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悼父親 臘月23日上午10時,父親的追悼會,在石坑老寨村前的籃球場上隆重舉行。 這天風和日麗,冬日的陽光撒在身上暖洋洋,昨夜的寒氣一掃而光。最東端的籃球架前麵,背東麵西搭著竹棚,置於板車上的壽棺停放在竹棚的中間,周圍擺放著村黨支部、村委會、相關企業及親友等送的花圈上百個。竹棚的大門框上貼著一副對聯:耀及子孫嚴於律已鄉裡顯彪炳,流經千秋寬於待人近鄰呈活水。橫幅是陳公流耀老先生追悼會。參加追悼會的父老鄉親、親朋好友近千人,分散在球場及其四周上。遠處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人。 村南麵的山屬於陰那山脈向東南延伸支脈的大南山山地。村西南方海拔972米的摩天嶺是最高峰,以前有解放軍的導彈部隊駐紮在此,上世紀60年代時,曾把美蔣的一架來犯飛機打下來,現在部隊已撤走。村西南依山而建的村莊叫鹽寮,與石坑村幾乎連成一片,隻有一條小溪分隔,與石坑村同屬一個鄉。 村南偏東大約一公裡遠依山的地方,是一座水庫,叫山仔水庫。當年建該水庫的目的是防洪與農田灌溉,現在全村的日常用水也依靠該水庫。水庫大壩底下偏東的地方,有一個靠山而建名叫新溪的小山村,我姑媽嫁到這裡。石坑村的東、西、北麵都是小山包,其中西北方的山叫竹竿山,小時候覺得它挺高的,現在看上去就是一座稍高一些的小山包,廈深高鐵從那裡穿山而過。 石坑村全村3千多人,分為老寨與新寨,老寨在東側,新寨在西側。新寨2千多人,老寨不足一千人。全村除了嫁進來的人之外,全都姓陳。據族譜所記載(內中前後有矛盾之處,我懷疑其準確性,姑且信之),石坑村立村於500多年前,祖宗來自福建莆田,兄弟5人,起初安家於老寨,第二代後有些人搬遷到新寨。新寨人丁明顯比老寨興旺,一代又一代,就形成了今天的人口格局。 新寨與老寨由一道小溪分隔,該小溪叫水頭溪,由鹽寮村背後山上的山坑水匯聚而成。我懂事時由一座沉橋連接小溪兩岸,但一旦下大雨,沉橋容易被水淹,兩邊就無法來往。我上小學的時候,在新寨村前正中的溪邊建一座石橋連接到老寨。橋麵離溪底大概有兩米高,橋底是一片由溪水沖積而成的小沙灘,我們放學時經常從橋麵跳到橋底沙灘上玩。改革開放後,村裡沒能馬上發展起來,上年紀的人都怪連接東西的石橋“風水”不好,說像兩兄弟在頂肚臍角力。為解決石橋“風水”不好的問題,在石橋上方100多米的地方重修一座西北連接新寨、東南連接老寨的斜石橋,把原來的石橋拆掉。 由於新寨人多,解放以來的村書記大多數來自新寨。 我家屬於老寨。 這會兒,正由來自新寨的書記喜鎮念著悼詞。 我昨天早上到現在沒合過眼,此刻腦袋暈暈沉沉的,在書記念悼詞聲中,半醒半睡的回到了7天前的臘月16日。 2、父親歸西 那一天晚上8點多,大妹梅卿的二兒子春檳去醫院代我,讓我回家休息一下。因為那天我從工作的城市坐了一天的車,沒回家就直接趕到醫院。我臨走時,護工老李在剝開葡萄皮喂父親吃葡萄,已吃完第一顆葡萄,老李正在剝第二顆。我說老李,別喂那麼快,他現在吞咽東西很困難,千萬別在喉管中卡住了。老李說不會的,他挺喜歡吃。9點多鐘,我從醫院回到家裡,吃完飯洗完澡11點左右,跟大妹夫龍文在食(食:喝)茶,想再抽一根煙就睡了。點燃煙才抽了兩口,弟弟東光就打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現在就拉回來,趕快做好準備。 對於這個噩耗,我們早有思想準備。這個時候要做的事情主要有兩件:第一件事是趕快找人來整理頭發及沐浴,趁身體沒有僵硬穿上壽衣;第二件事是馬上找到帶有冷卻功能的水晶棺,因為通常情況下不可能第二天就下葬,要找風水先生看好日子才行。 接到東光電話後,龍文立即打電話給賢聰。 對於賢聰,我是在父親患病這段時間才有比較多的了解。 我第一次見到賢聰,是在幾年前的大年初一。他身高1.75左右,身體強壯,大嗓門,絡須胡子,40歲上下,額頭上有一片白斑,頗有男子漢的氣概。父親在世時,每年春節前後那幾天,家裡有很多鄉親來拜訪,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賢聰與他老婆是眾人中的一對。他們走後,我問母親他們是誰,母親說,女的是強俊最小的早仔(早仔:女兒),你不記得了?我說,我走的時候她還抱在手裡,哪有可能記得。男的是從鄰縣搬來的,母親說。接著母親又說,唔好運(唔好運:運氣不好),十幾天前開車撞到人,大過年的,破了幾萬元,事還沒完,想請你爸找人了斷。後來父親確實幫他了斷此事,他因此心存感激。 大概過了10分鐘,賢聰就來到我家。遷到石坑村後,他能較快地融入村民的工作、生活,熱心村裡的喪事,基本學全了有關喪事的程序、禮節、習俗等。他進門後,跟我打聲招呼,說都交代好了,一邊說話一邊丟一根煙給我。我指著沙發叫他坐下來先食一杯茶。煙與茶,是潮汕人的待客之道,見麵一根煙,坐下來沖工夫茶,家家戶戶如此。賢聰說,如果再過幾天,太靠年邊(年邊:年底),就有些麻煩。我知道,靠近年底,大家都要準備過年,請不到人乾活。另外,按照習俗,過世的人如果不能下葬,留著過春節不吉利。與此同時,臘月27至來年初四又不能辦喪事,處於兩難中。說話間,整理頭發的阿順也來了,他是鹽寮村人,專門做這門生意的。進門後,賢聰丟給他一根煙。我對他說,先食杯茶,一會就送回來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聽到北麵大門外有汽車的聲音,賢聰趕快跑過去打開廳的北門。北門之外是停車的院子,院子還有一道門,先前已經打開。 此時已經過了淩晨,也就是屬於臘月17日了。因此,父親的忌日就是臘月17日。 我家是一棟新建的四層半樓房。一樓南北長21米,東西寬12.5米,南北各有一個院子,北大門為正門,北邊的院子可以停3部車。南邊的院子更大,父親在院子的中間挖出一個小魚塘,魚塘的中部建了一個小亭。院子的最南邊是一塊菜地,東南角種了一棵龍眼樹。南院子的最北邊是一樓大廳的南門,到魚塘邊上大概有3米。魚塘中間的亭子用水泥橋連接南北。南門出口約2米左右的正手(正手:右手)邊也種了一棵龍眼樹。院子西北角院墻處開一個供平時出入的小門。整棟樓的樓麵麵積,是一座滿規格的四點金的麵積。 打開門後,東光、春檳抬著父親走進來,護工老李隨後扛著氧氣瓶跟進來,東光老婆流著眼淚跟在最後。如我事先所擔心的那樣,父親就是在吃葡萄的時候咽著了,一口氣上不來就沒了。那時剛好春檳走出病房到走廊上接聽電話,所以父親的身邊除了護工老李之外就沒有其他子孫在場。真應了算命佬的話,說父親命硬,過世時身邊沒有子孫。潮汕地區的風俗習慣,在屋外斷氣的人,是不能入厝內(入厝內:進家裡)的。父親咽著時,老李趕快喊春檳並叫來醫生。醫生當然清楚潮汕人的習慣,馬上拉來氧氣瓶給父親安裝上,讓外人覺得是快斷氣但還沒有斷氣,掩耳盜鈴。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入厝內了。如果不能入厝內,對子孫來說是大大的不孝,而對逝者來說,在陰間將成為孤魂野鬼、擔眠擋枷(擔眠擋枷:意即受盡苦難)。因此,能否入厝內是一件大事,即使變通也要給外人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把父親抬進大廳後,賢聰拿一張靠背椅子放在大廳中間,東光與春檳扶父親坐在椅子上,我扶住父親的頭,以免其向一邊傾斜。阿順拿出工具,開始給父親整理頭發。 經過一個多月病魔的折磨,父親隻剩下一副骨架和一層皮。 整理完頭發,下一個環節就是要給他沐浴及換穿壽衣。按照古老的規矩,在這之前應該由大仔帶著鍋缽(或木桶),到小溪邊上把銅錢(現代用硬幣)丟進水裡,然後裝水回來,這叫做“買”水。現在絕大多數喪事都把“買”水這個程序省略掉,我們也把它省略了。 母親拿出事先購置的壽衣、沐浴用的新臉盆及新毛巾。由於早有思想準備,表麵上看不出母親有多悲傷。賢聰把毛巾放臉盆裡,到水龍頭裝半盆涼水,然後兌了開水進去,調到我們平時洗澡的溫度。這時,阿順已整理好頭發,護工老李幫著賢聰脫掉父親的病服,我依然扶著父親的頭。賢聰快速的用濕毛巾擦洗上身。 正在此時,聽到大門外有汽車的聲音,春檳走出去看一下,原來是王強齋送水晶棺來。春檳打開北麵院子的大門,與王強齋一塊把水晶棺抬進來。 王強齋住在離石坑村新寨西頭一公裡左右,一個名叫“庵”的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是專業做齋的(做齋:做功德,給亡靈超度)。父親生前與他的關係比較密切,他對父親非常敬重,石坑村老寨所有老人過世,都是通過父親請他來做齋。我去年春節回家時,就遇見他與父親在家裡商量鍋老嬸的喪事。 水晶棺抬進來後,放在大廳靠南偏西的地方,用兩張紅色長條凳墊高。東光找來插座,王強齋趕快給水晶棺通上電,並裝上播放器。頓時,哀怨、清幽的哀樂在大廳裡環繞。 這個時候,賢聰已快速擦洗完父親的上半身,換上了四件套的壽衣。老李脫下父親的褲子,賢聰抓緊擦洗下身,換上內褲與長褲,腳上穿上白襪與黑鞋。擦洗身體穿上壽衣,是表示要乾乾凈凈去到陰間,為祖先所接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按照規矩,這些程序要盡快完成,不能拖拖拉拉。這是有道理的,因為一旦拖延時間,逝者的身體變硬,就不好穿衣服了。 做完這些後,賢聰讓我扶住父親。他先是在水晶棺中相隔2尺左右橫放兩根麻皮繩,然後鋪上一層紙錢。隨後,賢聰與王強齋一起把父親抬到水晶棺上。賢聰在水晶棺的東麵托住頭與背,我趕快走到水晶棺的西麵托住腰,王強齋在水晶棺的尾部扶著腳,把父親頭朝南腳朝北輕輕放進水晶棺中。放下父親後,賢聰給父親蓋上一件綢緞被,並在父親身上除臉部之外再鋪上一層紙錢,王強齋隨即蓋上水晶棺蓋。接著,在靠近水晶棺的北端,擺上一張紅色條桌,在條桌上放一個裝米的香爐,香爐旁邊點上一盞煤油燈。香爐裡裝米才能把香插穩。同時,把一個放滿事先剪好的紅頭繩的碗擺在香爐旁邊,以便來吊唁的人可以順手拿走一根紅頭繩。這樣,一個簡單的靈堂就布置完畢。我是長子,必須第一個上香。我就著煤油燈點燃香並跪拜,在香爐中插上第一炷香。然後在場的其他人一一上香,宣告子孫從此時開始守靈。守靈的任務有兩個,一是上香,二是給煤油燈添油,保證香火綿綿不斷。 忙完這些,時間已是淩晨一點半左右。母親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勸她趕快去睡覺,她晚上很少這麼晚睡的。即使睡不著,躺著閉閉眼睛也好,接下來幾天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千萬不能把身子累壞了。我也叫王強齋、賢聰、龍文、春檳趕快回去休息。東光老婆也上二樓休息了。 3、為父守靈 這時候,一樓大廳隻剩下我、東光,以及護工老李。伴隨著哀怨、清幽的哀樂,我心中一陣傷痛,終於真正意識到父親永遠走了,我們已成為沒有父親的孩子。瞬間,淚水在眼眶中模糊了雙眼。我曾經無數次想過,等退休了,將好好陪父親擺擺龍門陣,探討族譜中自相矛盾、存在明顯漏洞的地方,以及彌補這些錯漏的可能方法。探討父親近十幾年來研究“風水”的心得。所有這些都隨著父親的逝去而成為永遠的不可能。生命是如此脆弱,人生是如此不可預測。 我再次就著煤油燈點燃一炷香,跪拜後插到香爐中,然後丟一根煙給老李並說,你也辛苦了,去沖洗一下睡覺吧。正在這時,聽到大門外有汽車的聲音,我估計是小妹梅蓉到了。東光去開門,果然是她,一邊下車一邊跑進來一邊哭,跑進來後趴在水晶棺上,放聲痛哭,爸爸您怎麼不等等我回來!東光走過去拍拍她的後背,無聲地扶她站起來。此刻,我不懷疑她對父親感情的真實性。 梅蓉這幾年賺到一些錢,自我很膨脹,已經不把我這個大哥放在眼裡了。父親患病這段時間,這種膨脹達到極點,似乎父親隻是她一個人的父親,隻有她對父親是真摯的,隻有她的意見是正確的,其他人都不為父親著想,大家都必須按她的意思做。我是大哥,並且智商正常,父母有事,大哥拿主意天經地義。父母在,兄弟姐妹是一家人,父母不在,兄弟姐妹就是親戚。親戚有疏有密,大家合得來就走動密一些,如果難以相處,那就隻有當做客客氣氣的親戚了。母親還在,表麵上兄弟姐妹還是一家人,但實際上已經有些麵和心不和。我確實沒有想到她會變成這樣,與幾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人可怕的就是窮得隻剩下錢。護工老李對我說過,他說弟妹對我都很尊重,隻有小妹……。他沒把話說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兄弟姐妹之間如果不能坦誠相見,就說明心與心之間已有不小的距離,我與小妹之間的兄妹情,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對於一個認為錢是萬能的、個人成功與否的評判標準就是賺錢多少的人來說,講再多的道理也是蒼白的。如此膚淺的認知,遲早要交學費。作為兄長,我對此無能為力,要想改變其認知,除非比她賺更多的錢。但我隻是一名工程師、一名高校的普通教師,我的職業收入,僅是養家糊口而已。當今社會,像梅蓉這樣的人不少,這無疑是幾十年來輿論導向的結果。我不反對合法的多賺錢,但賺錢是時運使然,並不由主觀意誌決定。賺錢不應該成為生活的全部。 早上八點鐘左右,春檳帶著朋友用工具車拉來十幾藍鮮花,每一藍中有雛菊花和青竹,卸下來後擺在水晶棺的周圍,沖淡了籠罩在大廳中的哀怨、壓抑的氛圍,完善了靈堂的布置,給靈堂增添了生氣。春檳隻有21歲,我想不到他一大早就拉來這麼多鮮花,想得挺周到的,可惜沒有好好讀書,文化程度不高,隻能乾些粗活。 有幾項事情必須在這一天定下來,首先是與風水先生商量,定下入殮的時辰以及出山(出山:出殯)的日子和時辰,其次是把父親去世的噩耗及出山的日期通知親友,第三是安排人手乾活。 各地葬禮的習俗都是起源於“靈魂說”。 因為人們對於生理上出現的一些現象的不理解,所以認為人死之後會變成鬼。當人活在世上時,魂魄附身支配著人在陽間的活動,但不會對其他人構成威脅或起到庇護的作用。然而,人一旦死亡,靈魂所變的鬼卻具有非凡的能力,能夠在陰間與陽間之間切換身份,可以對親戚朋友或者其他人產生或好或壞的影響。因此,人們為了祈求鬼魂,避災求福,對遺體不敢漠然處置,而是遵循一定的程序,抱持敬畏之心對待喪事。這樣便產生了喪葬習俗。而隨著宗親觀念的加強,喪葬禮俗成了倫理的一個重要內容。 按潮汕地區舊時的習俗,有一道“報鐘”程序:給遺體沐浴穿上壽衣並安置好後,逝者兒孫俱執白燈籠,列隊前往土地廟或者城隍廟“辦哭”,向土地神或城隍爺“報告”家中有親人去世。“報鐘”後,即派人到親戚及逝者生前好友的門口報喪,稱為“趕老”。報喪的人不能進入被報喪者的家門,隻能站在門口交談。親戚朋友得知噩耗後,便送報喪人一點“腳皮錢”,一者表示驚悉,二者向報喪人表示感謝。這就是潮汕俗話所說的“買水報地頭”。 現在已經省去了很多麻煩的環節,除了個別老派親友需派人前往之外,都是通過電話告知。 昨晚龍文已通知了村裡的風水先生三才,他十點鐘左右來到家裡。三才比我大7、8歲,本是無業遊民,家境貧寒,25歲左右拜了外村的一個風水先生為師,跟了5、6年出師。說來也怪,三才兄弟3人,他最小,隻有他一人娶了老婆,其他兩個兄長都打光棍。更怪的是,兩個兄長都沒活過50歲,而他年近60了,還包了“二奶”,活得好好的。他對父親很敬重,父親生前經常來探望,一塊探討“風水”問題。 三才進門後,龍文丟給他一根煙,我叫他坐下食茶。雙方寒暄幾句後進入正題。三才說,父親生前築的“生基”,按其方位,今年剩下的時間無內(無內:沒有合適的日子),必須馬上上山另找位置。說畢,我、龍文及三才三人一塊上村前東北方的小山包,父親的“生基”二十年前就築在那裡。 築生基,是潮汕地區的風俗之一。潮汕人信“風水”,死前便選擇風水先生眼裡的風水寶地築“生基”。所謂“生基”就是為還沒死的人修的墓。為啥人還沒死,就要修築墳墓呢?因為幾百年來潮汕人普遍認為墓地風水的好壞,會關係到子孫後代的福災,關係到後代的富貴官品與人丁是否興旺。因此,人們選擇“風水”時非常慎重,務必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寶地選定後,即可在風水先生的指導下修築“生基”,修築完後要立墓碑。一般人死後碑文上逝者的名字要塗綠色油漆,但“生基”碑文上主人的名字則是塗上紅色油漆,表示人尚未過世。 父親的“生基”,是二十年前父親與三才一起選定的。 父親“生基”所在的墓地坐南朝北,墓碑前有一個小平臺,墓地往北100米左右有一小片窪地。墓地上已知的有兩個墳塚,一個是父親爺爺的,一個是爺爺的兄弟的。父親說他小時候爺爺很疼愛他,所以過世後要跟爺爺葬在一起,以便在陰間侍候爺爺,給爺爺沖茶倒水。爺爺是長輩,父親是晚輩,所以其墓應該在爺爺之墓的西側。但西側的空間已不太夠,築“生基”的時候在西側填了不少土。從“風水”的角度來說,那不是一塊好“風水”,就如一個人斷了左臂一樣。這回因為無內,得另外選擇位置。 我們幾個人到了父親“生基”所在地後,根據山陵走勢,一致認為在父親的爺爺墳墓右側有一塊不錯的地方,遂決定選該地。墓地定下來後,三才拿羅盤測了分金,這樣入殮時辰、出山時間及下葬時辰都確定下來了。入殮時辰為臘月23日淩晨,出山日期為23日上午,下葬時辰為23日午時。 回到家裡,我把確定新墓地的理由告訴母親,盡管母親對於父親生前親自選定的地方,由於時辰問題而不得不放棄感到不好受,但也不得不同意新墓地的選擇,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性。 出山日期確定後,就可以通知親友了。 王潔得,我與弟妹都叫他王伯,父親唯一健在的當年的同事,與父親有近60年的交情,也是母親讀小學時的校長,已87歲,退休後住在縣城。該不該通知他,我與母親費了一番思量。通知他,他肯定要來,但他有多年的帕金森綜合癥,行動起來不太方便,白天就一個人在家,晚上由一名孫子照顧。不通知他,他遲早也會知道,那時老人會認為我們不尊重他。權衡再三,還是決定告訴他。 僅過了一小時左右,王伯就坐一輛街車來了。進門後直奔到水晶棺前,望著父親的遺體老淚縱橫:老夥計啊,你怎麼就走了,怎麼就走在我前麵了。我怕他太傷心,走過去扶他到沙發上坐下,遞過麵巾紙給他擦眼淚。坐下後,他問父親是患了什麼病,住院怎麼不告訴他等等。母親說您年紀大了,怕給您添麻煩。他又安慰了母親幾句。那時已是中午一點鐘,我們已吃過午飯,母親要去重新做飯菜招待他,老人阻止了,說他已吃過午飯。 老人有午休的習慣,聽到父親的噩耗,顧不得午休就馬上坐上街車來了。母親說您累了,要不到床上躺一下。他說不用了,就回去了。又對母親說,你不要太傷心,子女、媳婦都孝順,你的晚年不用擔心。隨即起身告辭,母親叫東光開車送他回去。 晚上7點鐘左右,石坑村老寨在村老人活動中心召開村民大會,布置父親喪事的各項工作。 主持會議的成春開宗明義說,昨晚耀叔過世了,今晚把大家召集來,就是要布置耀叔喪事的有關事情。幾十年來,我們全村哪家哪戶沒有接受過耀叔的幫助,以往,在這裡主持這種會議的是耀叔,現在他過世了,我們一定要把喪事辦好,好好送他最後一程,讓他老人家走得放心。 成春接著說,出山日子定在臘月23,還有5天時間。剛才跟輝成叔幾個人商量一下,由我來宣布我們商量的結果:才慶負責收紙禮(潮汕地區親友收到噩耗後送款若乾助辦喪事叫“送紙禮”),泰成負責收入與支出記賬;裕成負責山上的活,人員由他自己組織,大概5、6人;賢聰、元進等6人負責抬壽棺;輝成叔負責寫挽聯,烏老叔負責安釘……。如果大家沒什麼意見,就這樣定下來了。明天開始,該乾啥就乾啥。還有,這裡再強調一下,出山那天每家至少要有一個人參加,上午9點半到村前集中。 回到家裡,我跟母親說了村裡的安排。然後跟東光他們說,今後這幾天,夜裡守靈的事,你們負責上半夜,我比你們能熬夜就負責下半夜。說完後,我去洗澡,然後上五樓躺一會。因為從沒有那麼早睡覺,在床上翻來翻去無法入睡。 淩晨十二點半,我準時到一樓大廳,讓其他人去休息。我先點燃一炷香,跪拜後插到香爐上,給煤油燈添加煤油,然後去廚房吃一碗熱粥。 即使是寒風刺骨的晚上,按照習俗,靈堂南北兩門也不能關起來。這個冬天是近幾年來最冷的冬天,下半夜通常接近0度。北風穿堂而過,寒氣透進人的骨子裡,感覺是一種發自骨頭的寒冷。下半夜就我一個人,又困又冷,說不難受是假的。但這是陪伴父親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是長子,責無旁貸。 淩晨一點半左右,賢聰走進來,叫我一聲兄,然後丟一根煙給我。我說這麼晚了你還不睡。他說,經常都這麼晚,過來陪你說說話。我們有一句沒一搭的聊聊家常,食了幾杯茶,他就回去了。 賢聰走後,又隻剩下我一人。天寒地凍,坐下來更冷,所以我站起來在大廳裡來回走動,走一會點上一炷香,看一眼水晶棺裡的父親,感覺他好像是一臉嚴肅的睡著了。走累了才坐一會,食兩杯茶,抽一根煙。 一夜無話,不知不覺就天亮了,其他人陸續起床。早晨7點鐘左右,我跟東光說一聲,就上五樓睡覺了。 大約10點鐘,東光打電話給我,說裕成叔要我跟他一塊去墓地做一些動工前的準備工作。我即起床,洗臉漱口後吃一碗熱粥,隨即帶上酒及酒杯、香、紙錢等,與帶著鋤頭的裕成叔一起去墓地。 裕成叔輩分上與父親平輩,是全村出名的乾活好手。裕成叔身體壯實,一副大嗓門,說話中氣十足,已68歲了,乾活還像小夥子一樣,村裡老人過世,上山乾活大多數還是他領頭。 我們大概走了半個小時就到達墓地。裕成叔問我,你們昨天是怎麼定的?我指著父親爺爺墳墓東側山陵延長線一處有些凹陷的地方說,就是這裡。他看看這整塊墓地說,算上你爸的“生基”,再加上你爸這一垡就是四垡,要是再多一垡湊成五垡頭就好了(垡:座,五垡頭就是五座墓的意思)。潮汕人講究在相連的地塊中,墳墓的數量最好是單數。我說,說不定挖下去底下還有一垡。裕成叔說,也有可能。如果挖下去的位置已經有人占了,還得另找地方,必須盡快動工,不然怕趕不及。 說話間,裕成叔在凹陷處上方10米左右的地方,用鋤頭開了一小塊平地,推了一個小土堆。我給放在地上的酒杯倒滿酒,然後掏出打火機打火,點上香遞給裕成叔。他接過香,拜一拜,跟山神爺說,我們要在這乾活,破壞了山神爺的清靜,請山神爺包涵,我們盡可能小心,不會給山神爺造成大破壞,也不會打擾山神爺太長時間。說完把香插在新堆起來的小土堆上。然後對我說,我們現在回去,下午找昨天安排的那些人一塊來做,你到時最好也來看看。我說好。 我家在村裡的最東頭,回到家門口,我問裕成叔,去家裡食杯茶嗎?他說不了,回家吃飯,吃完飯就去乾活。 我走進家裡,先洗洗手,然後給父親上了一炷香。隨後我跟母親說了山上的情況,說裕成叔他們吃完飯就上山乾活。我還說如果下午需要另找地方,就得叫上三才。所以,我打電話給龍文,讓他通知三才下午到山上。打完電話,我們就吃午飯,趕快吃完後,我馬上到五樓午睡一會。 我下午兩點鐘起床,用冷水洗把臉,然後到一樓給父親上一炷香,食了兩杯茶就趕往山上。 我到了山上,看到龍文也來了。裕成叔他們在清理周邊的障礙物,清理完後就在確定好的位置上往下挖。這時候三才也來到了。向下挖到大約一米深時,東側果然有一垡不知道是哪一位祖先的墳墓。三才走過來,拿出卷尺量一下東西向的距離,用羅盤測一下分金,做完後說很慶幸,沒有影響,可以沿著這個位置挖下去。說著,他讓我拉著卷尺的一頭,他拉另一頭,南北拉一條直線,要裕成叔他們按標出來的位置往下挖。與此同時,三才說,盡管我們沒有占了老祖宗的位置,但已損壞他(她)的“房子”,所以要買一個裝屍骨的罐,把屍骨裝好,在原位置重新建“房子”給他(她),到時立一塊“祖先之墓”的碑。這樣,祖先也不會怪罪我們了。裕成叔對我說,果然湊成了五垡頭,很吉利。三才指著挖出來的泥沙說,這個位置確實不錯,泥沙是金黃色的,並且比較鬆軟。 不用另選地方,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是父親過世後的第三個夜晚,晚上十二點半,其他人都去休息了。我先給父親上一炷香,然後給煤油燈添煤油,到洗手盆那裡洗掉手上的煤油味,隨後給電熱壺加上水,準備自己沖沏工夫茶。為父親守靈這段時間的下半夜是我一個人獨處,除了獨自悲傷,也少不了胡思亂想,這會準備沖沏工夫茶,就聯想到我查閱過的一些與潮州工夫茶有關的傳承、發展及品飲定型等的考證與文獻記載。 工夫茶起源於宋代,在廣東的潮州府(包括現在的ST市、CZ市、JY市、以及豐順縣和SW市的一部分),及福建的漳州、泉州一帶盛行,是唐宋以來品茶藝術的承襲與發展。品工夫茶是潮汕地區很出名的風俗之一。在潮汕本地,家家戶戶都有工夫茶具,即便沒有客人,自家每天也要食上幾杯。即使是居住在外地或者移民海外的潮汕人,也依然保持著食工夫茶的習慣。可以說,有潮汕人的地方,必有工夫茶。 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工夫”與“功夫”發音相同、意思相近,但在閩語、潮汕話中發音不同、意思也不同。“工夫”二字在潮汕話中比喻做事考究、細致及用心之意。在潮汕地區,稱帶有一定技術含量的工種之人叫做“做工夫人”,稱做事考究、細心得有些過分的人,叫做“過工夫”。由此可見,加上“工夫”二字的“潮州工夫茶”是一件很考究的茶事活動,是潮汕人對精製的茶葉、考究的茶具、優雅的沖沏過程,以及品評水平、禮儀習俗、閑情逸致等的整體總結及稱謂。潮州工夫茶已被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潮汕先人留下的一份財富,也是中國茶文化一絕。潮州工夫茶作為中國茶藝的古典流派,集中了中國茶道文化的精粹,乃大俗大雅的完美體現,是歷史和傳統文化的沉積。 水開了,我拿起電熱水壺,用開水燙茶壺與茶杯,這是沖沏工夫茶所必須的第一個步驟。然後,看了茶桌上的各種茶葉,最後目光落到單叢茶上。我拿起裝單叢茶的茶罐,打開後用手抓一把放到茶壺中,並往壺中添加開水,而後把壺中的第一輪茶水倒掉。 潮州工夫茶以濃度高著稱,初喝似嫌其苦,習慣後則嫌其他茶不夠滋味了。潮州工夫茶以前所用的茶葉,一般隻是半發酵的烏龍茶之類,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後,普洱、紅茶都可以沖沏工夫茶。最近幾年,盛行用產之潮州鳳凰山的單叢茶來沖沏。烏龍茶介乎紅、綠茶之間,為半發酵茶,隻有這類茶才能沖出工夫茶所要求的色香味。鳳凰茶茶湯色澤微褐,茶葉條索緊、葉質厚實,很耐沖泡。鳳凰單叢茶具桂花、茉莉、蜂蜜的風味,曾在福州舉行的全國名茶評選會上榮獲桂冠。 淩晨一點鐘出頭,賢聰又來了,還是穿著那件臟兮兮的夾克。我說你真是夜貓子,半夜三更到處遊蕩。他笑笑,丟一根煙給我。我說茶米(茶米:茶葉)剛放下去過一遍水。他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說話間,我拿另一個茶杯用開水燙一下,然後拿起茶壺沖兩杯茶,用竹夾夾一杯放在他跟前的茶桌上說,食茶。我自己也拿起跟前的一杯食了,重新加冷水到電熱水壺裡,然後起身去給父親上一炷香。 我返回到茶桌一側的沙發剛坐下,護工老李從父親原來住的房間開門走出來。老李侍候父親一個月,有些感情了,我們兄弟姐妹對他也不錯,父親過世時他沒走,從醫院跟到家裡來,說要送父親最後一程才回去。我看見他時,他正給父親上香,我說我們說話吵到你了?他說沒有。然後說每天晚上下半夜都是你守,很辛苦,我來代你守一個晚上。我說給父親守靈的事哪能由別人來代替。這時水開了,我又拿一個茶杯,然後用開水燙了茶杯,並往茶壺裡加了開水。老李還站著,我說過來坐著食茶。我沖好三杯茶,分別用竹夾夾到賢聰與老李的跟前。 賢聰說,你剛才說給你父親守靈不能由別人代替,我想起了一個真實的笑話。我問什麼笑話?他說前年文輝過世,因為沒有兒子,所以沒人守靈,她女兒就花錢請坤鎮代守靈。在潮汕地區,女兒是不能守靈的,這也是潮汕人重男輕女的原因之一。那時是熱天,文輝家裡較窄,晚上又悶又熱,很多蚊子,坤鎮整晚悶在屋子裡。有一天晚上大概一點鐘我從那經過,走進去跟他說,天這麼熱,你不難受嗎,乾嘛不出來外麵走走?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怎麼敢出去,萬一明天就下葬,今夜屍體丟失了,我去哪裡找來賠?當時笑死我了。聽罷,我和老李也笑作一團。我邊笑邊說,他的責任心很強,沒有請錯人。坤鎮我認得,我離開家鄉時他10歲左右,他父親是鄉村裡隨處可見的那種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在世時與我家關係挺好。 又說了一會閑話,賢聰起身回去。我跟老李說,你也回去睡吧,別的事情可以代勞,守靈的事是不能代勞的。 轉眼到了臘月22日,這是父親出山前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有兩項重要事情要做,第一項是迎壽棺,第二項是入殮。 父親的壽棺是十幾年前買的,存放在老屋中,父親過世那天就請油漆師傅進行油漆。按潮汕地區的風俗,沒過50歲而去世的人,無論男女,棺木一律保持木材的原色,不能油漆,這就是“早死”的待遇。有一句很惡毒的罵人話“早死仔”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過了50歲而去世的人,女的壽棺是黑色油漆,壽棺的頭尾用紅油漆寫上大大的“壽”字;男的壽棺是紅色油漆,壽棺的頭尾用黑油漆寫上大大的“壽”字。有些講究的壽棺側麵畫龍描鳳,很漂亮,油漆壽棺的師傅必須有不錯的美術功底才行。 下午4點鐘左右,賢聰、元進等人把油漆好的壽棺用板車拉來,到村前半截籃球場處停下來,燃放一串鞭炮,等待子孫前去迎接。聽到鞭炮聲後,我們從家裡出來,大妹拿著掃把走在最前麵,隨後是二妹、小妹、我、東光、東光的兒子長林……。走到村前的半截籃球場停壽棺處,大妹拿著掃把從壽棺頭往壽棺尾一掃,並把掃把順勢丟出去,意即把晦氣都掃光了。隨後,賢聰、元進拿出黑色的蓋棺衣、我拿起藍色的蓋棺衣分別披到壽棺上。蓋好後,賢聰拉起板車往靈堂的北門走,我們轉身跟在後麵,三個妹妹等女眷邊走邊哭。 板車從北門進入院子,暫時停放在院子中,收下蓋棺衣,打開棺蓋,棺蓋的頭部支撐著翹起來。賢聰拿來可以插香的薯塊放在棺蓋的尾部,我點燃一炷香跪拜後,賢聰幫我把香插上去。與此同時,靈堂內的女眷都在哭。這幾天,母親一直忍住內心的巨大痛楚而沒有在人前哭過,此刻,母親放聲痛哭。也許前幾天看到父親睡在水晶棺中,在母親的潛意識裡,覺得父親隻是睡著了,還會醒過來。但今天壽棺拉來了,即將入殮,才猛地意識到這是永遠的離別,五十多年的日夜相處即將畫上句號。因而,痛楚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放聲痛哭。梅蓉邊流淚邊拍著母親的背部在安慰著。 晚上9點多,要準備入殮了。我是長子,由我點上一炷香對著壽棺跪拜後插到靈堂的香爐上。然後賢聰、元進、東光等7、8人從板車上把壽棺抬下來。壽棺不能著地,直接抬進靈堂放在水晶棺的東側事先布置好的兩根鐵條上,與水晶棺並排。 放置好壽棺後,賢聰按一定的規律把大量的紙錢放進壽棺中,壽棺底鋪滿厚厚的一層,壽棺的兩側頂端也放滿了紙錢。在賢聰鋪紙錢的同時,梅蓉失聲痛哭並要趴到水晶棺上,梅卿把她拉開。賢聰鋪好紙錢後,王強齋打開水晶棺蓋,與此同時,梅卿手捧一碗飯,飯的上方架空放一小碟菜,給放在一張背靠凳上的父親的頭像喂飯,這個過程叫做“飼生”,意即報答逝者生前養育之恩,盡最後的一次孝心。按照古老的習俗,必須真正給逝者的嘴巴喂飯,但那實在不衛生,所以現在簡化了。 隨後,王強齋打開水晶棺蓋,賢聰把父親的遺體包好,拉出事先墊在其背後的麻繩綁緊。我抬起父親的頭,東光提著綁在腳部的麻繩,與賢聰、元進等一道把父親放進壽棺中。接著,聰賢、王強齋、元進三人往父親身上蓋滿了一疊一疊的紙錢,以及仿製的人民幣百元冥幣、鞋襪等,然後蓋上一張黃色的蓋棺被,在蓋棺被上麵再鋪上一層紙錢。與此同時,王強齋的兩名助手把水晶棺抬到北門外。賢聰、元進、王強齋等人把壽棺抬到水晶棺原來的位置,棺蓋用兩疊紙錢墊高倒放著。在壽棺的尾部緊靠放著香爐的紅色書桌北側,並排放著兩張紅色的八仙桌,桌上擺放著一些祭品。以我為首,男在前女在後,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女婿、外孫子女、侄子外甥等子孫後代點燃香排成幾隊對著壽棺跪拜,拜後依次把香插到香爐上,拜過的紙錢拿到北門外一個大鐵桶中燒化。 接著,進入安釘儀式,由烏老叔來主持。烏老叔輩分高,比父親還大一輩,年紀比父親小一歲,與我同一屬相。我每次回老家去拜訪他時,他總開玩笑說我倆同歲,實際上是屬相相同,年齡相差兩輪。以烏老叔的輩分與年紀,是不可能給誰安釘了,但逝者是相知幾十年的父親,並且相互有約在先。聽東光說,有一次父親與烏老叔閑聊時,父親說,如果我走在前頭,你給我安釘,如果你先走,我給你安釘。烏老叔說,好,說定了。所以今晚由老人家來承擔安釘的工作。賢聰、元進兩人做好安釘前的準備工作,把棺蓋與棺體對齊蓋好。由於近午夜,天氣寒冷,烏老叔穿了一件大衣。我雙手捧著托盤,跪在離壽棺尾部一米左右的地方,托盤上放著一把結有紅繩的斧頭、一條新毛巾、一把折疊紙扇、四隻大桔、六顆銅釘。烏老叔走過來,雙手在托盤上拿起斧頭,我隨之捧著托盤站起來。烏老叔往壽棺的西側走,邊移步邊大聲說:七母登堂,四剎升天。與此同時,斧頭由左手拿住,右手作勢在托盤上抓一把東西往壽棺的頭部一丟,然後走到壽棺西側頭部。我捧著托盤跟著他走,他在托盤上拿起第一顆銅釘,用右手安進事先鉆好的釘孔上,使棺體與棺蓋連接到一起,隨後返回棺尾,走往壽棺東側的頭部,安上第二顆釘。如此往返,把六顆釘全部安在釘孔中。隨之,烏老叔右手在托盤中拿起毛巾,在壽棺西側從頭部往尾部抹下去,邊抹邊說:金珠行棺中。說完後把毛巾放回托盤,從托盤拿起折疊紙扇,由頭部往尾部輕輕一扇,說:金扇吹銀鳳。之後把折疊紙扇放回托盤後,走到第一顆釘的地方,舉起斧頭用力敲一下,並說:頭支釘,國泰民安。接著,退回尾部轉到壽棺東側,用斧頭敲第二顆釘,說:二支釘,風調雨順。依次往下,三支釘:家庭昌盛。四支釘:四海升騰。五支釘:五穀豐登。六支釘:六畜興旺。至此,他把斧頭放回托盤,然後站在壽棺的尾部,麵向壽棺的頭部大聲說:金釘安完,如意吉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安釘儀式到此完畢。 安釘儀式追求的是一種儀式感,主持者通常為大家所認可的、有較高威望的人,但並沒有真正把棺釘打牢固,另有人做加固的工作。今晚,加固工作由賢聰來完成,他在托盤中拿起斧頭用力加固各支棺釘。 安釘畢已是淩晨一點多,烏老叔、賢聰、元進等分別離去,東光、老李等也去休息了。與前麵幾個晚上一樣,我獨自守候下半夜。不同的是,我是長子,晚上安釘時必須唱主角,加上白天迎壽棺,所以一天一夜沒合眼。即使已經裝棺安釘了,依然要上香添油,加上天氣寒冷,還是不敢打瞌睡。為了抵抗寒冷和瞌睡,我隻能不停抽煙、不斷食茶,並且在大廳裡來回走動。 不知不覺中,天亮了。我伸了一個懶腰,然後用冷水洗一把臉,這是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此時,母親也起來做早餐了。 4、父親出殯 這一天,是臘月23日,父親出山的日子,也是父親去世的第七天,潮汕習俗叫“頭七”。 “頭七”是逝者一個重要的日子,必須隆重祭拜。在潮汕地區,人們去世後,有拜“七”的習俗:頭七、三七、五七、七七、百日。百日後,逝者的靈魂才算徹底結束了在陽間的遊蕩,進入陰間與祖宗聚會,而陽間的子孫後代也進入了對逝者每年一次忌日的周期性紀念祭拜。 早上8點多,我們把昨晚安釘時兩張八仙桌上的祭品撤下,擺上比昨晚豐盛得多的新的祭品,計有:昨天由大妹蒸好的一大籮甜粿、印花桃粿、酒確粿等粿品,三牲(雞、鴨、豬頭),酥糖,南糖,紫菜、香菇等乾菜,草莓、梨子、香蕉等鮮果,一大鍋飯,香煙,油炸豆乾等等,密密麻麻擺滿兩張八仙桌。 八仙桌旁還擺放著大金、王寶等大量的紙錢,以及冥幣、紙質衣服等。布置完畢,子孫及近親幾十人一一跪拜上香。大家上完香,再集體跪拜一次。拜畢,到北門外的空地上化紙錢、冥幣、紙衣等,至此,拜“頭七”落幕。 9點鐘出頭,一支20來人的小型鼓樂隊到場,該鼓樂隊是專門服務於送葬的商業性質鼓樂隊。鼓樂隊全體從大廳北門進入,按指揮棒的節奏,先繞著壽棺及祭品轉了一圈,然後退出在北側院子裡等候。子孫、近親、遠道而來的親戚等再次(有些人是第一次)一一跪拜上香,妹妹們及東光老婆一邊跪拜一邊哭。當所有人都上香完畢後,鼓樂隊再次進入大廳,隨著指揮棒再繞壽棺轉了兩圈,隨即退到北側院子外麵。 賢聰、元進等人從北門把板車拉進大廳裡,置於壽棺的東側。板車固定後,賢聰、元進等6、7人把壽棺移到板車上,母親、妹妹們、東光老婆在旁邊哭泣。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在公開場合僅哭了兩次,一次是昨晚把父親遺體從水晶棺移到壽棺時,那應該是她真正意識到再也見不著父親的巨大傷痛,而今天卻是作為父親存在象征的壽棺也即將永遠消失了,因此禁不住痛哭。 壽棺在板車上安放完畢,板車的上方裝上了擋陽板,擋陽板上覆蓋著金黃色的布幔。東光舉著魂幡走在前頭,元進隨之拉著板車出北門,賢聰等5人跟隨在板車的左右側。 出得門來,等待在北門外的鼓樂隊走在最前頭,鼓樂隊後麵是一個撒放紙錢的人,意思是賄賂孤魂野鬼不要前來搗亂。接著是東光兒子、也就是父親的小孫子雙手捧著父親的遺像,之後是我兒子、也就是父親的大孫子手拿著燈籠,我兒子之後是一路哭泣的妹妹們,隨後是元進拉著板車,板車之後是我手提裝在竹籃裡的香爐,東光舉著魂幡跟在我後麵,他的後麵跟著我老婆、東光老婆,接著是堂兄堂嫂等父親的侄輩,然後是每人提著兩藍鮮花的孫女、外孫外孫女,女婿、我姨媽、我舅舅的兒子、我姨媽的兒子,以及一眾近親等。之後是一個有四十多人的中型鑼鼓隊。最後是四位喇叭手一路吹奏著哀樂。 這支一百多人的隊伍,從北門出來往東走,經過幾十米的巷道後往南折、大概40米後再折往西一百多米,到達籃球場的最西端。此時,籃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前來參加追悼會的親朋好友及眾鄉親。走在隊伍最前頭的鼓樂隊分列在球場的南北兩側。鼓樂隊之後的隊伍繼續往東側的竹棚前走,竹棚裡靠南側的地上擺放著一列花圈,靠東側布置好兩張八仙桌,桌上擺放著香蕉、大吉、蘋果等鮮果祭品。裝壽棺的板車停放在八仙桌前,賢聰從我所提的竹籃裡端起香爐放到八仙桌上。 隨後,勤雜人員拿來孝衣讓我們穿上,我、東光、三位妹妹、我老婆、東光老婆及我兒子穿上代表第一層親人的粗生麻布原色孝衣,俗稱“斬衰”,意思是割布作衰,不言裁割而言斬,是取悲痛至極的意思。我兒子之所以也穿上這一款孝衣,是因為潮汕地區有“大孫當尾仔”(大孫當尾仔:長孫相當於小兒子)的習俗。東光的兒子、堂哥堂嫂及他們的兒子,穿上象征第二層親人的染成黃色的粗生麻布孝衣,稱為“齊衰”。同宗族中年齡超過70歲的男人穿上白大褂。其他親人穿便裝斜披一條粉紅色布帶。 孝衣穿戴完畢,主持人成春宣布由族老烏老叔給孝子賜杖。賜杖前,烏老叔說:孝杖賜予眾子孫,子孫忠孝學先君,先君今日升極樂,極樂保佑眾子孫。隨後勤雜人員捧著盛放三支竹杖的托盤來到近前,烏老叔拿起竹杖分別賜給我、東光及我兒子。賜竹杖,竹有節,意即節哀。 父親去世五年後的臘月27日晚上,烏老叔因心梗去世。母親說,烏老叔去世前一天,騎著自行車經過我家門口去鎮上,還與母親打招呼,哪成想就成了永別。當烏老叔的小姨子告訴母親烏老叔昨晚去世時,母親還以為是聽錯了,確認後很傷感。 村中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帶走了一個一個關於故鄉的記憶。我經常說,出生在農村的人是有故鄉的人,而出生在城市的人是沒有故鄉的人。有故鄉的人才有鄉愁。故鄉不是抽象的,是由一個一個的故鄉人、由故鄉的一草一木所組成的,由村裡的泥巷、村前的魚塘、地裡的老牛拉犁杖所組成的。如今,泥巷、魚塘、老牛已難覓蹤影,關係密切的人也漸行漸少,記憶中的故鄉漸漸模糊。我擔心,我是否也終將成為沒有故鄉的人。 鼓樂隊繞場兩周,然後領隊講了幾句客套話,並帶領全體隊員三鞠躬,隨即奏響了哀樂的前奏,再繞壽棺一周。 隨後,主持人成春宣布追悼會開始,全體默哀三分鐘。默哀畢,奏哀樂。 接著,由鄉書記喜鎮致悼詞。悼詞贊揚父親的一生,是兢兢業業工作的一生,是艱苦樸素的一生,是勤儉節約的一生,是嚴於律己、寬於待人的一生,是勤勉為父老鄉親服務的一生。悼詞寫到,父親早年畢業於師範學校,在各地任教期間,工作認真勤勉,深得學生愛戴及家長的好評。辭職回村後,作為村乾部,為村裡各項事業的發展出謀劃策。父親團結鄰裡、樂於助人,對全村的紅、白大事,盡其所能給予幫助和服務,得到父老鄉親的高度肯定。悼詞進一步寫到,父親教子有方,對子女的要求極其嚴格,使子女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遵紀守法,勤勤懇懇,積極耕耘,在自已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了鄉裡鄉親不少忙。父親的逝世,使親友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使父老鄉親失去了一位好鄰居,使子女失去了一位好父親。……。悼詞最後寫到,父親雖然離去了,但他兢兢業業的工作精神,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優良作風,嚴於律己、寬於待人的崇高品德,是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喜鎮最後以鄉書記的口氣說: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為把我村建成生活富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做出自己的貢獻,以告慰流耀同誌的在天之靈。逝者如斯,生者安康! 父親的一生,無愧於這份評價頗高的悼詞。 喜鎮念完悼詞後,由我代表全家致答謝詞。 我致完答謝詞,主持人接著宣讀送花圈的單位和個人名單。隨後,主持人宣告:追悼會結束,鳴炮送葬。 下一個環節,是“出殯”。 一輛用三輪摩托車改裝成的“開路車”走在最前麵,車上是六桿斜向正前方天空的類似炮管的大口徑塑料管,意在警告天上的牛鬼蛇神不要擋道。“開路車”的後麵,是兩個左手臂彎挽著竹籃的年輕人,竹籃裡分別裝著紙錢與單響炮,他們一邊往前走一邊撒紙錢及甩鞭炮,撒紙錢是賄賂地上的“小鬼”不要搗亂,甩鞭炮是嚇退擋道的“小鬼”,軟硬兼施,一手胡蘿卜一手大棒。其後,跟著“陳流耀府君出殯”的橫幅,由兩個年輕人撐住掛橫幅的左右竹竿。我兒子身穿孝衣、手拿竹杖走在橫幅後麵。竹杖除了是節哀的意思之外,也叫“哭喪棍”,是給亡靈開路的棍子,讓亡靈在去往陰間的道路上驅趕惡鬼,以讓亡靈順利到達目的地。兒子的後麵,是東光兒子雙手捧著父親的遺像,接著是花圈隊,每個花圈由兩個年輕男孩或女孩抬著。跟著花圈隊的,是管樂隊,邊走邊奏哀樂,敲皮鼓,唱出殯歌。管樂隊的後麵是幾十幅布幡。布幡也叫引魂幡,它的用途,是將逝者的靈魂從“陽宅”引入“陰宅”,以免靈魂在陽間四處遊蕩。之後,是身穿孝衣、各自手捧一根已點燃的大香悲傷慟哭的妹妹們,在她們的身後,是靈車。我提著裝香爐燃著香的竹籃,跟在靈車的後麵。東光肩扛著大魂幡,走在我的後麵。接著,是手捧一根點燃大香的我老婆及東光老婆,跟在她倆後麵的是東光的三個女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之後是堂兄東帆和他的兩個兒子,在她們後麵是妹妹們的老公及子女、女婿、外孫女,堂姐堂妹和她們的老公,以及表兄表妹,還有近親。接著是舅舅的兒子兒媳等母親的家後親。家後親的後麵是幾十人的鑼鼓隊。其後是姻親隊,他們中,有些是爺爺的姐妹們的後代,有些是奶奶娘家的後代,以及我的姨表兄弟,其中的大多數人,我不認識。這之後,是近兩百人的女族親。離開家鄉三十多年,她們中的絕大多數,我也不認識。隨後,是幾十人的世交隊。在世交隊的後麵,是一個鼓樂隊。接著,是超過兩百人的族親隊,烏老叔、村書記、店平書記的兒子、龍源、惠生叔、輝成伯、龍春等人都在這個隊伍中,其中四十歲以下的,我全都不認識。送葬隊伍的最後,是穿著白大褂的族老。近千人的隊伍,緩慢的從西往東走,至水庫溝渠處轉往北,行進到省道後折往西,前行至石坑學校回村裡的路口停止,全體送葬人員站立成幾個隊列。主持人宣布,全體肅立,孝子孝孫跪,向流耀老先生靈柩作最後的三鞠躬禮: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除跪在地上的孝子孝孫之外的全體人員三鞠躬。主持人又說,孝子孝婦孝孫、親朋三叩首: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跪在地上的我們作了三叩首。主持人最後說:流耀駕鶴西魂去,熱心公益樂助人,感謝親友來送別,如意吉祥萬萬年。 出殯儀式到此結束。 送葬的人群散去,靈車折返往東走,到達上山的路口停下。從車上卸下靈柩,改由賢聰、元進等八人抬上山,我和龍文也跟著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