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我的高考(3) 八月中下旬的一天,我在重奶路邊的稻田裡中耕除草。老家把中耕除草叫“踢田草”,顧名思義,就是把稻田裡的雜草連根“踢”掉,非常形象。生產隊把中耕除草包工到戶,三三兩兩的人,散落在綠油油的各處稻田裡忙碌。稻田的中耕除草,是有些技術含量的。稻田裡的禾苗大概長到膝蓋那麼高了,除草前的一天給稻田灌水,水的深度淹過腳踝一寸左右的地方,以便除草時土壤鬆軟。除草的人撐一根一人高的竹竿。除草時,用右腳(少數人用左腳)腳趾把雜草連根“踢”,碰到較大棵的草,就用大拇趾與中趾夾住,用力拔出來。此時右手撐住竹竿,以保持身體平衡。如果用腳拔不出來,就得彎下腰去,用左手拔出來,順手把較大棵的草撈在手裡,到盡頭時丟在田埂上。細小的雜草就讓其漂浮在稻田的水麵上。勞作時,要盡量把雜草清除乾凈,同時又不能踩踏到禾苗,還必須保持一定的勞動效率。所以說,中耕除草有一定的技術含量。通常是十一點半以前就收工,因為過了十一點鐘,稻田裡的水被太陽暴曬幾個小時,開始變得燙腳。並且水溫上升得相當快,一會兒,踩在水裡的腳就火辣辣的。因此,下午不會有人對稻田進行中耕除草。我正準備“踢”完最後兩壟就收工,大隊文書成春騎著單車從水庫溝渠那邊過來,一邊騎一邊喊:公榜了公榜了!三個大學一個中專,四個人上線,東波最高分。在田裡“踢田草”的人都停下來,沒聽清楚的人讓他再說一遍。那時候的農村,能考上大學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大家都想早一些知道消息。原來,早上公社打電話通知去領文件,電話裡沒說是領什麼文件。領文件是大隊文書的職責,成春接到電話後就騎上單車去公社。所謂文件,就是那一年高考的上線分與各人的成績單。盡管我心裡已經有了能上線的思想準備,但聽到成春大聲說出來時,心情還是非常激動。成春騎到我近旁時,下車跟我說上線分和各人的分數。上線分正如第二次傳說的那樣,是275分。我的分數比自己估計的還高十幾分,龍源比我低十來分,東帆剛剛壓線,才新比中專的上線分高十來分,而洪順僅考了160分,慧芬沒上線,她具體多少分,我沒有問。 我趕快洗腳,穿上拖鞋往家裡跑,最後兩壟田草也不“踢”了。跑到大門口,我大聲喊,阿母,我考上了!一邊喊一邊跑進家裡。你說什麼?考上了?母親用的是疑問語氣,好像不太相信是真的。母親接著說,考上好考上好!她終於回過神來確認是咋回事。父親也在家裡,多年來第一次對我露出滿意的笑容。隨後,父親問我東帆以及其他人的情況,東帆的成績讓他有些失望。中午吃飯後,我與父親商量填誌願問題。事實上,對於填誌願,父親也沒比我多懂什麼,他強調說不要填師範類學校,那時教師的地位很低,他自己就是放棄公辦教師的身份回到農村的,所以讓我不要填師範類學校也屬正常。另外,父親也讓我不要填農業類的學校,說公社的農業技術員像一條狗一樣,被公社書記呼來喚去的,看著就可憐。這些都是當時的現實。今天,教師的地位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師範類院校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熱門學校,而農業類院校依然是投檔分偏低的學校。 晚上到井臺洗澡,很多人都對我和龍源表示祝賀。曾經跟母親說過,讓我去復習高考是浪費時間的才振,也不得不說上幾句好聽的話。在與龍源探討如何填誌願時,他的方向很明確,就是填報師範類學校。之所以選擇師範類學校,一者,他的年齡偏大,那時已二十五歲;二者,他現在的職業是民辦教師,填報師範類可能合適一些;三者,他的分數也不算高,如果填其它類型學校錄取不了,不敢保證明年一定能考上。所以,他決定下個星期到學校填報誌願時,第一誌願就填本地區的師專。對他來說,走出農村是最重要的事情。而我該怎樣填報,那天晚上沒有探討出明確的結果,我們所知道的學校沒幾所,我的意思是等看到填報資料再決定。 那個星期天,伯父為我填報誌願的事,專程回一趟石坑村。伯父到來時,父親不在家。他對母親說,最好是兩個人都能被錄取,但東帆的分數低那麼多,不可能錄取到。東波比東帆分數高,好過東帆比東波高。東帆考不上,還可以爭取安排工作。要是東波考不上,就麻煩了,隻能在農村種田。一會兒,父親回來了,伯父跟父親說,衛生局何局長的大女婿,是某所石油學校的組織部長,讓東波第一誌願就填報這所學校,然後何局長給他大女兒寫信,告訴她東波的姓名分數等情況,一定會被錄取。我復習時那所中學的何老師,是何局長的小女兒。伯父說不清楚學校的具體名字,隻知道是石油學校及其所在的城市。東帆也填報這所學校。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哪所學校好哪所學校不好,僅知道學製四年的是本科,學製三年的是專科,本科比專科層次高一些。無論哪所學校,能被錄取,走出農村,就是好事。伯父那天的一席話,決定了我在哪所學校度過未來四年的學習生活,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我未來的人生走向。 填報誌願時,學校把一張刊登招生學校的報紙貼在課室的墻上,另一張報紙放在課桌上,幾十個上線的人,就憑這兩張報紙填報誌願。我的第一誌願就填報伯父說的那所學校,第二誌願填報江西的一所學校,記得應該是現在的江西理工大學,最後的一所學校記得很清楚,是現在的廣東海洋大學。印象中,一共填報五所學校,中間的是哪兩所,忘記了。學校的教導主任到現場,給我們把把關,解答一些疑問。教導主任看到我第一誌願學校的第一個專業填的是石油煉製工程,問我為什麼填這個專業,我說我的化學分數最高,所以填它。他說沒填錯,你還是懂的。然後看了龍源的誌願,問他為什麼第一誌願填師專,龍源跟他說了理由,他覺得也是合適的。龍源上學後才知道,教導主任已經生了兩個小孩的老婆,那一年在另一所中學考試,跟龍源錄取到同一所學校。由於家裡沒人幫忙,教導主任老婆報到時把兩個小孩也帶上,學校特意照顧她,給她分配一個單間。這是我們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情況。 體檢時,有一段小插曲,在量血壓環節,我的血壓是96/64,醫生說,血壓有些低。站在旁邊的龍源馬上說,他這幾天感冒了。醫生看看我說,通過。事後,龍源說怕我在體檢這一關被醫生槍斃掉,那就麻煩了,所以隨口說我感冒了。父親母親血壓都比較低,應該是遺傳的原因,我那時確實是低血壓,蹲太長時間猛然站起來,會感覺頭暈。直到年過五十,還是低血壓。但前幾年卻變成高血壓,並且因心梗差點去見閻羅王。這應該與那幾年心裡壓力較大有關係。 接下來就是有些著急的等待錄取通知書的到來。盡管還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但左鄰右舍都認為我上大學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那一段時間,街頭巷尾,聽到的多是恭喜的客氣話,看到的是羨慕加欽佩的目光,這是我一輩子中最高光的時候。此時,一年一度的割山草季又來到了。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前,我還是一個農民,必須乾農民應該乾的事情。所以,我還是加進了鄉親們的割山草行列。每天聽到最多的話是,你還來割山草?我也不客氣的回答,最後一年吧。中秋節過後,秋意暫濃,早晚天氣涼爽,近山草也收割完了,這是我在退休前,在故鄉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節。趁著遠山草還沒開割,我跟母親說,阿母,我去伯父那裡住兩天,順便到教育局看看有多少人被錄取了。其實是我的心情有些著急,主要目的就是去教育局查看通知書寄來沒有。母親說,去吧。不要住那麼久,兩三天就回來。除了星期天,伯父伯母都要上班,堂姐與堂弟在農場,家裡隻有比我小一歲的堂妹看家兼做飯。為此,我不好意思一個人去,拉著東帆給我作伴,他也樂意。 到縣城的當天下午,我要東帆陪我去教育局,他不肯,我就自己去了。 教育局的那個院子,大門向北開,在麵對著大門口的一排平房的墻上,貼著光榮榜,用大紅紙書寫著被錄取者的姓名、準考證號碼、高考分數、錄取的學校等。我沒看到自己的名字,也沒看到龍源的名字,但看到已被錄取的人中,有比我分數低的,並且被不錯的學校錄取,其中有些是現在的211、雙一流學校。盡管我沒看到自己的名字,但既然分數比我低的人都被錄取,我也應該會被錄取。 我轉身往左手邊的傳達室走,臨近時,在窗口上看到室內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坐在靠窗口的書桌前。我走到門口問,同誌,我可以進來嗎?中年人看看我,說,來查通知書嗎?進來吧,都在桌子上。他指著室內靠北墻的一張大桌子對我說。那段時間的大學生或準大學生,得到了社會普遍的尊重,通常辦什麼事,都省去了很多麻煩。比如教育局的這間傳達室,一般人是不給進的,即使給進去,也要經過詳細的盤問。我走到桌前,滿桌麵是一個一個的信封,信封內裝的就是錄取通知書。我仔細查看,沒有我的名字,也沒有龍源的名字,心裡有些失望。我轉身問中年人,同誌,今天還有信嗎?他抬頭看墻上的掛鐘,說,今天沒有了,明天上午才有。好的,謝謝!我致謝後轉身走出傳達室。 第二天差不多相同時間,我再次去教育局。走進大門口,抬頭看著十幾米遠墻上的光榮榜,依稀看到自己的名字。我心跳加快,小跑到光榮榜前,確認自己的名字就在上麵。細看,龍源的名字在相隔一行的最底下,這回可以放心了。離開光榮榜後,我走到傳達室,把頭伸進門口,昨天的那個中年人在低頭看報紙。我對他說,同誌,我被錄取了,可以把通知書拿走嗎?他抬起頭,看見是我,用歡快的口氣說,你昨天來過,恭喜你了!通知書不能拿走,要送到各中學,之後你們到中學領取。好的。謝謝!我想,與我一樣的準大學生們,不少人得到過他的祝福。 在回伯父家的路上,我在想,教育局不讓個人領錄取通知書是對的,因為無法確認領通知書的人是不是被錄取者本人。身份證還要晚好多年才出現。多年後,媒體披露我高考前後那些年,多地出現冒名頂替的事件。這既是技術問題,也是管理問題。如果各級教育部門都能把好關,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們畢業二十周年回母校聚會時,當年的學校黨委副書記,跟我們聊起他們到省高等學校招生委員會(第二年才更名為招生辦公室)錄取我們時的情況:在一間大房中,滿屋子擺著上線考生的檔案袋,檔案袋上貼著一張紙,寫有考生姓名、性別、文理科、考試成績、填報誌願學校的順序等基本情況。各高校的招生人員按招生委員會安排的時間順序,先後進入房間裡挑選,原則上是分數優先。他說,我們都是經他的手挑來的。聽完他的介紹,我才明白二十多年前弄不明白的事情:為什麼誌願中沒有填寫某個學校,卻被該校錄取了?原因就在於該校比誌願中填報的學校早一些進去挑選,即使誌願中沒有填報它,該校也可以錄取它挑中的考生。比如跟我一起在伯父當校長的那所中學復習的木工,就被武漢一所他沒有填報誌願的學校錄取,為此,他很不高興。錄取後,我去拜訪林老師,剛好他也在同一天去林老師家。我說他,你是重點大學,我是三流學校,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他說,我寧願跟你換,專業不好,武漢又熱得要死。四年後畢業,他分配到硫鐵礦,還真的不如我分配的單位好。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少數分數不低的人沒有被錄取,這是手工錄取無法完全避免的失誤。大批錄取過了一段時間後,以補錄的形式糾正這種失誤,把分數較高的考生全部錄取了。這樣又出現一種新的情況,就是參與補錄的學校沒有足夠的學生宿舍,從而派生出“走讀生”這一特殊時期的高校招生形式,並且隻有我那一屆存在這種情況。所謂“走讀生”,就是住宿問題自己解決,學校不提供。這些“走讀生”,“走讀”的時間也就一年,學校建好學生宿舍後,都搬進學校住宿。我調到學校教書之前的那個單位,就有一位當年的“走讀生”,分數比我低,讀的卻是今天的985高校。這就是我們當年高校招生錄取的實際情況。由於技術因素,無法保證完全公平:高分可能讀了大專,如龍源的同學中,有一些人按分數可以讀今天的985高校;而有些人,卻是低分讀了好學校。事實上,當年能考上大學的人,無論是上大專還是上清華北大,智商上沒有本質的差別。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回到伯父家。東帆不在,隻有堂妹在家。我對堂妹說,我被錄取了!她聽後說,這回該高興了。我說,當然高興。隨後我又跟她說,我現在就回石坑,不等帆兄了。她問我,你晚上不在這吃飯?不吃了。好在我還沒煮飯。堂妹最後說。我推出單車,跟堂妹揮揮手,我走了。我急於回到家裡,把好消息告訴母親。父親對我太嚴格,我很少見到他的笑容,而母親比較寵我。所以,有什麼事情,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在父親母親之間,我首先想到的是母親。隨著年歲的增大,我知道,父親的感情埋藏在心裡深處,輕易不表露出來。即使在我明白這層道理之後,由於從小養成的習慣,有事依然還是先想到找母親。回到我家的那條巷口,我騎車正要拐進去,母親從巷口走出來。我說,阿母,通知書來了。母親笑著說,怪不得你這麼快就回來。你爸,還有店平兄和烏老叔在家裡食茶,家裡草燒完了,我去老厝拿一捆草。母親顯得挺平靜,似乎我被錄取是在她意料之中。後來母親告訴我,她去給我算過命,算命佬說我今年一定能走出去,她深信不疑。我在大門口的巷裡停好單車。走進家裡,我一邊拉起衣服的下擺擦汗,一邊與店平兄和烏老叔打招呼。父親非常重視兒女們對前輩的態度,他自己也以身作則,遇到輩分比他高的,一律以輩分稱呼,不會因為自己在村裡有一定的地位而自傲。有父親在場的地方,我也很注意不要出格。否則,會招來一頓罵。與店平兄和烏老叔打完招呼後,我才跟父親說,爸,錄取通知書來了。父親聽後,嘿嘿笑兩聲,臉上露出笑容。這是父親通常表達高興的方式,再高興的事情,他都不會有激烈的情緒波動。店平兄對我說,有出息了。烏老叔接著說,大學生,來來,食杯茶。烏老叔說完,遞一杯茶給我。喝完茶,我跟父親說,龍源的通知書也來了,我去告訴他。說完,我出門去找龍源。 兩三天後,大隊文書通知我和龍源,星期一去學校領通知書。到學校後才知道,全校十二間考室,四百多人參加考試,錄取的隻有十幾個,錄取率大概是百分之三。在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競爭中,我和龍源成為廖若晨星的幸運者。有一人與我錄取到同一所學校的不同專業,他是我外婆那條村的。第二天,他哥來找我,說他弟從沒出過遠門,請我跟他弟一起到學校報到。大壩仔水庫旁的小山村新溪,有一個與龍源錄取在同一所學校,他是1964年高中畢業的,與龍源一樣是民辦教師。 領通知書後,憑通知書到派出所辦理戶口遷移證明。辦完戶口遷移證明,我和龍源就算徹底離開了貧窮的山村。從此,故鄉成為填寫各種表格時的籍貫,僅是給我生命的地方,我與故鄉的距離,將會變得越來越遙遠。在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心裡充滿激動和自豪,真想對著原野大喊:我要去讀大學了!我要離開這出門就是山的村莊了,我終於結束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錄取通知書上,學校要求報到時間是十月八、九日兩天。此時正是一年一度割遠山山草的時間段,我離啟程還有幾天時間,就跟著母親上山。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是笑臉相迎,都會問同一個問題,大學生,還來割草?我差不多以同樣的話回答,過幾天才走,幫阿母再割幾天草。這幾天上山,感覺上好像沒有往年的累和苦。其實,上山割草,累和苦是一樣的,隻是往年前路漫漫,我不甘心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但又不知道如何抗爭,因此倍感身心的疲倦。今年前途一片光明,知道辛苦僅是短暫的幾天,並且是這輩子的最後幾天,也就不覺得累和苦了。自從第一次走上這條路,至今十一年過去,抬腳邁上一級一級的上山路,腦子裡想到的是今生再也不用走這條路了。還記得第一次走這條路時,我後麵的一個虎崗山村的人嘆息著對我說,你這麼小就來走這條割山草路,幾時能走到盡頭?我回過頭對他肯定的說,我用不著一輩子走這條路!當年的童言,十一年後變成了現實,我將永遠離開這走了十一年的割山草路,心中卻有些許不舍和依戀。 十月五日中午,父親在家裡請客給我送行,村裡有頭有臉的人以及幫過我家的人,都在受邀之列。父親是一個愛麵子的人,在村裡又有一定的地位,我考上大學,給他大大的掙夠了臉麵。趁此機會請客,師出有名,既答謝了幫過我們的人,也密切了大家的關係。在那個年代貧窮的山村,除了結婚大喜事,沒有人家會在平時請客吃飯。我約好龍源,下午由他騎單車送我到縣城伯父家,住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坐長途汽車去省城。我叫龍源中午到我家吃飯,他說全村就我倆考上大學,父親有能力請客,他父親連給他到學校的路費及一點零用錢都還沒有籌夠,不好意思來我家吃飯。母親說就吃一餐飯,不用想那麼多。家裡擺不下那麼多張臺,有幾臺擺在我家前座揚光兄家,也就是分為兩處。隨著客人的陸續到來,我忙於招呼客人,龍源是否留下來吃飯,我確實不記得了。吃飯時,濟濟一堂,歡聲笑語,滿屋子都是祝福的吉祥話。我在前後兩座厝來回穿梭,接受大家的祝福。在忙前忙後的穿梭應對中,我腦際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琴看到這個場景,有何感想呢?僅僅過了一年時間,我的前途從看不見一絲光亮的黑夜,變成一片燦爛的初升太陽迎麵而來,這是多麼巨大的反差!是鄧小平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與我一樣抓住機會的少數年輕人,尤其是貧窮落後農村的年輕人,成為我們那一代人的佼佼者,人們說我們是“天之驕子”。我和龍源,是石坑村近二十年來僅有的兩名正式考上的大學生,在村裡引起了一時的轟動。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和龍源既沒升官也沒發財,但我倆各自取得的成就,可以昂揚地說,無愧於那個時代“天之驕子”的美譽。 下午四點鐘左右,父親在食茶,我走到他跟前說,爸,我走了。他說,嗯。這就是父親,多一個字都沒有,甚至連多看我一眼都沒有。此後的幾十年,我每一次回老家,離開時,父親都不會送我,有時還故意出門去。那時我不太理解,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年,有一次揚光兄跟他通電話,說東波每一年都回去,真不容易。父親跟揚光兄說,就回來那麼兩天,有什麼用。揚光兄把父親的話告訴我,使我終於明白,父親不是冷血,而是把對子女的愛深藏在心裡,我多年來看到的隻是一種表象。我明白得太晚,轉眼間,父親就沒了,成了我永遠無法追悔的遺憾。 我提著一個編織袋,袋裡除了衣服,還有一小撮母親用紅布包住的家鄉的泥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我帶到學校,保佑我到異地他鄉不會水土不服。母親送我出門口,囑咐我,到學校就寫信來。我說,好。你回去吧。走到巷口,我回頭看,母親還沒進門,用手背抹著眼淚。我站住,對母親說,阿母,乾嗎流淚,我放假就回來了,進去吧。 此刻,我懷著夢想與憧憬,告別父母逃離故土,慶幸終於離開貧窮的山村,即將開啟嶄新的人生,踏上充滿希望的青春征程,心已飛向了未知的遠方。我不懂,從此父母隻剩下背影,故鄉隻剩下冬夏。四年後,故鄉的蟬鳴也隻存在於回憶中。從此我就開始一次次把背影留給父母,在他們的一次次目送中,讀書求學,上班工作,結婚生子。 那時候,我不解離別的哀愁,錯以為,父母永遠不會老,老屋永遠不會塌,山村永遠不會變。那時候,我不明白,大學錄取通知書,不僅是一張從農村走進城市的門票,也不僅是一份離家遠走的許可證,它還是一把割裂我與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之間血脈相連的刀,割裂我與父母之間,朝夕相守的人間天倫。 我是父母的兒子,卻成為他們牽掛一生又相見寥寥的遠方;故鄉是我的搖籃,卻成為我越走越遠終將回不去的掛念。 多年後,當我帶著妻兒一次次回到故鄉,我出生的舊屋,是一次比一次破敗,天井裡的雜草是一次比一次茂盛。舊屋門前的耕地,已變成一棟棟拔地而起的農家樓房,夏秋之夜山村消息集散地的井臺,已了無痕跡。故鄉對於我,越來越陌生;我對於故鄉,是一個沒有多少人認識的陌生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