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少年意氣 1948年初夏的一個星期二,早上6點半左右,天已大亮,涼風習習。 你像往常一樣,吃完早餐,準備到鄉中學上學。不一樣的是,這天你特意讓母親多煮幾個番薯,理由是下午要晚一些放學,怕肚子餓。此時,你把番薯用廢紙包起來放書包裡,背起書包走出門口。 你家住的“下山虎”在村子北端的第一排,房子結構是嚴格意義上的“下山虎”,走中門,是你爺爺的父親砌的。你爺爺有三兄弟,他是老大,分家時分得一半,占據房子的東頭。二十年後,你自已砌了一座開邊門的“下山虎”,這是後話。 石坑老寨500年前立寨時建立的寨子隻剩下南北兩個寨門,以及幾間破舊的房子。現在的房子砌在舊寨的東南側,房子的結構基本是“下山虎”或者“四點金”,大多數房子的大門口向北開。潮汕地區很多農村的這種房子結構,使得整條村子左右成排、上下成列、整潔有序。 相傳古時候,潮汕地區的住宅十分簡陋,有茅草蓋的,有樹葉圍的,有田塗角壘的。下暴雨時,是屋外下大雨屋裡下小雨,遇著刮臺風,房子就會哩哩隆隆地倒塌下來。 明朝時,有一陳姓人家,生了一個女孩,由於家窮,從小就上山放牛。她風裡來雨裡去,皮膚曬得黝黑、相貌粗陋,鄉裡人都叫她做“烏姿娘”。一天烏姿娘放牛歸來,見村頭人山人海鬧哄哄的,不知出了什麼事,就問旁邊一位老伯。老伯告訴她,是朝廷派一位國師來這裡尋覓一位“頭戴鳳冠,身騎麒麟,手執佛塵”的娘娘。烏姿娘感到新奇,遂將牛栓在樹下,走上前去看熱鬧。不料人已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怎麼擠也擠不進去。她靈機一動,便躍上牛背看熱鬧。那國師一看見她,立時高興地叫道:“快接娘娘鳳駕!” 原來,國師見烏姿娘坐在牛背上,就說她騎的是麒麟,手裡拿的牛鞭是佛塵,頭上那頂插滿野花的鬥笠就是鳳冠。眾軍士急忙上去跪接。這麼一來,嚇得烏姿娘從牛身上跌落下來。說來也奇怪,當軍士們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時,這個相貌粗陋的烏姿娘,竟驟然變成了一位肌如白玉,美如天仙的窈窕美女。國師即命眾軍士將她抬進京都。皇帝見了,龍顏大悅,將她立為皇後。 幾年後,陳皇後的弟弟陳北科上京認姐。有一天,滿天烏雲,電閃雷鳴,飛沙走石,瓢潑大雨下個不停。皇上退朝回到禦書房時,見陳北科眉目緊鎖,不時嘆息,就問他有何不順心之事。陳北科乘機奏道:“微臣因思念家鄉的父老親友,他們住的是泥屋草舍,如今雨暴風狂,臣之家鄉未知又有多少房屋倒塌!多少人流離失所!”皇上聽罷,不禁動了愛憐之心,遂指著金碧輝煌、巍峨壯麗的宮闕說:“風停雨止之後,朕賜八萬銀兩,讓愛卿之故鄉按此仿造房屋居住如何?”陳北科一聽,即忙跪下叩頭謝恩。並懇求皇帝傳下一道聖旨,選撥潮汕的能工巧匠進京,學習建築工藝。 自此以後,潮山地區就仿照宮廷式樣,建造了“下山虎”、“三壁連”、“四點金”、“五間過”、“四馬拖車”、“百鳥朝凰”等住宅,既美觀,又堅固。因此有了“潮山厝,皇宮起。”的潮汕俗語。 距門口十米開外,有一條橫貫村前東西的溝仔(溝仔:小水渠)。溝仔的水來自村背後東南方的水尾溪,流進村子西側的一小一大連在一起的兩個魚塘中。大小魚塘交接處隻有一米多寬,架一東西向的小石橋連接西側裡還有幾戶人家居住的舊寨,北側的大魚塘有水道從西北角通往水頭溪。因此,水渠、魚塘的水是流動的活水。你家門前溝仔邊有一棵柳樹,此時柳樹的葉子已由開春時的淺綠變為深綠,柳樹右側十來步的水渠邊種一棵石榴,像小喇叭一樣的紅色石榴花在初夏的輕風中搖擺,淡黃色的花蕊像一群小仙女在翩翩起舞。你望一眼石榴,感覺今年會結不少果子,並回味著石榴成熟時入口咬著香甜且有些青澀的味道,口中不覺充滿口水。你咽了一口口水,快步往東走去。 往東大約500米的地方,就是名叫水尾溪的小溪,溪水雖然不大,卻是練江的一級支流。你沿著溪邊往北走,然後通過架在小溪上東西向的石橋,向著大山方向走去。白色的桅子花,紅色的石榴花,紫色的牽牛花,紅色的夾竹桃花,五顏六色的木槿花等開滿山坡,美不勝收。你心中有事,快步走過山間小道,無暇欣賞這大自然的美景。半個小時後,你來到大山東北側的葵嶺村,走在村前已經泛綠的稻田田埂上。你的姑媽嫁這條村,生了三個兒子,後隨丈夫去了南洋,三個兒子留在村裡。沒有父母管教、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三兄弟,時常吵鬧,各自娶妻生子後,隨著爺爺奶奶的去世,兄弟之間更是鬧得不可開交。10年後,幾個表哥要分家,請你去做仲裁者。在我們那一塊地方,大多數兄弟是要分家的,通常是雙親還在世時由雙親分配,如果雙親過世了或在外回不來,就請親戚朋友中德高望重的男性當仲裁者。隻有20幾歲的你,代表的是娘舅,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譽。母親跟你一塊去葵嶺村,那時我還是母親肚子裡的一個坯胎。到了表哥家,你跟他們幾兄弟說,既然請你來給他們分家,就必須聽你的,無論結果如何都不能有怨氣,否則,就當你沒來過。說完後,幾兄弟都表示聽你的。分家的結果,大家都相當滿意。50多年後,母親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是帶著一種滿足、一種驕傲的神情說的。 穿過葵嶺村,來到湯坑溪在下架山的拐彎處,長崎在此等你。湯坑溪與水尾溪一樣,也是練江的一級支流,溪流比水尾溪要大一些。 長崎是你同學,膠池村人,昨天你們在學校約好在這裡匯合,一起上山找遊擊隊。 你倆都是14歲,都是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的,平時有哥哥姐姐寵著,家裡經濟條件還算過得去,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且比較任性的性格。你倆處於充滿幻想、崇拜英雄的年齡,都讀過《水滸傳》、《三俠五義》等小說,課餘時間經常討論書中的情節與人物,幻想著有朝一天自己也能成為打家劫舍、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同時,你們也偷偷看了一些進步書籍,盡管有些道理還不是很理解,但遊擊隊是窮苦人的隊伍,為窮苦人而出生入死的道理你們還是明白的。碗仔村往南的山中有遊擊隊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你倆這學期以來經常偷偷討論如何去找遊擊隊,但又苦於不知道路該怎麼走,使你們猶豫不決。你們曾問過來自湯坑村的同學,得知沿著湯坑溪走就可以到達山上的銅鼓嶺,過了銅鼓嶺之後就不清楚怎麼走了。直到昨天,你們覺得討論來討論去不會有結果,猶豫下去可能什麼事都做不成,還不如行動起來,決定今天就上山。你們商量好,各自多帶幾個熟番薯,因為不知道幾時才能找到遊擊隊,餓著肚子就爬不了山。另外,要帶一些火柴,晚上可能會派上用場。再有,上山時一人找一根棍子,防備狼和野狗。 看見你來到了,長崎問,你怎麼樣? 一切正常。你呢? 差點被我爸發現了。 為啥? 從我家去學校應該往北走,但我急著來這裡跟你匯合,出門口就直接往南走。平時我上學時我爸很少跟出來,今天不知道為啥我出門口一會兒他也出來,此時我已快到巷口拐角的地方,他看見我不是走去學校的方向,就大聲問我乾嘛去,我隨口應他,到路口等流耀。他知道我們關係好,所以就沒懷疑什麼。 那趕快走吧。你說。 你倆沿著湯坑溪西側往南偏東方向走去。此時是初夏,經過一個基本無雨水的漫長冬天與隻有小雨的春天,溪水從盛夏的奔湧變成平緩的涓涓細流,溪底靠岸的地方長著成片的半米多高的黑麥草,草穗在初夏的輕風中搖擺。田野上一片青翠,不少農民已經在勞作,大多是挑糞水澆青菜,也有人在給番薯壟除草。你們邊走邊小聲交談著不知道談過多少次的沒有答案的問題。大概走了20分鐘,你們來到新光村的西北寨門外。寨子在溪的東側,西北寨門往西開,出門十幾米就是湯坑溪,溪上有一座石橋連接東西,西側橋頭有一棵老榕樹。走到老榕樹下,你們稍作停留,跳進溪裡用手捧幾口清涼的溪水喝。你此時不知道,村裡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剛吃完早餐準備去放牛,八、九年後她將是你的妻子。 喝完水,你們抓住岸上的牛筋草爬上岸。牛筋草是一種根係非常發達的雜草,抓住牛筋草往上爬不用擔心承受不了一個人的重量。你們上來後繼續往南走,幾百米後湯坑溪在新光村的西南寨門處拐頭向東,溪的南側是雙豐村。沿著溪邊逆水流往東南走,大約1000米後到達老堆柄村。這一帶的每個村莊都是沿溪而建,此時你們對這一帶都陌生,不知道如何抄近道,隻能沿著溪邊走。但世事難料,再過五、六年,你將到雙豐小學教書,並且在這裡認識了你的妻子。 初夏時節,靜坐時覺得涼爽舒適,但你們是在匆匆趕路,十點鐘左右到達湯坑村時,你倆的衣服都給汗水濕透了。從家裡出來時怕被大人知道,不敢多帶衣服,汗濕了也隻能穿身上,被輕風一吹有些涼意,沒風時就黏黏地難受。湯坑溪在湯坑村的西側繞村而過,你們在溪邊的橄欖樹下稍事休息一會兒。那是湯坑溪從南往東北拐彎的地方,溪水沖積出一片乾凈的沙灘,此處的溪中就有範圍不到100平方米的“湯”,也就是有溫泉。潮汕人把溫泉叫“湯”,湯坑溪由此得名。長崎說,如果找不到怎麼辦?你說,到明天下午如果找不到我們就回家,所以上山後要留意記住我們走過的路。你們用清涼的溪水洗一把臉,然後繼續趕路。大概二十分鐘後,你們到達現在的湯坑水庫大壩位置的高明村,一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高明村是進入山裡的門戶,過了高明村就是現在湯坑水庫的庫底。 你們所要投奔的遊擊隊確實存在。 抗日戰爭時期,活躍在華南抗日前線的廣東遊擊隊叫東江縱隊。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6月,為了執行“雙十協定”撤出13個解放區的協定,東江縱隊主力、以及人數較少的珠江縱隊、韓江縱隊和粵中縱隊、南路人民抗日解放軍部分人員等共2,500多人,忍痛離開自己流血犧牲多年創立起來的根據地,離開和他們血肉相連的廣東父老兄弟,從大鵬灣出發北撤到山東解放區的煙臺。 主力北撤後,是黨組織開展工作較為困難的時期。國民黨當局乘遊擊隊主力北撤之機,下令各鄉、保、甲長進行“清鄉”,查戶口,威脅和強迫留下來遊擊隊員“自新”。凡參加遊擊隊的人,無論什麼人一律要自新登記,不登記者一律唯家長是問,各鄉、保、甲長要負完全責任,保證一個不漏。 1947年初,為了打退國民黨頑固派的瘋狂進攻,鼓舞廣大群眾對革命的信心,縣委決定從兩個方麵著手:首先從政治鬥爭上入手,決定槍決“四大天王”之一、反共頑固派、八鄉聯防主任陳君秀。縣委配合潮汕地委直屬特務隊,進行細致的調查研究和周密的部署,派出遊擊隊員李來吉化裝成叫化子,深入虎穴,摸清陳在南山村的臥室,於1月24日(農歷正月初三)拂曉勝利完成處決陳君秀的任務。事後,縣委發信警告各地士紳,不得有迫害革命群眾和破壞革命的行為,違者以陳君秀為例。對此,全縣人民無不拍手稱快。敵人營壘內部也因此事件而開始分化,那些平時對遊擊隊有對立情緒的,此時也改變態度,保持中立。有些平時作惡多端的則在陳君秀被槍決的當天就跑掉了。其次是從經濟鬥爭上下手,縣委根據上級黨委“廣泛以武力配合群眾鬥爭,反三征,破倉分糧”的指示,於5月24日領導大南山邊緣鄉村300多名群眾,乘夜破開國民黨政府的橫溪穀倉,奪取了3000石糧食,充作軍餉和分給群眾。這是在經濟上給國民黨當局一個沉重的打擊,給革命群眾一個最大的鼓舞,擴大了黨的影響,事實上也是為1947年重新建立抗征隊做好思想準備和物質準備。 作為地下黨員,你哥哥流源參加了破橫溪穀倉的行動,第二天一早回到家裡,所以你和母親都不知道。 1947年5月中共潮汕地委在大北山粗坑村召開擴大會議,會議確定建立潮汕人民抗征隊,高舉反“三征”(征兵、征糧、征稅)的鮮明旗幟。6月7日潮汕人民抗征隊正式成立,這是解放戰爭時期革命鬥爭的新起點。 你們要找的正是在碗仔村以南、以西一直到海邊的那一大片山區裡活動的大南山抗征隊。 過了高明村,你們沿著比較平緩的湯坑溪往南走,很快就到銅鼓嶺,並開始爬山。銅鼓嶺的半山腰上,有一個比高明村大一些的百吉嶺村,該村與高明村一樣,隨著解放後湯坑水庫的修建而搬遷了。到達百吉嶺村時日已正午,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煙囪冒出炊煙,像一條條黑色的腰帶,隨著微風的吹拂飄飄灑灑,慢慢散失在天際。望著村裡的炊煙,你們的肚子適時的咕嚕響。你們沒有進村,在村西側的樹林裡休息。坐下後,各自從書包裡拿出早上帶的熟番薯,剝開皮後狼吞虎咽起來,一會兒就吃掉一小半,然後到山坑邊捧幾口山坑水喝。天然的山坑水喝起來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沁人心扉,疲勞頓時去掉一大半。你說,後麵的路就不知道怎麼走了,我們隻能順著山路繼續往南。你們從同學處了解到的路程就到百吉嶺村為止,後麵的路得靠自己摸索著走。長崎說,上午老師發現我們沒去上課,不知道會咋樣?你說,我們既然出來了,就不用想那麼多了。去找遊擊隊是你的主意,開始時長崎的態度並不堅決,直到昨天,在你的一再鼓動下才下決心與你一塊走。所以,你是你倆的主心骨,你如果有絲毫的動搖,長崎就會往回走。兩個半大的男孩子,今晚有可能還要摸黑走山路,也不知道路上會碰到什麼。長崎又說,今晚我爸發現我沒回家,肯定會到你家去找,他早上知道我等你一起去學校。此刻,長崎心裡有些局促不安。你對長崎說,找就找吧,不要像姿娘仔(姿娘仔:小姑娘),都走這麼遠了,不可能返回去,我們還是繼續走,爭取天黑之前找到,找不到就找地方過夜,不要走夜路,太危險。將來回家我爸打扁我了。長崎還沉浸在不安中。將來回家,你已是帶著槍的遊擊隊員,你爸還能打你嗎?別磨蹭了,我們折兩根棍子路上防身,然後就繼續走。你說完起身,掃視一圈周圍,快步走到一棵大鬆樹下,放下書包爬上樹,長崎也跟著走到樹底下。你用力踩斷兩根鬆樹枝,長崎拿著折斷小枝節。你下來後背上書包,一人拿著一根棍子繼續走。 你們離開百吉嶺村後,沿著西南方向前人踩出來的小路往上走。這條小路就是幾百年來挑鹽的苦力走出來的鹽嶺道,你哥哥就多次走這條道去挑鹽,隻是你不知道而已。往上爬山,一會兒就氣喘呼呼。你們一路上很少說話,累了就歇一會,渴了就到山坑裡捧幾口水喝,時而還能碰到在冬天成熟還沒爛掉的油柑子。油柑果實通常是在中秋前後成熟,但也有年底成熟並能在油柑樹上存留到來年夏天的。摘幾顆過冬的油柑子,咬一口赤黃色的半透明油柑子,開始時苦苦澀澀,嚼一會兒就覺得喉底很甘甜,潤肺清嗓、生津消渴,疲勞感隨之也大減。油柑子也不能多吃,尤其是肚子餓的時候,因為它去油、助消化。 走走歇歇,大約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你們翻過一座山嶺,眼前出現了一個小 山村。一眼看過去,村莊四麵環山,聚落呈碗狀分布,沿山坡分散的建築多為石磊瓦蓋,具有山地傳統建築的典型特點。整個村莊山環水繞,自然風光優美。村屋都是用石頭建造的,青翠茂密的藤蔓攀援上屋頂,枝條垂在墻壁上,整個村莊宛如古堡一般。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第一個目的地碗仔村。 碗仔村是一個以馬姓為主的聚居村落,源於陜西扶風縣馬氏,位於練江一級支流湯坑溪源頭區。碗仔村得名於山體形狀。碗仔村先民到此定居時, 因聚居地前有一長若案幾的山丘,乃命名案仔村。後因聚居地四麵環山呈凹形,狀似碗,故依方言諧音改作今名。 碗仔村是一個有著光榮歷史的革命老區。土地革命時期,這裡是大南山蘇區的一個活躍村落,村民踴躍參加紅軍隊伍。紅軍在村民的配合下,在村裡建設、安置了一些軍用場所。在村西的搖鼓金山周圍,至今保存有紅軍戰時衛生所、監護所、縫衣廠、印刷廠等遺址。在村裡的鱸鰻橋,沿鹽嶺道至普惠交界的鹽嶺亭,有革命烈士翁千親手釬打的“鞏固蘇維埃政權”等10條石刻標語。該處現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當然,此刻你們並不知道眼前的山村就是碗仔村。你倆在村前的大榕樹下略為停頓。長崎問你,進去嗎?進去吧。給出肯定的答復後,接著你交代長崎,你不要亂說話,進去後由我找人問情況。其實,你們除了進村,別無選擇,因為古鹽道穿村而過。 你們走上架設在山坑兩岸之間6、7米長的石橋,石橋中間橋墩右側還種著一棵香蕉。石橋是從北往南進村的唯一通道,易守難攻,隻要在村的那邊高處埋伏槍手,就很難攻進村裡。你們走到橋中間,村頭屋頂上就有人喊,細奴仔(細奴仔:小男孩),乾什麼的?你們循著聲音望去,對著石橋的石屋頂上,有一位50歲左右的中年人。阿伯,我們找人的。你回答。找什麼人?你稍停頓一下,然後壯著膽大聲說,我們找遊擊隊!找遊擊隊?兩個細奴仔找遊擊隊?中年人一邊從屋頂跳下來,一邊自言自語向你們走來。你們走過橋頭,中年人也來到跟前,找遊擊隊乾什麼?我們要參加遊擊隊。參加遊擊隊?中年人有些不太相信的看著你倆。 通過這幾句對話,你心裡已認定中年人知道遊擊隊在哪,並猜想這個山村就是碗仔村。阿伯,這是碗仔村嗎?是碗仔村。聽到肯定的答復,你們知道離結果不遠了,心裡輕鬆了很多。你說,阿伯,我們在學校聽說碗仔村有遊擊隊,就想來參加遊擊隊,今天一早走到現在,能告訴我們遊擊隊在哪嗎?中年人看你們不像是在騙他,就說,遊擊隊半個月前有任務離開了。你們一聽心裡又涼了半截。您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嗎?你急忙問。可能在下溪斜吧。中年人不太肯定。能告訴我們下溪斜怎麼走嗎?中年人找了一塊小石頭,蹲下來在地上大概畫了到下溪斜的道路,並說,你們沿著鹽嶺道走,很快就能找到。謝謝阿伯!你倆一邊致謝一邊沿著穿過碗仔村的鹽嶺道繼續向南走去。 走了一會兒,越過一座架在山坑上的石橋後,拐角的大石頭上刻著“鞏固蘇維埃政權”的大字,不遠處有一個亭子。這個亭子叫鹽嶺亭,是挑鹽的苦力歇息、躲雨的地方。上去歇一會吧?長崎指著亭子征求你的意見。你回答說,好吧。你倆拐進通往亭子的小路,爬上一個小坎走進亭子。亭子有10來平方大,散擺著幾張石凳,你倆就著石凳坐下。坐下後,你抬頭望著北邊的雙乳峰,發現雙乳峰及其以西的石梯、寶月等山頭已經被積雨雲籠罩了。你說,天可能要下雨了。哪有呀?長崎麵向西南方,太陽還明晃晃的。當他轉過身來,才發現西北方向已一片陰沉。說話間,一陣帶著清涼水汽的西北風吹過來,積雨雲迅速往東南飄漫,雙乳峰那邊已明顯在下雨了。你說,現在不能走了,要等這陣雨過去。好在有這亭子,要不就成落湯雞了。長崎話才說完,接著一聲炸雷轟隆隆響起,一陣西北風帶著驟雨卷過來,雨水飄進亭子,你倆趕快躲到亭子的東南角。不知道遊擊隊還在下溪斜嗎?長崎像是在問你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針對長崎的疑問,你說,在不在我們今晚都得在下溪斜過夜。長崎又問,不知道他們要我們嗎?你接著他的話說,找到再說,我想會要我們的。遊擊隊裡多是窮苦人,有文化的人不多,我們有文化,他們求之不得呢,沒理由不要我們的。說的也是。長崎似乎被你說服了。廣東初夏的雨,來得猛去得也快,你倆有一句沒一搭地說著話,轉眼間,雨停了。 雨過天晴,太陽又出來了,山裡的空氣有一絲淡淡的香甜味,深深地吸一口雨後的山裡空氣,神清氣爽。 你們走出鹽嶺亭,沿著鹽嶺道繼續往南走。 走了一段時間,看見一個小山村。按照碗仔村阿伯給你們畫的路線圖,這個小山村不是下溪斜,而是白馬珂。鹽嶺道繞村西側而過,你們沒有進村,而是沿著鹽嶺道繼續往偏西方向走。太陽明顯西斜時,你們終於看見不遠處的一個山村,這就是你們要找的位於普惠交界處的下溪斜。你用手抹了額頭上的汗珠,指著不遠處的山村說,那應該就是下溪斜了。我們終於找到了。長崎也興奮地說。 二十八年後的開春時節,我17歲,也到過下溪斜。那時農業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公社革委會決定在深山老林的下溪斜西側的山坡上開荒種鳳梨,大隊要求每家出一個勞動力。那時你因胃大麵積潰瘍做手術不久,不可能去參加開荒,母親一個女人也不可能去山裡過夜,上山下鄉到農村來的堂哥東帆是大隊治保,有不去的正當理由。因此,代表家裡參加開荒的擔子就落到我肩上,我是隊裡所有參加開荒的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那天早上七點多,我用鋤頭挑著兩隻簸箕,一隻簸箕上捆綁著棉被,另一隻裝著米、菜脯、鹹菜、烏橄欖、鹹豬肉以及蚊帳、塑料布、鋁鍋等,這些都是母親頭天晚上準備好的。我與你當年去找遊擊隊時走的路不太一樣。湯坑水庫十幾年前修築好了,母親曾是修築大軍中的一員,而你那時是一名小學老師,那時我出生沒多久。我們沿著水庫大壩從西往東走,在大壩東端盡頭處拐向往南走的山道,經過石珠珂、四溪村到達碗仔村,比你們當年走庫底經銅鼓嶺的路途要遠一些。我們下午三點多才到達開荒地點。裕成叔等3、4人打前站,比我們早一天到達那裡。他們的任務是選擇並平整好打地鋪的地方,在四周挖好隔離雨水的小溝渠,搜集煮飯用的乾柴草。 走了一天的山路,到達時又累又餓,還得自己做飯。我放下行李,顧不了別的事情,先張羅煮飯。挖一個三麵密閉一麵向外開放、大約長50厘米寬20幾厘米深30厘米的小坑,小坑左右兩側擺上兩塊小石頭,就做成一個煮飯的簡易爐灶。在鋁鍋裡放上米,到山坑邊淘洗,加上適量的水,然後放爐灶上。拿來一束乾草,點著火從開放一端塞進鍋底。誰成想左右兩側的小石頭沒墊穩,鍋一歪倒了。氣得我無名火起,破口大罵。是罵自己的無能還是命運的乖巧?不知道。聽到我的叫罵聲,裕成叔說,東波,別罵了,我這裡還有中午吃剩的,你先吃著,再慢慢煮。裕成叔把中午吃剩下的飯盛在碗裡端給我,我連聲謝謝都沒說,端過來就吃,實在是太餓了。吃完,疲勞感減輕一些,慢慢把爐灶整理妥當,重新點火煮飯。 飯煮好了,得趕快搭地鋪。在一小塊平整的地上,先鋪上一層稻草,稻草上麵鋪上一張草席,四個角立起四根竹竿,掛上蚊帳,頂上蓋一張塑料布,紮緊。地鋪搭好後,已近黃昏,大家一塊吃晚飯。在農村,有一堆男人湊在一起的地方,女人是說不厭的話題,新婚不久或者即將結婚的人是大家取樂的對象,有說有笑窮歡樂。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隻有男人的勞動,得到了一次關於性的啟蒙。 吃完晚飯,洗好鍋碗,天已見黑。隨著夜幕的降臨,月亮從東側山的那邊慢慢爬上來,其表層好像罩著一層水汽,使得月光變成微黃,慘淡的撒向寂靜的山穀。看著含淚的月亮,裕成叔跟大家說,今晚可能會下雨,大家先把蚊帳頂的塑料布鋪好。 山裡的蚊子像轟炸機。大家快快擦洗一下手腳,鉆進蚊帳裡躲避蚊子的攻擊。 整個山坡,除了偶爾幾聲烏鴉的鴉鴉叫聲,就是死一般的寂靜。數著天上的星星,大家又繼續著晚飯時關於女人的話題,你一言他一句,內容豐富,細節如在眼前。當然,我隻有聽的份,沒有發言權。說著、鬧著、樂著,講到露骨處,大家哄堂大笑。不知不覺間,星星不見了,天黑得像鍋底,伸手難見五指。愛落雨了(愛落雨:要下雨),大家檢查塑料布紮緊沒有。裕成叔大聲說。鉆出蚊帳,打著手電筒小心檢查一遍,重新鉆進蚊帳。剛躺下,轟隆隆的雷聲就響起來。那是那一年的第一聲春雷,清脆、乾凈,沒有悶雷的那種拖拖拉拉。緊跟著一陣大風,吹得蚊帳搖搖晃晃,接著雨就下來了,很急,與雷聲配合默契。撲母(撲母:他媽的),我們連狗都不如,狗還有門腳口(門腳口:門洞)、臨錢(臨錢:屋簷)可以躲雨,我們卻無處可藏身。我龜縮在被子裡開罵。初春山裡雨天的夜裡,比山外寒冷潮濕,折磨著我們每個人的肉體。雨聲夾雜著我的罵聲,其他人都沉默著,是一種認命的沉默。應該說,是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夜晚而大驚小怪,多經歷幾次也會與他們一樣無感。這種無感最可怕,容易使人陷入毫無抗爭的惰性中。 扯遠了。 大多數無處安放的青春,看不到出路,前途渺茫,在等待中慢慢老去。但我固執地認為自己不是大多數中的一員。那個山裡野外驟雨的夜晚,滾滾春雷讓我萌發了自己一定要離開苦難的農村,過上另樣生活的躁動。我也不知道我能到哪去、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城市在我的認知中就是縣城,因為我去過的唯一城市就是縣城。我知道,ST市應該比縣城大,在想象中,大的意思就是人多一些,可能還有一些高樓,街上有一些汽車。這就是我那時關於城市的概念。在那個年代,農村男青年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兵。在剛過去的冬季征兵中,我因為沒到征兵年齡而落選。農村女青年的命運更悲催,連當兵的機會都沒有,最好的選擇是嫁給當兵的。那個夜晚是我第一次思考自己的未來,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裡,我經常在想著咋樣才能離開農村的問題。直到鄧公解救了我們,讓我有考上大學的機會。 回頭看,年輕時經歷一些磨難並非全是壞事,磨難豐富了我們的人生閱歷,是我們成長過程中的催化劑。那個晚上山裡野外的驟雨,好像讓我一下子長大了很多。 40多年過去,曾經讓我想急切逃離的地方,如今卻成了我日思夜想、神牽夢繞的地方。因為那是給我生命的地方,有我童年的歡樂與磨難、少年的憂愁與徘徊的地方,是我的魂和血脈之所在。 駐紮在下溪斜的遊擊隊,是大南山抗征隊的一個中隊,30多人。中隊長得知兩個細奴仔是來參加遊擊隊的,很高興,特意讓炊事員到村民家裡買來幾個薑薯,做了兩碗薑薯湯給你倆吃。薑薯,潮汕地區的一種特產薯類,俗稱小淮山,煮出來的湯粘稠,入口滑,味甘香,因而受到老少喜愛,是招待客人的民俗喜慶食品。在炊事員做薑薯湯時,隊長與你們談話,說參加遊擊隊不是好玩的,平時訓練很辛苦,要想打勝仗就必須練好本領,打仗時子彈不長眼睛,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你們再好好考慮考慮,是不是一定要參加遊擊隊。你們年紀還小,如果後悔了可以送你們回家。你說,隊長,我們不是覺得好玩才來參加遊擊隊的,你別看我們年紀小,我們知道,共產黨遊擊隊是窮苦人的隊伍,是為了窮苦人能過上好日子而起來武裝鬧革命,我們是認真的。長崎也附和著說,隊長,你就讓我們參加吧。看你倆態度堅決,隊長就進一步了解你倆各自的家庭情況,當得知你倆還是初中生時,更加高興。正如你所料,遊擊隊裡有文化的人不多,你倆的到來,大有用武之地。隊長交代炊事員,你倆吃完後先帶去洗澡,他晚上再找你們聊。天完全黑下來後,隊長找到你倆,給你們分配了任務,遊擊隊沒有行動時,你們白天參加訓練,晚上長崎當文化教員,教那些沒有文化的遊擊隊員識字,你當中隊的文書,通常隨隊長行動。分配完任務,隊長還交代了應該遵守的紀律,如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 就這樣,你倆正式成為一名遊擊隊隊員。 你早上跟母親說今天要晚一些回家,到傍晚還沒回家,你母親並不特別著急。但天完全黑下來時你還沒回家,你母親就著急了,嘴裡嘮叨著,鬼仔去哪了(鬼仔:潮汕人通常這樣叫兒子),手裡卻不知道要做什麼,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心神不定。那時候,家裡就你母親、哥哥和你三人,姐姐已出嫁,爺爺不久前去世,父親幾年前在香港去世了。阿母,不要急,那麼大個人了,不會不見的。你哥哥一邊安慰著母親,一邊想著你會去哪。細細回想你平時的一些舉動,比如近段時間對遊擊隊的話題非常感興趣,還有一次問起去碗仔村怎麼走,種種跡象讓你哥哥有些恍然大悟,猜想你可能去山裡找遊擊隊了。哥哥心裡想,如果是去找遊擊隊,通過地下黨的同誌,要找到你就簡單了。想到這,哥哥跟母親說,阿母,我猜他是去碗仔村找遊擊隊了,現在烏天暗地(烏天暗地:黑燈瞎火)的,一時半會也無法找到,嗎日(嗎日:明天)一早我托人去找,一定能找到,您放心好了。母親聽大兒子這樣說,稍微寬心一些。你托誰去找?母親不太放心地問。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然能托人去找。既然兒子這樣說了,母親也就不再多問。 正在這時,長崎父親摸黑找上門來。長崎父親說明來意後,你哥哥更肯定了自己猜得沒錯,你們是去找遊擊隊了。叔,長崎跟我弟兩人在一起,可以相互照應,不會有事的。著急也沒用,你先回去,嗎日一早我就去找,一定能夠找到。你哥哥不說托人去找,而是說自己一早去找,也沒說你們可能是去找遊擊隊,是不想節外生枝。聽你哥哥說得在理,長崎父親就回去了。 聽說你是與長崎在一起,你母親心裡的焦慮去掉一大半。母親命苦,30多歲時老公去香港,從此一去不復返。你基本沒有享受到父愛,父親離家時你才5、6歲,爺爺對你的愛彌補了父愛的缺失,在你的腦海裡,爺爺比父親更親近。父親走後,家裡的重擔就落到母親的肩上。在那個年代的農村,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通常都是受欺負的。好在爺爺在村裡有些威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幫你們遮風擋雨,你們姐弟三人才能平安長大。前年姐姐出嫁,去年爺爺去世,家裡就剩母親與你們哥倆。哥哥已長成大人,分擔了母親的大部分憂愁。家裡幾畝農田的耕作主要靠哥哥,農閑時哥哥有時還要去挑鹽賺些錢,這才能供你讀書。而哥哥隻讀了三年書,你父親離家時就輟學了。 第二天吃完早餐,你哥哥跟母親說出去找人就走了。臨近中午,你哥哥回家,跟母親說已托人去找,過兩三天就會有消息。你哥哥那天上午是去了石橋頭村,主力北撤後新成立的縣委機關,設在石橋頭村遜敏學校。三天後就有回話,你與長崎在下溪斜參加遊擊隊,不肯回家。你們有了下落,並且平安無事,盡管沒有回來,你母親壓在心裡的石頭還是暫時落了地。 時至盛夏,到處在傳說國民黨軍隊進山圍剿遊擊隊,你母親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上,要你哥哥托人叫你回來。你哥哥對母親說,現在正在打仗,沒人敢進山裡,等過了這一段時間再說。而事實上,你哥哥還是再次托人帶話給你,說母親日夜思念你,茶飯不思,希望你能回家,但你再次拒絕了。 轉眼間,天氣已入秋,母親對你的思念日深,跟哥哥商量咋樣才能讓你回來。你哥哥跟母親說,騙他說你摔到腳,他準回來。就這樣,當隊長聽說你母親摔到腳,立即派人送你回家。這回你以為是真的,就沒有拒絕,長崎也隨你一塊回家。 就這樣,1948年的秋天,你當了三個多月的遊擊隊員,參加了一次反圍剿戰鬥之後,被母親騙回家,從此結束了英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