落下,四人未曾來得及反應,頓時湧上一股頭昏腦漲之感。 一色紅光攝起眾人,手腳受縛,就這麼懸於半空。 像是被赤蛇遠遠吊在上空放著的風箏,晃晃蕩蕩地隨著赤蛇遠去。 翻過如聚峰巒,跨出洶洶明水。 山野景色猶如一道快速掠過的刺繡屏風,肉眼看不真切地一閃而逝。 猩紅光澤隨行,漫天白霧開路。 直至山野窮盡,人為鋪設踏平的官道映入眼簾。 當蟄伏於群山的赤蛇不再收斂身形,堂而皇之地展現出行跡。 暴露在生民萬眾之前的,便是這人麵蛇身的神異精靈。 沿途鳥獸尚且見得習慣,遠遠地就躲開避讓。 但官道上始料未及的行人們卻顯得尤為狼狽。 綾羅綢緞的貴人們在仆役的攙扶下倉惶地鉆出抬轎,衣冠簡樸的行人也麵露驚慌趔趄逃離。 許緣沒有遮掩自身蹤跡的想法。 一條十餘丈長的赤蛇駕馭紅光白霧,聲勢巨大地行於官道之上。 “蛇!是蛇!”背著書簍的窮秀才麵色慘白的跌倒在泥濘道旁,書簍裡的經卷散了一地也顧不得拾撿。 一旁臂膀結實的莊稼漢一把扯起秀才的衣角。 窮秀才借著莊稼漢的力氣站直身,在滑溜的泥濘裡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逃向山林。 突然間,窮秀才像是意識到什麼,猶豫片刻,轉頭看向紋絲不動的莊稼漢:“你不逃?” 莊稼漢見窮秀才昏頭轉向地逃去又轉頭,啐道:“逃?逃個屁!”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神異景象:“這是尋常的長蟲?這他娘是柳仙,逃哪去?逃得掉?” “那,那怎麼辦?”窮秀才聞言,愕然不已。 “怎麼辦,跟我學!”莊稼漢撇撇嘴,“枉你還是個讀聖賢書的,莫不是讀書讀傻了?” 若是平常,秀才雖窮,卻也足矣自信仗著胸中點墨駁倒莊稼漢,但現在危急關頭,他根本生不起反駁的念頭。 他急切地盯著莊稼漢,意思不言而喻。 莊稼漢扭頭看向道旁,撿了塊乾凈的地兒。 “噗通”一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跪倒在路旁。 秀才猛地瞪大雙眼,卻見莊稼漢已經乾脆利落地磕起響頭來。 額頭和乾硬土塊相撞,砰砰作響。 正當秀才愕然之際,莊稼漢壓低的聲音短促傳來:“還愣著乾嘛?” 秀才一縮脖頸,看向即將蜿蜒遊來的赤蛇,心一橫,也有樣學樣地連忙跪倒在地,接連不斷地磕起響頭。 正磕時,突兀感到頭頂一陣溫熱氣息。 一縷白霧在指縫間遊離,紅光將地上泥地都映成血色。 秀才心知是什麼停在他身前,不敢停下,磕得更急更狠。 砰砰聲沉悶而急促。 許緣神色古怪地盯著競相叩頭的兩人,沉思片刻,搖頭遠去。 直到那熱意遠去,秀才才敢抬起頭悄悄望一眼。 那赤影早已遠去,秀才大口喘息著停下動作,甩了甩袖口和額頭的泥塵。 他捋起袖子朝莊稼漢拱拱手,劫後餘生地長籲一口氣:“多謝。” 莊稼漢揮揮手,撐著膝蓋站起身來。 他抹把汗看向遠處道:“那裡是不是縣城?” 秀才順著莊稼漢的目光看去,點點頭:“是,怎麼……” 秀才的話戛然而止,麵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上慘白:“我娘還在城裡!” 莊稼漢搖搖頭,安慰道:“想啥呢,就是這種敢走官道的柳仙,想也不敢與城隍老爺作對。” 聞言,秀才的臉色總算是有了一絲血色。 他匆匆朝莊稼漢拜別,胡亂撿起書簍,將經卷扔進其中,背起來拔腿就走。
35、質凡夫以犯寧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