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廠外 茶淡煙香 22148 字 2024-03-17

天亮了嗎?亮了。還困嗎?有點。起床嗎?懶得起。躺在床上的恩遙自問自答,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一樣喜歡賴床。前幾天,沒這麼冷,也沒下雪,跑熱了的恩遙想去自來水池喝點自來水,意外看見一個女孩子在水池邊上用濕手絹擦拭眼鏡片,額頭前的劉海一甩一甩的。見恩遙過來戴上眼鏡沖恩遙淺淺地笑了笑??,轉身顛著腳尖避開地麵的小水坑走了。恩遙從沒在這麼近的距離上這麼仔細地看女孩子,關鍵是這個女孩恩遙認識,隻是從來都沒發現她這麼好看。   ??????這絕對是一張精致的臉。幾綹柔順的劉海安靜地卷伏在飽滿白皙的額頭上,俏皮地掩蓋著她彎彎的眉毛,讓人看不清她眉毛的全部,又好像特意露出高挑上揚的眉梢和柔和清晰的眉頭。小巧的鼻子就如同雕刻的一樣立體,輕盈。兩片肉肉的嘴唇是安靜的,誠實的。下唇中間微微內凹,總像是在說著什麼。眼鏡後麵那雙眼睛閃亮透明,像秋天的深遠的天空乾凈且神聖。讓人不敢盯著看,仿佛細看她的眼睛就是齷蹉,是冒犯。那天和她的目光就要交匯時,恩遙都慌忙的避開了。有幾天了,都是這樣子,還在似睡非睡之間,恩遙的腦子裡凈是她的臉,模模糊糊的。   ???????“起床了,幾點了?快去把痰桶倒了。”姐姐催促到。   ???????“哦,知道了。”恩遙心不在焉的答應著。漫不經心地套上棉猴棉鞋。   ?????痰桶其實就是夜壺,東北人叫它尿盆,上海人叫它馬桶,普通話是痰盂,恩遙家叫它為痰桶,有成年人小腿那麼高。這是廠子裡家家都必備的。痰盂大多是廠百貨店買的,以上海產的搪瓷貨為主,其蓋子就顯出家裡男主人的品味了,講究的,上車床搞個葫蘆一般的造型,笨重的也有像一坨屎的。大多數人家都是割塊厚塑料圓片,中間鉆孔,用螺栓固定個約寸巴長的木棍子做蓋子提手。尤其是冬天,起夜去公廁實在太不方便,於是女的就坐在痰盂上方便;男的也坐著尿,以免尿到外麵。都是一家人,自然尿得到一壺裡。那時家屬區多是是用石頭水泥磊的房子,房頂是木架蘆席加油毛氈的,再鋪上瓦片,不隔音,廠子裡的人夜夜可以聽到鄰家稀裡嘩啦夜尿的聲,隻是見怪不怪充耳不聞罷了。恩遙家起先都是早起的母親去公廁倒痰桶,後來姐姐去倒,再後來恩遙大了,就歸他倒了。   ?????????“姐,你說小四眼漂亮嗎?”   ??????????“哪個小四眼?”   ???????????哪個小四眼呢?恩遙也不知道還有幾個小四眼。恩遙突然不想問了。伏身端起蓋嚴的痰桶準備走出家門。   ??????????“東北女孩子喜歡用燒過的火材頭畫眉毛的。”姐姐突然說道。   ??????????'“她不是東北人,她是湖南的。”恩遙反駁道。   ??????很少有連續下三天以上的雪的,可這一年春節過後已經下了五天的雪了。黔中腹地的雪,粘稠,鬆軟,濕冷。冷氣也總是頑強地連續不斷地從人的領口,袖口,褲腳侵入到人的身體,讓人感到透心地冷。   ????????陰森森的天氣是低沉的,就像老天爺扯了塊灰白的布遮在了人們的頭頂上。山上沒有了野山花肆意的姹紫嫣紅,也沒有野山棘霸道的勾肩搭背密不透風。一切野藤,灌木都裹上了一層冰,都是凋零的。石灰巖灰白得沒有一點點生氣,廠子寫在山崖壁上的“艱苦奮鬥”四個紅色的大字也顯得陳舊。連馬路邊上的電線桿,向風的一麵也被一層冰裹著,電線因結了冰成弧形下墜著。   ???????這是一家三線軍工廠,廠子建在距縣城十五公裡開外的一個叫“龍敲銅”的山溝裡。那裡有大型水源,可以滿足這家大型軍工廠生產生活用水。關鍵是那山溝裡有兩個巨大的山洞,可以容下兩個關鍵的車間,分別生產中心軸齒輪和壓氣機盤。廠子裡的人喜歡稱做盤軸車間。這兩個洞一個叫梨花洞,山洞口以前有個隻開花不結果的野梨樹;一個叫黑牛洞。解放前都是土匪的窩。   ????????很恐怖的,這一帶據說有好幾個山洞裡有死人骨頭,還可能有槍啊刀啊的。恩遙曾和幾個南京來的男孩子們準備了幾天的木棍油毛氈,做火把,進入了一個洞口磊著石頭的山洞,那裡麵不太黑,也比較寬,除了零散的一些稻草和幾坨乾癟的牛屎,什麼也沒發現,扔掉息滅的火把,男孩子們掃興地往回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了一個坍塌的墳墓,在拱形的低矮的石窩裡還真看見了一個骷髏頭,嚇得他們飛快的跑了起來。回家後恩遼忍不住和姐姐說起,姐姐不信,恩遼急了,說,真的,那骷髏還有這麼長的牙下巴沒有的。姐姐生氣了說,誰叫你亂跑的?害怕被父母知道,恩遼沒敢犟嘴。但父母還是很快知道了。是那幾個南京來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說了,他們中某人的父親是代表,工作上和恩遙的父親有交集。晚上下班回來後父親嚴肅地對恩遙說:蛇骨頭一天不要亂跑。什麼是蛇骨頭,恩遙不知道,父親是無錫人,母親是蘇州人。隻要父親罵恩遙,永遠都說蛇骨頭。那時候恩遙還小,母親常會用雙手捧著恩遙的臉說,我的小美男子要長胡子咯……   ???????去公廁的路是一條不短的緩坡,去時上坡回時下坡。怕摔倒,廠子裡的人們在路麵上撒了好多爐灰。凍了幾天就撒了幾層爐灰,爐灰都是自己家的煤爐子燒出來的。那時候就已經有農轉非這一說了。因為廠子裡有許多人的家屬是農村戶口,來到廠子裡才轉為城鎮戶口,都沒工作;許多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也沒有工作,所以廠裡就成立了大集體。時間一到,大集體的人也要上班的。於是家屬區就剩下恩遙他們和比恩遙他們還小的孩子們。這個時間點男廁所蹲坑的多是恩遙他們。半大小子,話題雜壞主意多。許多人都是在這裡學會吸煙的。所有廠子裡的廁所都歸打集體管,連肥水都要運到大集體種植的菜地裡。還請了專門的人分區分片打掃,除了味道,廁所總是乾乾凈凈的。   ???????不巧,這天蹲坑的隻有大客一個人,沒了以往的熱鬧。大客是外號,上海來的。他學名叫鮑益。那年廠子裡新進了幾輛嶄新的大客車,路過恩遙他們家屬區孩子們的都出來看,想到有機會坐上這麼高級的客車去省城孩子們都挺興奮的。隻有大客說,上海的大客是兩節車廂的好伐?一節就有你一個車大。所以孩子們就記住他了,喚做大客。恩遙和他雖不是一個班的,但住的近,加上上海口音對恩遙來說不是障礙,比較說得來。   ??????????“曉得伐?你們廠子裡要排智取威虎山了?基地要匯演的。”   ?????????大客所以說你們廠子,是因為他是第三設計所的子弟,恩遙所在的家屬區是廠子的人第三設計所的人混住的,第三設計所上馬得急,沒有建自己的家屬區。加上他們人少,洗澡啊,副食百貨啊小孩子入托上學啊,不好辦,所以就混住廠子的家屬區了。大客的父親是個大知識分子,很厲害的,是第三所的所長。   ???????????“你咋知道的?”   ????????????“找到我啦,要我去拉琴。”   ?????????????'“你去嗎?”   ?????????????“去哇,去玩玩也好啊。你阿姐沒同你講啊?要她演小常寶的”   ??????????恩遙非常之意外,姐姐從來都不和他講正經事,除了罵人就是教訓人。她能演小常寶?   ?????見恩遙沒有回音,大客轉移話題道,你笛子還吹伐?幫你找個老師要伐?   ???????好啊,那多謝你啊。   ????????等一下跟我去所裡,我給你介紹。   ????????今天啊?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和大官去廠外。   ???????恩遙沒細說去廠外乾什麼,這事是眼下恩遙最急迫的事。恩遙這時候說的廠外是指野外,那些不屬於廠子管的野地,是當地老鄉的地界。這也是廠子裡的語言特點:如果你在龍打銅的廠子裡說廠外,多數是指廠外的家屬區,如果你在家屬區說去廠外,那就是指野外,當地老鄉的地界。都這麼說,沒人會誤會。   ????????“真冷啊,你倆不冷嗎?”   ????????黔省地皮薄說大官大官到。和所有廠子裡半大的小子一樣,大官熟練地順著糞槽倒掉痰盂,在蹲坑對麵的墻根下擺好痰盂,跨蹲在坑上哼哼唧唧的開始拉屎。   ??????“恩遙,啥是呆無米啊?”喘過氣來的大官問道。   ???????“呆無米?啥呆無米啊?”恩遙被問住了   ????????“你會不知道?你姐姐老唱。”   ???????“窩操,那是太湖美,還呆無米。”恩遙說道。   ??????噗嗤一聲,最裡麵的蹲坑傳來憋不住的笑聲。是啟伢子。   ???????“好啊啟伢子,你偷聽我們講話啊。”大客說道。   ?????“我可沒偷聽,是你們說給我聽的。”   ????啟伢子姓張,弓長張。名字就一個“啟”。湖南來的。恩遙的父親說這是個難得的好名字。頭一次聽見啟伢子這稱謂是在夏末秋初的一個傍晚,路燈剛亮,月色朦朧,涼風習習,“啟伢子,掐反嘍。”???幾聲濃厚的湖南口音婦女的呼喊聲,清脆響亮的貫穿了恩遙他們家屬區的每一棟房子的前後。恩遙和他的同學們很快就記住了這個湖南的啟伢子。   ????????至於大官,學名伍道罡,姓伍排道字輩,單一個罡字。是大連人,說“對”字永遠都是是說“待”。他脾氣好,咋學他的口音他都不急,偶爾有點生氣的時候他就說;你彪啊!一次語文課老師點完名看著大官半晌說:以前少先隊大隊長才三道杠,你五道杠,多大的官啊?一陣哄堂大笑後同學們就都叫他大官了,學名沒人叫了。下課後大官對同學說:這個老師有點彪。大官就大官吧,哪個男孩子不想騎大馬當大官呢?大官是雙胞胎,他還有個弟弟叫伍道營,外號二肥,也是恩遙的玩伴。   ???????“哈哈哈,昨天,老財在別人家的菜園子裡拿彈弓打喜鵲,我說喜鵲不能打,他不聽非要打,噗通一下,喜鵲沒打著,自己掉菜園子的糞坑裡了。”   ???????“哈哈哈”恩遙他們三個也笑了,倒不是啟芽子的故事多好笑,是啟伢子笑得太怪異了,太張狂,太莫名其妙了。   ???????“不和你們吹了,我還沒吃飯呢。”啟伢子整理好衣褲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廠子裡的子弟,少有人講家鄉話,就是大客也隻有在特定的環境才講上海話,大家都是講廠子裡的普通話,有很強烈的東北口音。比如吹,就是吹牛聊天的意思,還有“老鼻子了”“賊多賊厲害”“嘎哈”等等。帶上表情,廠子弟們說得很生動。   ????????實在是太凍屁股了,恩遙大官商定好幾點出發去廠外後,也小心翼翼地往家跑了。   ?????????啟伢子也是第三所子弟,長得白皙俊朗。甚至比女孩子還白皙,濃密的眉毛又粗又長,眼睛扣扣的彎彎的,總是笑的模樣。朱色上唇上的小胡子沿唇線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鬢角通過耳根幾乎連到下巴上,女孩子們說他長大了一定是絡腮胡子的美男子。初二到初三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就從第一排座位被換到了最後一排。喝水的時候,突出的喉結就上下滾動。已經發育的啟伢子英俊挺拔,像一株迎風的小白楊樹。許多迎麵走來的婦女都會多看他幾眼,然後詫異地說“誰家的孩子啊?長得真好。”小時候恩遙吃過啟伢子給的帶有糖霜的甜薑片,不是很辣但味道很怪,令恩遙印象深刻。當然啟伢子也吃過恩遙給的東西。那時候小男孩交朋友簡單的很,我去過你家你來過我家,互相吃過對方的東西就是朋友了。   ???????大客又不一樣,他是那種敏感細致男人的模樣。眉毛黑亮清秀,典型的聰明男孩子微帶下彎的眉梢,口鼻輪廓大方線條分明,頭發輕微的有點自來卷,連鬢角的最末端都仔細地在他的耳根旁打了個卷。眼睛像桃核一樣兩頭細長,眼睛憂鬱聚神,什麼樣的幾何難題都會被他的眼睛看到答案;什麼樣的女孩子都會被他氣質迷惑。他話少內向,小提琴是童子功拉得很好,就像是從戲匣子(收音機)裡流淌出來的一樣,每次他演奏萬泉河水時,恩遙就像能看見閃爍著光斑冒著熱氣的溪流在山澗裡流淌。大客喜歡收集糖紙、蝴蝶標本、郵票,還有各種樹葉子。好多女孩子甚至不惜用《艷陽天》《野火春風鬥古城》《紅與黑》《三個火槍手》《悲慘世界》等大部頭小說換他的收集冊看。大型軍工廠,知識分子多,加上第三所的,知識分子就更多了。有知識分子的地方就有大部頭的小說。有小說就會有交換。那個時代的特點。   ???????這些交換行為是廠子弟們的秘密,也是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孩能和女孩搭界的領域之一。可不是嘛,從來就沒有哪個聖賢皇帝能禁得了風華少年偷看妙齡少女,也沒有哪個先哲神明禁得了美少女惜春懷夢。社會上的少男少女如此,廠子弟們亦如此。那時候恩遙依靠一本叫《寶葫蘆的秘密》的小說和同學們交換了許多大部頭的小說看。   ??????恩遙的姐姐在大集體上班,等不急恩遙回來,隻好把母親準備好的泡飯,饅頭片,小鹹菜又重新放在灶臺(廠子普通話叫鍋臺)上保溫,鎖好門上班去了。恩遙的鑰匙是栓在褲鼻子上的,好處是隻要穿了褲子就不會遺忘。小學的孩子會把鑰匙栓在脖子上。恩遙在公用自來水池的出水口洗刷好痰桶打開房門進家了。   ??????恩遙的家和廠子裡大多數人家樣,都是一個大間加一個小間,小間其實是廚房,沒有誰家真的用那個小間做廚房,太奢侈了。女孩子多的人家小間就是男孩子的。男孩子多的小間就是女孩子的。那時候許多人家有老七老八,咋辦?擺雙層床多層床用布簾子隔開。廠子裡分房子的時候有意將把頭的房子分給子女多的職工,這樣可以自家搭個不小的房間而不影響鄰居。那個年代,講究的是先生產後生活艱苦奮鬥和“帝修反”搶時間。像恩遙這樣隻有姐弟或兄妹倆的,小間多是女孩子住。恩遙的姐姐就住小間。恩遙的床一頭就靠著火墻,順著飯桌擺放著。所謂火墻就是立起來的火炕,廠子裡東北人砌得最好。冬天既取暖又燒飯,夏天堵住煙道就是做飯燒開水的爐子。火墻外麵才是廚房。火墻上麵是一道木隔柵通到頂棚,安了幾塊玻璃,掛了個簾子,以區分廚房與恩遙的臥室兼全家的餐廳。恩遙大了,所以不管春夏秋冬,睡覺的時候蚊帳總是放下來的。恩遙生氣的時候也會放下蚊帳蜷縮在裡麵。再往裡就是恩遙父母住的隔出來的房間了。父親請人從地麵到棚頂做了隔斷墻安了門。那扇門白天開著,不然中間房子的光線就太暗了。   ????????恩遙的母親是勤勞且快樂的。家裡一切能蓋上臺布的地方母親都會用不同的臺布加以布置,或塑料布或自製的針織品。廠子百貨店掛出來的臺布,母親和姐姐都覺得不好看。戲匣子上,縫紉機上,餐桌上,以及餐桌上擺放的茶具上,蓋著的就是母親和姐姐用鉤針鉤織出的臺布。水泥地麵讓母親和姐姐檫得異常乾凈,開門的時候,陽光照在水泥地麵上,光亮閃眼。母親常常是在星期天的早上邊唱著歌邊拖地,家裡的一切都顯得乾凈溫馨。姐姐也是那段時間學會唱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的水。隻是偶爾,屬於恩遙的那一小片區域會書包亂丟,衣褲帽子襪子亂丟,被子沒疊,所以洗乾凈並接了一點點清水的痰盂就被決定白天放在恩遙的床下了。   ????????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天又這麼冷,半大小子們吃什麼東西都香也都吃得稀裡糊塗,有時吃沒吃飽都不知道。不高興了對付著吃幾口就不吃了,可口了就可能一個人吃半鍋,嚇壞父母,怕撐壞了胃。洗漱完畢,此刻的恩遙正是這樣,把在鍋臺上烤得焦脆的饅頭片丟在碗裡,在泡飯裡泡著,粗粗地夾了幾塊父親做的小鹹菜,稀裡糊塗的喝著泡飯,嘎吱嘎吱嚼著饅頭片,小鹹菜,腦子裡確盤算著自己的最急迫的事——做一把自己的火藥槍。   ???????槍管有了,是大官給的一段粗細剛好的黃銅管,比紫銅管好多了,有硬度又好挫。昨天下午趁姐姐父母都沒下班,恩遙就捅開爐子,用鉗子夾在管子的一頭,將另一頭放在爐火裡燒紅,取出,在一塊石頭上用榔頭將燒紅的一端砸扁,再燒紅,用尖嘴鉗子卷起尾端,再砸扁。將準備好的中華牙膏皮用剪刀剪成碎丁,放到一個鋼質湯匙裡在爐火上把鉛質牙膏皮燒化,灌進銅管裡,口朝上靜置一會,不燙手基本就弄好了。扳機是用大官家的爐子由大官和他弟二肥完成的。扳機是一套機構,略微復雜,可看見大官和他弟二肥的操作,恩遙也不覺得難。在一塊厚木板上釘上約三毫米鐵釘子,將約兩毫米粗的鋼絲的指定長度燒紅,用鉗子夾在鐵釘上纏繞,要用力,鋼絲和鐵釘子間不能有縫隙,這才是做火藥槍最難的一步。一個人難以完成,恩遙搭手大官覺得恩遙笨,就喊在裡屋睡覺的二肥出來幫忙。還有兩節26坤車的鏈條也是大官給的。至於火藥和捅條,就更不是問題了,恩遙早就準備好了兩大包火柴,還特地買了三掛200響的鞭炮,給大官二肥一人一掛,自己留一掛。紙炮做為引子最好得到:不知哪兒來的販子會坐在廠百貨店門口售賣,還賣五分錢一杯的毛嗑(葵花籽)。這些東西恩遙都藏在架在墻上的架子上一個柳條編製的包裡,隻有恩遙和父親能夠得到,母親和姐姐要踩著凳子才行。有一年恩遙養了隻小家雀兒,就養在這柳條包邊上,小家雀兒會飛和姐姐最好,姐姐走到哪它就飛下來蹦蹦跳跳地跟到哪兒,有一天早上,它蹦到姐姐腳旁姐姐沒看見給踩死了,害得恩遙陪姐姐一起大哭了一場。   ???????就差槍身了。大官說有青岡木最好,但是太難找,乾脆用桐油樹的。周圍山上有老鼻子桐油樹了,隻是要挑選粗細合適的。   ????????這些知識是恩遙所不知道的,父親也不知道什麼樣的樹是青杠樹,什麼樣的樹是桐油樹。大官的父親是廠子裡技術最高的木工,五級木工,大官和二肥都說,木工最高技術等級就是五級。恩遙記得小豆子說他爸是八級工,不過是鉗工,在總裝車間裝配齒輪箱的。恩遙的父親是轉業軍人,當個什麼小官,大約是生產科長,很忙,星期天幾乎都不在家。   ????????總之,大官說得對,青岡木非常硬。   ???????幾聲吱吱嘎嘎的擴音器的雜音過後,“噠噠滴”——刺耳的緊急集合號從廠廣播喇叭裡響起。不由得恩遙渾身一緊。還在小學的時候恩遙聽見過一次廠廣播裡的緊急集合號。一次緊急事件,恩遙他們排著隊在老師的的帶領下來到了廠子最保密最裡麵的總裝車間。在恩遙的記憶裡這種緊急廣播通知都有緊急事件發生。   ???????廣播喇叭裡響亮的傳出女播音員的聲音,?廠子裡的女播音員總是激情澎湃的充滿鼓動性,讓人血流加快。   ????????恩遙一動不動仔細聽著廠廣播,甚至不敢咀嚼。原來是要初三年級以上的廠子弟們去八字坡緊急除冰。聽清楚後恩遙和大多數廠子弟一樣,趕緊放下碗筷穿好衣服,去門後拿起挖黃土的鎬頭,鎖好門,向八字坡走去。很快,每一棟房子都有走出來的少男少女,拿著鐵鍬鎬頭,甚至榔頭。這些少年們都神情興奮充滿鬥誌,他們爬坡下坎,一股股地匯成了一道少年流,一道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姓氏但血脈一致的子弟流。   ??????恩遙他們離八字坡稍遠,等他們到的時候坡頂已經有人在揮鎬除冰了,二肥拉著大官大客啟伢子恩遼他們到迎風的坡麵去,那裡的冰最厚廠子裡雖然派了專人來組織安排,可那人搞不清誰和誰好誰煩誰,搞不清東南西北,隻好任由少年們各自為戰了。乒乒乓乓,八字坡坡上坡下上下都是揮鎬掀鍬的廠子弟們。那個年代有個誇張但形象的用詞叫“揮汗如雨”。   ????????不知道什麼時候福利科的慰問馬車趕來了,“同學們,辛苦辛苦啦,我代表廠部來慰問大家了,都有都有啊。”凡是除冰的人每人發四塊餅乾一個糖三角。糖三角是熱的,幾個女生負責用牛皮紙包好發放。發給恩遙糖三角的女生是恩遙每天早上都在想,又想也想不清楚的那個女孩子。關鍵的時候幾根細小的木刺紮進恩遙無名指肚裡了,出了些血,有點疼。恩遙專心地擠壓著無名指肚,希望把刺擠出來。   ???????“給,你不要啊?傻不傻啊,你不會戴手套啊?”   ????????咋和姐姐一個腔調說話啊?恩遙沒想到,第一次和她這麼近講話,是挨她訓。恩遙還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小聲說:要啊,我知道。   ????????餅乾可以揣到棉猴的口袋裡,糖三角也可以揣到棉猴的另一個口袋裡。這下中午飯可以就著糖三角吃剩下的泡飯了。馬車走了,小四眼也跟著走了。冰除完了,大半天的時間也過去了。拉設備的十輪大卡車也緩緩的開進廠子裡了。少年們披著個自的棉猴,扛著鐵鍬鎬頭,敞開胸襟,任由頭頂的熱氣向上蒸騰。   ??為什麼不綁防滑鏈?   ??你懂什麼?細的這天不頂用,粗的又顛,這設備你敢顛啊?不能顛。   ??你知道開十輪重卡的人的定量是多少嗎?每月五十斤哦。這個開車的大老劉一頓能吃十個饅頭   ??他好像還是勁風車隊籃球隊的五號。   ???少年們的興奮勁還沒有過去,一路往家走一路瞎議論著,天南海北,有的沒的。   ??“恩遙,明天你早點過來,幫我把五鬥櫥抬到艷秋家。我爸給她家做的。”大官對恩遙說。   ?????????“你咋不讓二肥幫你抬?”恩遙最不願抬家具,沉不說,走前麵磕腳後跟,抬後麵看不見路。   ?????????“二肥要和我姐去火車站接人。”   ??????“接誰啊?”   ??????“你管呢。”二肥說。   ????????“小四眼她們真合適啊,有糖三角吃還不乾活。咋會讓她們幾個發啊?”   ????????恩遙他們幾個也有此疑問隻是沒說。   ????????“恩遙,野獸說你姐是全廠最漂亮的。”華男跑過來胳膊肘架在恩遙的肩膀上說。   ????????“漂亮你媽啊?!滾一邊去。”恩遙憤怒地推開他。   ?????????華男,老財和野獸幾個是老一區的,比恩遙他們高兩界。他們家也比恩遙家早一年來的三線。在廠子裡以打架厲害,下手狠而出名。是哈了濱來的。哈爾濱來的孩子說哈了濱。個子高,身材壯。會摔跤。會拉手風琴,還會吹小號。恩遙早就知道他們可從來不和他們搭界。   ?????????華男野獸他們沒想到恩遙敢沖他們發火還動手,一時呆住了。   ????????“小逼崽子,咋聽不出好賴話呢?欠揍啊?”   ????????“來呀,揍呀,我也有手啊。”恩遙覺得在背後說姐姐漂亮,是對姐姐對自己極大的侮辱。憤怒的恩遙覺得自己的頭發都立起來了。他使勁掙紮,想掙脫被大官二肥拉住的兩隻胳膊。啟伢子,大客則站在恩遙的背後。啟伢子說,我們五個人,他們三個人,沒必要怕他們。大客說,我認得老財和華男,一個樂隊的,拉倒吧。那邊老財也說,大客,你們走吧,這點事,沒必要。   ???????“小逼崽子,注意點,別那麼大的火氣。”哪怕隻大一歲,大的一方都是這樣罵小的一方是小逼崽子。野獸也不想打架,但要有臺階下。   ????????“我背後說你姐行不?”恩遙好大的不服氣瞪著野獸說。   ????????“你說唄,我又沒姐。”   ????????……   ????????半大小子們打架,這在廠子裡不算是大事但也絕不是小事?,尤其還是和高兩界的打。晚飯桌上爸爸認真地詢問恩遙為什打架,恩遙大概把白天的事說了一遍。恩遙的母親說:人家說恩媛漂亮不好嗎?不是誇你姐姐嗎?姐姐說:你打不過人家的。挨打了咋辦?父親突然大聲說:打不過也要打,長兩隻手是乾什麼的!?恩遙和母親姐姐都很吃驚地盯著父親。   ????????恩遙忽然想起早上大客說的話問道“姐,你演小常寶嗎?”   ?????????“才不演呢,我又不會唱京劇,還要練空翻。”姐姐明顯有些不甘心。   ??????????“哪誰演啊?”   ??????????“孫旭啊,你的小四眼!”   ????????恩遙心裡又是一驚。小四眼會唱京劇?她那麼美,可能會吧?   ???????????這回是恩遙的父母大眼瞪小眼了,為什麼小四眼是恩遙的呢?孫旭是誰家的?   ???????等第二天一早,恩遙來到大官家時,大官已經在忙碌了。他在他家的絆子(就是劈柴)堆裡找個四塊板子,交叉釘成井字型,又在兩條豎方向的長板上釘上鐵皮。大官說:咱倆把櫃子往上一放,不用抬,推著去艷秋家。   ????????這不就是冰車嗎?推起來像玩一樣。就是遇到堡坎有點費勁。好在一路上總有遇到的同學幫忙抬上堡坎,沒費多大的勁就到艷秋家門口了。恩遙甚至沒出汗。   ????????艷秋姓邱,邱艷秋。把她的名字念快一點就像哪裡的方言“”瞅一瞅”。她長得太可愛了,哪兒都是圓圓的,眼睛,臉蛋,一笑起來那雙有一條線一樣的雙眼皮彎彎的,眼睫毛長長的,臉蛋上還有兩個酒窩。任誰都不忍心給她起難聽的外號,男孩子們私下叫她國寶,大熊貓。男孩裡麵有叛徒,跑到艷秋麵前說,他們叫你大熊貓。艷秋咯咯笑著說叫唄,挺好的呀。   ?????????艷秋也是哈爾濱的。為了更好地控製附件機匣的生產,經基地協調調動,從一九三廠整體遷來一個車間叫小件二車間。廠子專門為他們蓋了房子建了新家屬區,四區。紅磚白墻樓上樓下,比恩遙他們家房子好多了。一九三的老廠就在哈爾濱,所以四區哈爾濱人最多。   ????????看見恩遙大官到了,艷秋趕緊打開門說“放裡屋放裡屋。”   ????????艷秋家比恩遙家大一點但也沒大多少。   ???????艷秋有兩個妹妹。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大官恩遙往家裡抬櫃子。大官說:你倆起開點撞著你倆。   ???????“嗯哪。”兩個妹妹一邊應著一邊乖乖的往屋裡退。   ????????恩遙沒有大官的力氣大,櫃子被卡在進門的轉角處,那個火墻太礙事了。恩遙這邊有點歪斜感覺快撐不住了。大官抬前麵,被堵在屋裡沒法和恩遙換位置,艷秋急得想上來抬,被一個外號小耗子的男孩給攔住。我來,小耗子說。多了一個男孩子抬果然好多了順利多了。櫃子很快放在了艷秋指定的地方。   ???????“過來喝點水,吃點東西吧。”艷秋把大家往火墻外邊的的廚房讓。大官說:好,喝點水。恩遙也覺得口渴,就去廚房喝水,水有點燙,玻璃杯有點燙手,恩遙小心翼翼地拿著杯子的最上麵,筋起鼻子低頭喝了一小口水。艷秋家的鍋臺上鋪滿了毛嗑,地瓜,土豆。地瓜烤得糖汁水都出來了黏在爐圈上,烤土豆的香氣撲鼻。恩遙大官饞得什麼似的,一邊噓噓地吹著氣一邊美美地吃著。   ?????????“你們昨天打架了?”   ??????????“沒有,就是恩遙推了華男一下。沒打起來了。”大官答道。   ??????????艷秋看著恩遙認真地說:“都是一個廠的,打什麼架啊,你們說是不是?”好像不是一個廠的就可以打。   ?????????大官發現艷秋的手上紮著手絹問到:你手咋了?燙著了?   ??????????不是,昨天鐵鍬磨出水泡了。   ?????????疼嗎?用針挑了嗎?大官看了看艷秋說。   ?????????有點疼,挑了。艷秋細聲應到。   ????????“這是什麼?”恩遙突然在鍋臺上有了新發現,問艷秋。   ?????????“茄子啊,你沒見過啊?”   ?????????窩操,冬天還有茄子,茄子還能烤?!   ?????????咋沒有?咋不能,烤茄子加點大蒜和大醬一絆,可好吃了。   ????????恩遙本以為大官會帶他走什麼樣的崎嶇小路呢,還擔心這麼冷的天山不好爬,沒想到還是走的去廠外大路。走在路上,遠遠地恩遙他們就看見前麵的路上一個約十歲左右的男孩提著一隻鐵捅,肩膀上扛著鋤頭,邊上跟著一比他還小的女孩子扛著不長的竹竿兒。都穿得圓滾滾的。一看這身裝備,恩遙就知道是兄妹倆要挖黃土去了。就像以前姐姐領著恩遙去挖黃土一樣。   ????????廠裡的鍋爐,洗澡堂的鍋爐,還有家家戶戶做飯燒開水,都要燒煤。煤的需求量不是一般的大,於是廠子就專門平了塊地,搭了竹棚子開了個煤廠,歸大集體管。廠子裡的人可以去煤廠開票買煤社會上的人不賣。不限量也不憑票。最少五百斤,因為五百斤剛好裝滿一馬車。馬車和馬車老板都是雇的當地老鄉。後來好多機加車間也雇馬車拉鐵屑。沒有特別情況,五百斤夠一家燒一個月的。家家也都磊了個簡易煤箱裝煤。馬車老板隻管把煤卸在你家煤箱邊上,你得自己把煤鏟進煤箱。每一天家屬區說不定那一家煤箱邊上會堆一堆煤。是那種機器加工過的煤麵麵,不能直接燒,要絆入一定比例的黃土才能燒結成塊在灶堂裡的輻條上穩定的燃燒,才不會塌下去。平均每月要挖一次黃土每三四天要和一次煤。也有用工具把和好的煤做成蜂窩煤的,還要晾曬碼齊擺放,費事且完全沒必要。後來煤箱成了廠子建新房子的標配,再後來煤箱雜物間成了新建房子的標配。   ????????看著男孩子們淘,一天風一樣的亂跑一會在棟前打鬧,一會又跑到廠子裡找細鋼筋啦鐵絲啦,其實他們的家務活並不少:要買煤鏟煤絆黃土和煤,要去廠糧店排隊買米買油扛回家,還要去肉店排隊買肉。糧啊油啊肉啊都是要票的,歸地方上管。還要挖黃土掏爐灰倒爐灰。當然,沒有男孩子或男孩子太小家庭的女孩子們也要乾這些活。女孩子們掏爐灰會在頭上頂個毛巾,還要灑很多水在爐灰上。男孩子則不管,一掏一陣灰,一倒一陣煙。沒有女孩子家的男孩子也要洗衣服洗被單。   ????????黔省的煤含硫磺,每次用和好的濕煤壓爐子,都能聞到一股硫磺的臭雞蛋味。偶爾煤廠會供應無煙煤,還特意敲成雞蛋大小的塊,這煤在冬天很受歡迎,好燒,爐火旺還不用和黃土。燒得好多人家的火墻都開裂了。   ???????   ???????這條路是廠子和外界聯係的唯一通道。廠子弟們或多或少都走過這條路。每天廠子的車輛都會沿這條路忙進忙出的。也常常有當地的老鄉趕著馬車或牛群走在這條路上。從來都是暢通無阻。恩遙和大官說以前這條路很窄還是黃土石子路麵,走路都硌腳,大官說:   ????????“那時候我還沒來呢。啥時候拓寬?”大官問。   ????????“不記得是哪年了,反正壓路機來來回回壓了快小半年了”   ?????????“那是為啥啊?”   ?????????“不知道,聽說是有個什麼地下河就在路下麵。”   ?   ?????黔地的山,成片成群,連綿不絕。山石陡立突兀。偶有覆蓋在緩坡、山石根上的薄土滋養不出高大的樹木。但確用她很少的養分滋養著和她同樣瘦弱的不同種類的野荊棘,野灌木,野刺梨,野栗子。即便被冰封蓋著,那些尖刺依舊鋒利依舊頑強,不肯枯萎。矛草在冰層下麵呼吸著,野山雀兒在掛著一層薄冰的山石上跳躍著,生活在山裡的山民們中繼續著,遠處的炊煙在小小的寨子上麵彌漫著。那些散落在山上的墳塋或許就是某種證明;證明著死的輪回,那些少有的平埔在壩子裡的水田旱地也是某種證明:證明著生的繼續。恩遙從沒有這麼近距離的觀察山上的草木,從沒有在這麼高的地方放眼遠處,也從沒有在這麼高這麼遠的地方俯瞰自己生活的廠子。   ????????這個位置看不到廠子的全部,甚至連家屬區都看不全。這裡隻是廠子到設計所之間的一座小山。但他看見了唯一通向廠子的公路是怎樣的蜿蜒曲折,看見了一座座山峰是怎樣的層層疊疊。看見了被凍透的那一點點的積雪不再潔白,也看見石崖根下枯敗稀落的野灌木叢裡那些廢棄的濕漉漉的小小的鳥巢。   ??????“銀裝素裹,原馳臘象,好一派北國風光啊。”?恩遙在石頭上挖了點積雪攥成團向山下丟去。   ??????“沒見過這裡的風景吧?告訴你吧,這背麵就是廠醫院,邊上就是三區,那座又黑又高的山的下麵就是龍打銅。快點吧,一會弄你一腳泥。把你身邊的那根樹叉鋸了我鋸這邊的。”大官催促道。   ?????“看見沒,那堆破瓦片?這裡以前是個尼姑庵,這些桐油樹就是尼姑種的。夏天這裡有好些花,都是以前尼姑種的。”   ???????恩遙沒見過尼姑,隻見過去往縣城的路上時常有戴著高高的尖帽子,穿著厚厚的黑裙子的苗族女人走過。恩遙還聽說這些女人沒有頭發是禿子,喜歡在陽光下倆倆對坐,互頂禿頭。小說裡的尼姑都被恩遙按此理解了。隻是,尼姑種的花應該很嬌艷,因為是尼姑種的。   ???????桐油樹很矮,像傘一樣撐開著。樹上的葉子稍厚,還有很多果子,果子上有微微的紅色。那葉子也帶著一點點紅色。好像許多老死的葉子都帶有一點點的紅色。   ??????桐油樹的果子是不能吃的,吃了就不長個子。還會蒙蔽智慧讓人變成傻子。廠子裡的孩子中間有這麼個傳說。當恩遙看見那種黃色的紙傘又厚又笨重時,恩遙相信這是真的。那傘就是刷了厚厚的桐油的。廠子的孩子沒人敢偷食桐油樹的果子。   ???????“要陰乾,不要放在鍋臺上烤,烤裂了就廢了。”大官叮囑著恩遙。   ????????恩遙看著鋸下來的“廠”字型桐油樹叉,琢磨著下一步的計劃。   ?????????“窩操,恩遙,你以後也是個大高個兒啊,沒看出來,你的小腿和我的一樣長啊。”   在恩遙與大官伸腿同時登上一塊石頭時,大官有了新發現,於是恩遙和大官並排站好低頭仔細地比著小腿的長短,一樣。擼起棉褲再比還是一樣。比身高,恩遙矮了點。   ????????“啟伢子也就這麼高了,也就一米七二七三了,大客可能還能長點,你啊我啊,還有二肥,以後都能長到一米八以上,不信你看著吧。”大官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很有把握地說。恩遙十分配服大官,這也是他天天和大官廝混的原因。大官知道的真多。可不是嘛,啟伢子,大客的喉結都很突出了,下麵的毛也茂盛了,恩遙還沒感到奶頭疼。毛才稀稀拉拉的幾根。   ???????“先胖不算胖,後胖壓斷炕。”大官的大連口音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改。   ????????“一身的臭汗,晚上泡澡堂子去。”恩遙提議道。   ?????????   ?????????其實,廠子裡有好幾個洗澡堂,隻不過那是熱處理車間和表麵處理車間專用的,很小,一般不給非本車間的人洗。廠外八字坡的才是公共澡堂。還好,澡堂子的人不多,幾個大人都在洗淋浴。大池子裡人很少,五六個小學的孩子正輪番的往大池子裡紮猛子,玩得很歡,變換著各種他們所能做出來的姿勢往池子裡跳。恩遙也是這麼過來的,所以懶得管,隻要背對著他們,水花就不會迷了眼睛。恩遙進入池子裡靠在池壁上,抬頭看著被水汽籠罩著的黃乎乎的頂燈。恩遙覺得那頂燈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恩遙睡著了。   ????????“起來起來,澡堂子要關門了。”是大官在拍著恩遙的肩膀。   ?????????“咋才來啊?”恩遙問。   ?????????“早來了,看你睡得香沒稀得叫你。快點吧,熱水一會沒了。”   ????????第二天早上恩遙就被廠保衛科叫去了。路上恩遙還在想,要征兵了?咋沒聽見廣播啊?也沒聽父親啊同伴們說起。路上也沒見有班搭班的男孩子。再說歲數也不夠啊?   ????????保衛科的邢科長嬉笑著招呼恩遙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還特地要恩遙坐在他的辦公椅上。   ???????“恩遙啊,認得我嗎?”   ???????“認識啊,邢叔叔。”   ???????邢科長是四川人,轉業軍人。是偵查兵。他肚子上缺了一大塊肉,就是和敵人肉搏後留下的傷疤。廠子弟們沒人不佩服他。隻是他這麼小的個子還這麼瘦咋和敵人打的?   ???????“恩遙啊,我和你爸爸以前都是軍人,你爸是空軍轉業的,我是陸軍轉業的。你爸是寫字的沒打過仗,我是扛槍打過美國佬的。你看看,這些照片都是邢叔叔當兵時候的照片,還有四川老家的照片。你爸帶你去過四川嗎?”   ???????“沒有。”恩遙仔細地盯著桌上壓在玻璃板下麵的照片。邢科長年輕的時候長得也不好看,幾乎沒有一張照片有笑模樣的,都是瞇著眼看著遠方的模樣。還有幾張恩遙沒見過的糧票,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字。恩遙很快就看完了照片說:邢叔叔,你咋打的美國佬?他們有高又大的。   ????????邢科長笑著說:“下三路啊,你知道下三路嗎?”   ?????????“不知道。”恩遙頭一次聽說下三路這個詞。   ?????????“行了,你回去吧,等有機會我教你咋攻擊下三路。”   ???????路上恩遙遇到了二肥,二肥說,不會要收你當徒弟吧?就憑你和野獸他們打過架?野獸就是他的徒弟,跟他練摔跤。   ???????晚上恩遙和父親說了去保衛科的事,父親說知道了,邢科長打過電話了。   ?????幾天後恩遙才知道那天艷秋家丟了二十斤全國糧票。大官也被邢科長叫去看照片了。糧票是找回來了,就是不知道誰偷的。父親從此再沒主動和邢科長講過話了,偶爾交談也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大官也說知道誰偷的一定打死他。隻是艷秋見到恩遙比以前更加熱情了。   ??????????一次,啟伢子看見艷秋非要給恩遙花生吃,壞笑著說:“你倆戀愛了?“   ????????“你放屁。”艷秋是大官的,小四眼才是我的。恩遙在心裡說。   ?   ??????經過幾天的陰乾,帶回來的桐油樹叉可以開工了。恩遙拿出準備好的鋸條,小刀,將捅爐子的通條放在爐眼裡燒紅,有是鋸又是燙又是削地忙活了好大一陣子,最後把準備好的槍管扳機橡皮筋固定好,自己的第一把火藥槍做成了。要試槍了,恩遙仔細地往槍管裡灌入從火柴頭上刮下來的火藥,用小通條懟緊,在槍管口塞入一小團棉花,再懟緊,板上板機,壓好紙炮,快步走到房頭沒人的地方,“呯”的一聲,擊發了。成功了,恩遙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再次灌藥再次懟緊棉團後,恩遙急沖沖地往大官家跑。   ?????????大官的火藥槍也做好了,剛好,一起試槍去。照例是房頭照例是沒人的地方,“呯呯”兩響,恩遙的槍順利擊發。大官確大聲慘叫起來:   ????????“二肥,二肥——!”   ??????大官的右手被火藥熏得黑漆漆的,還有血不斷地滲出來。恩遙和二肥都被嚇壞了。大官急急地吼著:   ???????“去醫院去醫院啊!”   ???????大官的右手殘廢了,火藥槍打碎了他手指的骨頭,打斷了筋,他右手的中指無名指再也伸不直了。   ???????大官家就住在恩遙家房後堡坎的上麵。晚上大官家激烈的吵鬧聲幾乎響遍了老一區。大官的父親像野牛一樣瘋狂地嚎叫聲,二肥“爸爸爸”地哀求聲,他姐姐他母親的哀求聲,啪啪地皮帶還是什麼的抽擊聲,都讓恩遙心如刀絞,他想去大官家,去大官家給大官的父親跪下哀求他,別打了,可他缺少點勇氣,腿抬不起來。   ????????恩遙的母親對父親說,不能這麼打啊,會打壞了孩子……   ????????父親看了看一旁抽泣的恩遙,下了決心走了出去。   ????????大官家的門口圍滿了人,見恩遙的父親來了,分分讓開路說,老郝,快勸勸別把孩子打壞了。?恩遙的父親上前一邊使勁地敲門一邊喊著老伍,老伍。盡管恩遙的父親是周圍最大的官,盡管恩遙的父親平日裡文質彬彬在周圍有點人緣,可大官的父親沒有給恩遙的父親開門,也沒有停下毒打……   ???????房簷上的冰溜子在一點點的融化,水滴滴落在蓋在煤箱上的油毛氈上的聲音格外地響,啪啪的。那些冰溜子保不齊哪一根會突然塌下來,砸出嘩啦啦聲響,動靜很大。這一夜,周圍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人為武家擔心著,為大官擔心著,也為濕漉漉的寒冷擔心著。   ??????大官和二肥要回大連了。大客啟伢子要去看看大官,約恩遙一起去。恩遙拒絕了,恩遙打算送大官一個禮物,不想讓大客啟伢子知道。送什麼恩遙沒想好。拿下架子上的柳條包,恩遙努力的尋找著,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東西,恩遙又把柳條包放回在架子上。恩遙想起父親去基地參加某型號定型預備會帶回來的禮品,好像就放在飯桌的抽屜裡。恩遙忙打開抽屜,看著那精美的木盒子,恩遙的眼睛放出了光:一架戰鬥機模型,好幾個紀念像章,都是瓷質帶夜光的,非常漂亮大官肯定喜歡。恩遙想父母都認為大官是好孩子,會同意送的。隻是姐姐……恩遙有些擔心。   ?????“姐你咋回來了?”   ???????“一會去三用食堂,要排練。”   ???????“你不是不演小常寶嗎?”   ??????“那就不能演小白鴿啊?”   ???????姐姐上挑著眼睛,得意地看著恩遙。跨著藥箱,又不用唱又不用翻跟頭,還威風八麵激情四射的,多好。恩遙仔細地看了看姐姐,心裡說:你真的是廠子裡最漂亮的女孩子嗎?要是你和小四眼比呢?   ????????“你在乾嘛?翻的亂七八糟的?”   ????????“大官要回大連了。”恩遙心裡多少有點失落。“我不知道送點什麼給他才好。”   ??????????“那你也不能亂翻啊,這些都是爸爸的東西,別人家沒有,你送出去對爸爸好嗎?不動腦子的。”   ?????????“你這樣子,”姐姐抿著嘴,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你去老三區,買塊大點的糍粑,姐姐這裡有綿砂糖都送給他。你看好不好?”   ?????????想到十分綿柔的白砂糖恩遙同意了,那種像麵粉一樣細,像棉花一樣柔的糖,十分香甜,蘸著糍粑吃非常美味。別說縣城沒有賣的,就是省城也少有賣的。   ????????很快,腿長的恩遙就去老三區把糍粑買回來了,還買了點蘇子麵。   ????????恩遙回家進到廚房放下案板想把糍粑切成小塊放爐子上烤,姐姐說:   ?????????“乾嘛乾嘛?你切了誰知道是不是你家吃剩下的?做事情不動腦子的。”   ????????終於到了大官出發的這一天了,啟伢子和大客都忙著排練,說好了不送大官二肥了。恩遙在父母的房間裡隔著窗戶盯著堡坎上麵看,直到一輛吉普車開到大官家房頭,大官家有許多人出出進進,才提著包著糍粑白糖的小包裹走向大官家。   ???????大官受傷的手用繃帶吊在胸前;二肥臉上的血道道也已經結了嘎巴(痂),隻是二肥臉色照就紅潤,大官的臉色蒼白了許多。   ???????恩遙用下巴示意大官受傷的手說疼嗎?   ???????“不疼,沒有事。”   ???????“給,一點糍粑,你回大連吃。”   ??????“好好,我和二肥都喜歡吃糍粑。呶,這把槍送你。”   ????????這是一把用自行車鏈條和粗鐵絲精心製作的槍,漂亮,精美,握上去就很有力量感。隻能打火柴頭,不能打火藥。對恩遙來說,這把槍就是個驚喜。   ???????“把你的破火藥槍撇了吧,沒什麼意思。”二肥說。   ????????恩遙指了指二肥臉上的血道道問,你也挨打啦?   ?????????“哪兒呀,我,我姐一起搶我爸手上的皮帶沒搶下來,我姐撓的。這倒黴的姐姐。”???   ?????????二肥的姐姐笑了說:“還不是你彪啊,我往外你不會一起往外使勁啊?非把臉往我手上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天下的姐姐都一樣,總是有理,墨索裡尼。”恩遙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謝謝你們一家啊,謝謝你爸爸。”大官的父親拍拍恩遙的肩膀說。   ???????為什麼要謝謝我爸爸啊?恩遙小聲問大官,大官用那隻好的手,指著房頭的吉普車說,你爸爸給要的車,軍代表專用的。?恩遙仔細地打量著那部吉普車,嶄新的,連車輪子都一塵不染。恩遙有種幸福的感覺,就好像看見了父親慈祥的笑臉一樣,鼻子一酸,恩遙忽然有點想哭了。   ??????“內(那)小孩他媽,大傻瓜,洗腳的水呀乎地瓜,乎得又麵又起沙。被窩裡吃,被窩裡拉,被窩裡放屁蹦苞米花。”   ????????“小瞇瞇眼,下飯館,吃人家飯,打人家碗。”   ??????兩棟間的小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麼又吵起來了。個個伸長了脖子像小鬥雞一樣,響亮整齊帶有強烈節奏,隔著堡坎對罵著。那是個崇上英雄的年代,家家都會在家裡顯眼的地方掛上英雄的畫像,崇上英雄那麼吵架也不能輸。所以每個小孩都吵得格外賣力氣。沒有人弄得清孩子們為什麼總是吵架,沒人弄得清孩子們那個混沌世界。   ?????????“五號運動員,放屁帶連環,   ??????????崩倒了籃球架,砸死了裁板員。”   ?????????兒歌在孩子們的吵鬧聲中翻新著,廠外的生活也在孩子們的吵鬧聲中繼續著平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