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我的高考(2) 轉眼就是三月下旬,被錄取的人陸續上學了,新的一年高考,將在七月份進行。從十二月下旬考完到現在,四個月時間,我們沒有復習。不是不想復習,而是沒有課本,沒有復習資料,不知道如何復習。這樣下去,大學離我們會越來越遠。此時,伯父跟父親商量,讓我和東帆到他當校長的那所中學復習,到時在那裡參加高考。去之前,我跟龍源說,你還是不要上課了,這個學期請假專門復習,你已經二十五,再考不上就麻煩了。留在石坑村,一輩子當民辦教師,可能連老婆都娶不上。那時教師收入少地位低,而民辦教師更慘,差不多處於鄙視鏈的最低端,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都不把民辦教師當回事。一個教師地位低下的國度,是沒有希望的國度。要扭轉教師尤其是民辦教師地位鄙微的局麵,不是三、五年就可以做到的,是一個較漫長的過程。以龍源的年齡,肯定等不起。所以,考上大學走出去,是唯一的選擇。 四月初,我和東帆到伯父當校長的山區中學復習,龍源也請假到本公社的中學復習。我和東帆去復習的學校,離石坑村二十多公裡,兩星期回家一次。與我倆一同去那復習的還有兩個外地人,一位來自另一個山區公社,他父親是伯父當年打遊擊時,冒險支持遊擊隊的農民。解放後,伯父與他父親經常來往,他來復習前是一名木工。另一位是縣計委主任的兒子。四個人中,我年紀最小,其他三人都比我大兩三歲。學校建在一個山坡上,已經有些破敗。學校後麵是公社的電影院,我自己一個人去那看過幾場電影,其他幾個人怕浪費復習時間,不敢去看。幾年後,在對麵山坡上建起一所全新的學校,巧合的是,龍源畢業後的第一個落腳點就是這所學校。我大四寒假回家時,去過學校探訪龍源,這也是我在那復習離開後第一次故地重訪,也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復習期間,每一次回家,我們都會找龍源,探討各自的復習情況。龍源家裡實在窮,參加復習需要的少量費用都無法支持他。那時候根本沒有打印機,學校的復習資料、考試的試卷等都是油印的。油印前要刻蠟版,龍源的字比較漂亮,幫學校刻蠟版,每張貳角工錢,他就靠刻蠟版支撐復習期間的零星費用。三個月時間,要把初中高中的內容復習完,難度相當大。我們商量出一致的策略,那就是集中復習數理化,政治靠臨考前的突擊,語文基本沒時間復習,靠平時的積累。 剛去復習時,是春耕的繁忙季節。慶春的三弟,剛從部隊退伍回來的才振,對母親說,順鳳嫂,還是叫東波回來幫忙乾活好,別浪費時間了,全公社也就考上幾個人,輪得到他嗎?母親聽著不高興,回他說,你怎麼知道考不上?請你考你都不敢去!母親當然希望我能考上,高考差不多是我能否走出去的唯一機會,誰說三道四,母親都會不高興。這些,是我考上之後母親告訴我的,如果考不上,母親可能永遠不會說出來。 我和東帆,就住在學校安排給伯父的宿舍裡。背靠背的隔壁宿舍是高一的語文老師,姓林,他原為縣委的秘書,幾年後當了縣總工會副主席,東帆他們叫他林副主席。伯父名為校長,實際上待在學校的時間不多,我們在那復習的兩個月時間裡,很少見到他。對門住著姓賴的教導主任,他兒子也到學校復習,考文科,整天吹自己,好像考上大學是十拿九穩的事。他的隔壁住著斯文帥氣的高一政治老師,常對我說,東波,你看小賴,懂得很多,看來非常有把握,你得加把勁,要不就輸給他了。我回答說,您放心好了,如果他能考上,我也一定可以考上。我不僅對考文科的人不感冒,更討厭整天吹牛的人。說實在的,我對小賴基本沒有好印象。後來聽東帆說,小賴那一年上線都沒份,更別說上大學。之後,伯父安排回政法係統工作,就沒有小賴的消息了。 學校食堂的對麵平房,住著一對夫妻,男的是高二的政治老師,姓賴,女的是高一的化學老師,姓何,其父親是縣衛生局局長。他倆的人緣不錯,每天晚飯時間,老師們到食堂吃飯時,很多人聚集到她家門口,那有兩棵大樹,較陰涼。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成為晚飯時間的一道風景。我和東帆也加進老師們的行列,當然,基本上隻有聽的份。此時的老師們,已經不是課堂上嚴肅的麵孔,而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會扯家長裡短,也會講葷話。不時有笑聲響起,其樂融融。何老師夫妻新做了一張大眠床,學校總務就來葷的:穩固嗎?做運動時塌下去就麻煩了。大家哈哈大笑。他還不過癮,脫掉鞋,站到床上用力搖,邊搖邊說,還可以,再猛也塌不了。何老師指著我對他說,有小孩在這裡,說話斯文一些。我當然明白總務的意思,跟著笑。東帆比較內向,反應也不夠我快,老師們好像更喜歡我。 復習期間,每個星期都考試,有大考也有小考,縣裡組織了兩次模擬考。復習一個月後的每次考試,我與木工都在前十名的行列,信心滿滿。考試前的半個多月,正式考試時的座位編排好了,我們四個人安排在同一間考室的前後排,第二次模擬考就按這個座位進行,一切按部就班有序的行進著。第二次模擬考之後,縣教育局通知,考生必須回到戶口所在地的中學參加高考。這一下,把我們的計劃連同心態都打亂了。走之前,與學校食堂結算夥食費,每人每個月是12.5元。我和東帆在那待兩個月,夥食費一共是50元。我們離開的那一天,伯父到學校,林老師跟伯父說,他不擔心我考不上,但擔心東帆,他說東帆不夠靈活。林老師盡管與我們認識隻有短短的兩個月,但還是看得挺準的,東帆性格比較內向,人比較死板。此後,我兩次拜訪過林老師,一次是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後,一次是大三的暑假。我與林老師之間,因為高考復習而認識,因為他與伯父的良好關係而有些親切,但相互之間沒有感情基礎,所以關係很快就斷了。伯父去世以後,東帆與林老師的關係也淡了。 回到本公社中學,條件差了很多:路遠,中午沒有時間回家,我們帶米到學校食堂蒸飯吃。中午沒有地方休息,那時季節處於盛夏,外麵太陽毒辣,不敢出去,幾個人在走廊裡席地而坐閑扯。我們通常是五個人:我、東帆、龍源,以及考中專的才新和同為石坑人、比龍源大一歲的洪順,他倆都是龍源高中的同班同學。有時候,還有一位龍源高中的同學,外村的玉麟加進我們的閑扯行列,他後來考取了醫學院。洪順可以說是啥都不懂,卻有勇氣報考大學,不知道哪來的信心,真是無知者無畏。 龍源家有一間較偏僻的舊房,周圍沒有其他人家住,比較安靜。最後那段時間的星期天和晚上,我們幾個人集中在那復習。寫到這裡,不能不提到一位名叫政高的高人。政高與我同輩份,那時年齡三十七歲左右,六十年代初高中畢業。據說,政高與他哥畢業當年高考的成績很好,兩個人都填報中國科技大學,但因家庭成分是富農,沒有被錄取,此後沒再參加高考。政高是民辦老師,教數學,與龍源關係比較好。有一天晚上八點鐘左右,我們幾個人正被一道平麵幾何證明題弄得垂頭喪氣的時候,政高來看看我們復習得怎樣了。盡管他不參加高考,但還是挺關心我們幾個的情況,尤其是龍源的情況。全村參加高考的也就六、七人,希望都寄托在我們身上。他看到我們幾個都愁眉苦臉的,問龍源碰到什麼難題了。龍源把復習提綱上的那道題指給他看,他翻看與此題相關的定理,稍微思考一下,就給出了解題方法,結果完全正確。政高讓我見識了什麼叫做基礎紮實,高中畢業十幾年過去,他依然寶刀未老,不得不令人佩服。我說,政高兄,你要是參加高考,肯定沒問題。他說,我這輩子已經沒有讀大學的希望,就看你們了。後來,政高通過成人教育考試,拿到數學專業的本科學歷,身份由民辦老師轉為公辦老師,並且從小學調到中學。政高兄授課水平相當不錯,深得學生的喜歡。政高紮實的基礎,是我們復習時的小插曲。盡管我的中小學知識已經沒有學紮實的可能性,為了高考,隻能速成,但我還是深受啟發。我前幾年回老家,問龍源,政高兄怎麼樣了。龍源說,他退休僅十來年就作古了。我聽後甚為惋惜。我到大學教書後,經常跟學生講政高的例子,我告訴學生,你是否把書讀進去,不在於你現在考多少分,而在於十年二十年後,你已經忘記曾學過的、但工作中沒有用過的知識,這很正常。我要說的是,突然有一天,你需要用到這些知識時,知道在哪本書上可以找到這些知識,並很快把這些知識撿回來,這才說明你把書讀進去了。比如我現在講的《數據結構》這門課,我二十年沒看過,第一次上這門課時,剛好遇上本科教學水平評估,聽我課的專家當場給我評優。這說明我當年把書讀進去了,並且講課時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前半句是自我評價,後半句是專家給我的評價。 我們幾個,我的記憶力最好。考試前倒數第二天晚上,我才開始復習政治,他們幾個都比我早一些復習。所謂復習,就是背地區教育局編的那本政治復習提綱,我花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把它背下來。能考成什麼樣子,除了各人的記憶力之外,更重要的是教育局的押題水平。 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東帆、龍源和洪順四個人在龍源的舊房裡睡,結果給洪順害了:他半夜兩點多就起來開燈看書,把大家都吵醒,整個晚上被他攪得不能睡覺。如果知道洪順是這樣的人,打死我都不會跟他同住一房。 那年的高考是七月二十日開始,正是一年中最酷熱難受的時候。第一天上午考政治,還算正常,我得分是68.5分,而復習提綱覆蓋72.5分,也就是說,我背兩夜一天的效率還是挺高的。接下來的中午,我們沒地方休息,隻能躺在走廊裡閉一下眼,頭天晚上又沒睡好,下午考物理,一邊考試一邊想睡覺。三伏天,考室裡像蒸籠,況且連電風扇都沒有,渾身大汗淋漓,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一道12分的題,計算的中間結果有16開平方,我糊塗到開出6來,這是絕對不該犯的低級錯誤。走出考室回想一下,才知道自己搞錯,心情沮喪到極點。第二天上午考數學,一道20分的證明題,最後一步總是想不起來。如果有政高兄的紮實基礎,或者不是那麼緊張,也不至於如此。最沮喪的是,走出考室的門就想起那一步用到的公式了。下午考化學,我讀中學時,壓根就沒做過實驗,12分的實驗題全部不會做,等於化學是考88分的題,結果得到84分,這是考得最滿意的一科。最後一天,上午考語文,文言文全部丟分,因為沒學過;糟糕的是作文題,竟然不是命題作文,而是縮寫。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一下子懵了,一懵就緊張,一緊張就更理不清思路,胡亂寫。據說,那一年的語文,全省上線的人,平均分是40分,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還可以,起碼過60了,而龍源考了77.5分,是全縣所有文理科考生的狀元。下午考英語,那一年不計入總分,選擇題胡亂打勾,熬夠半個小時後交卷。 四十多年過去,當年的高考猶如發生在昨天一樣,歷歷在目。因為那是一次改變命運的考試,永生難忙。 最後一天下午回家,一邊騎單車一邊回想著這幾天的考試,越想越泄氣,物理、數學、語文都考得不理想,這有些客觀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主觀原因。由於本來就沒什麼基礎,加上復習時間短,所有知識都是速成的,不紮實不牢固也就成為必然。當然,如果考前那天晚上不是被洪順攪亂了,物理起碼多拿10分;如果不是縣教育局要求所有考生回戶口所在地考試,而是在復習的那所中學考,有安靜的環境,休息得好,心態穩定,考多40分也是有可能的。 但人生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有如果,走過的路無法回頭再走一遍。路上的風景,無論美與不美,走過時也隻是匆匆看一眼。 回到家裡,看到很多人在我家。有人問我考得怎樣,我沒好心情回答,說不怎麼樣。原來,那天是全村的會計集中到我家,各生產隊把賬本搬來,對各生產隊進行查賬。那時各隊的賬本很簡單,收入少得可憐,想支出也無錢可支,全村八個生產隊的賬目,一天就查完了。之所以集中到我家,是因為父親管全村的財務會計。父親還兼管全村的集體經營,以及代表大隊管理學校。父親是村裡最忙的人之一,我們跟他在一塊的時間很少,對他沒有親近感,我有什麼事,基本上是找母親說。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避開父親,跟母親說,今年可能沒希望,明年再考一次,考不上就認命了。母親說,你考得不好,別人也可能考得不好,剛考完,誰也不知道。通常來說,每一位母親,都認為自己的兒子是最優秀的。或者,那時候母親已經找算命佬給我算過命了。 考試後,“雙搶”中的“搶收”結束了,但“搶種”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主要工作是晚稻布田。這是我參加的最後一個布田季,進步還是相當明顯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用不著淇音叔幫忙,也用不著慧嬋幫忙,速度與質量都可以與他們比一比了。慧嬋對我的單相思似乎上了一層樓,總是用灼熱的眼睛脈脈含情的望著我。老實說,看得我心裡發毛。在她看來,可能覺得琴的離去是她的機會。在我心裡,盡管她是一位好姑娘,但根本無法取代琴的位置。與此同時,我又不能明顯的拒絕她,傷她的自尊心。兩難之中,唯有希望高考成績不會太令人失望,離開了也就解脫了。除了生產隊的集體勞動無法避免在一起之外,我是盡可能避開她。 考後的那段時間裡,除了白天參加勞動之外,大多數的晚上時間,我都是與龍源在一起。那時,錫香已經嫁人離開石坑村,龍源也從失去她的創傷中恢復了。我們在一塊談論的,基本是與高考相關的話題,大家的心情都比較焦慮。東帆還是住在大隊部,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即使在一起,他也不太願意談論高考的事情,他大概認為自己的希望渺茫。八月十日前後,有一天晚上我和龍源去井臺洗澡,龍源跟我說,外麵傳說廣東的上線分是250分。我估計一下各科分數,說,如果是真的,我起碼高50分,上大學絕對沒問題,希望是真的。龍源也說他應該可以上。過幾天,有消息傳來,說廣東今年總體考得不好,福建考得好,從廣東劃出一千個招生名額給福建,廣東的上線分提高到275分。即使提高了25分,我感覺問題還是不大。我想,傳說不可能是空穴來風,應該有它的合理性。原本焦慮的心情終於放鬆一些,心裡開始想像著未來的大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