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承蒙王大人如此謬愛,晚生真是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呀!” 當仆人奉上茶水離去後,文征明趕緊離座起身,深施一禮說道。隻見他滿麵羞慚,從額頭到脖頸都漲得通紅。 王獻臣也趕緊起身,將對方攙扶住道:“哎,征明兄,儂若再這般客套,就是拿獻臣當外人了!——來來來,快快請坐!” 兩人坐下,獻臣讓道:“征明兄啊,儂先品品這茶,這是今年新製的‘洞庭茶’,香得嘞真有點‘嚇煞人’嘞!哈哈……” 文征明先揭開盞蓋兒端詳茶型、湯色,再將茶盞送至鼻下嗅其氣息,又細細品了一口,點點頭道:“……嗯,這茶條索卷曲如螺,白毫畢露,綠中隱翠,在沸水中翻滾如白雲聚散,嗅之茶香中伴有果香,品之則清香濃鬱,柔爽適口,飲後有淡淡的回甜之感,這的確是上好的‘明前洞庭’啊!” 獻臣笑道:“所以,吾特地為征明兄預備了一些,仁兄可以帶回去慢慢品嘗。” 征明拱手道:“哎呀,王大人如此抬愛,晚生實在是受之有愧呀!” 獻臣道:“仁兄啊,儂不要再叫吾‘王大人’了嘛!獻臣已棄官從商,按士大夫們的話來講吾是個‘失了身’的人哪!對勿啦?儂可以叫吾‘王老板’,要是嫌俗氣,這樣好啦:吾兩個是同學、世好,還是棋友,論年齒嘛吾小儂三歲,儂就叫吾‘王賢弟’好嘍!” “這、這如何使得?”文征明感到有些抹不開。 “使得使得,就這樣講好了啊!”獻臣不容置疑地說道。 文征明敬重王獻臣是有原因的,雖然文征明與唐寅、祝允明、徐禎卿時稱“吳中四才子”,名氣遠大於王獻臣,但在仕途功名上他們卻隻能望其項背。獻臣是因品學出眾被舉薦入京應試的,在察舉、征辟、九品中正等推薦式選拔製度早已廢除情況下,這種機會極其難得。科舉製度下,三年一次的鄉試是莘莘學子求取功名必過的“獨木橋”,每次都有無數人從“橋”上墜落。而王獻臣竟能不經此“橋”,直接進京參加會試,可見當地長官對他做官為宦的資質是何等嘉許。獻臣亦不負所望,會試登第不說,還曾麵見皇上,被欽點為八府巡按,這些榮耀都是文征明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對走仕途的人來說,獲取功名的大小是成敗與否的“試金石”,所以,五赴鄉試卻仍是一介布衣的文征明自然對王獻臣畢恭畢敬了。 “……征明兄啊,吾早就想過了,如這次仁兄去應天赴試能如願得中,則為儂慶賀的人自然會很多;但若仁兄觸黴頭仍然落榜,那這為儂接風洗塵的人嘛就非吾莫屬了!”獻臣望著文征明,言辭懇切地說道。 “感謝,……感謝賢弟的良苦用心!”文征明打心眼兒裡對獻臣感激涕零,邊從衣袖裡掏出絹帕擦拭淚水邊說道。 從弘治八年起,文征明已是第五次鄉試落榜,而且,“吳中四才子”中唐寅、徐禎卿早已中舉,今年,同樣是五次趕考的祝允明也榜上有名了,隻有他仍然名落孫山,這對年已四十的文征明來說打擊非常沉重。發榜後,他在金陵滯留十餘天才姍姍回返,為的是避開那些得中舉子們的慶祝場麵,減少自己的苦痛與尷尬,悄然回到家中去獨自“舔舐傷口”。沒想到,在離家還有二裡地的時候卻被王獻臣的家仆攔住,接到了這裡。 說起來,王獻臣與文征明私交也不算淺,少小讀書時就是學友,一同隨吳寬學習過經籍詩文;他倆還是棋友,研讀之餘經常紋枰對弈;更有一層,文征明父親文林與王獻臣先後做過永嘉縣令,在施政惠民上有著承繼關係,故文、王兩家及他們兩人的感情更不一般。當年,獻臣在官場東奔西走時,徵明寄詩懷念道:“曾攜書策到東甌,此際因憶君舊遊。”並以“從知地勝人方樂,近說官清歲有秋”勉勵朋友要為官清正。獻臣官場失意,徵明寄詩勸慰:“犖犖才情與世疏,等閑零落傍江湖。” “……仁兄啊,”獻臣接著說道:“此處是個十分僻靜的所在,除吾兩兄弟外再無他人。今日儂想哭就哭,想罵就罵,想喊就喊,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來,明早起來儂就一身輕鬆了!——來來來,仁兄請入席,吾同儂邊喝邊聊,一醉方休!” 不一時,豐盛的酒肴擺放齊整,獻臣端起酒壺斟滿一杯,遞給文征明道:“仁兄剛才品過了茶,現在再來品一品這酒看如何?” 征明接杯在手,同樣是一看、二嗅、三品,而後說道:“……嗯,這酒清洌晶瑩,在杯滿而勿溢;酒味鮮美,入鼻醇而勿嗆;上口粘唇,觸舌柔而勿辣。依愚兄所見,此乃陳放十餘年之‘錢氏三白酒’也!” “哈哈哈……”獻臣鼓掌大笑:“仁兄果然儒雅風流,名勿虛傳。——來來來,吾兩兄弟飲過這杯!” 這獻臣殷勤布菜、勸酒,兩人觥籌交錯、邊吃邊聊,漸漸地,征明臉頰上泛起了紅光。 文征明容長臉兒,麵頰略瘦削,眉毛疏淡高挑,眼廓細長,眼瞳不大而凝神專注;鼻梁隆直,口邊三綹淡淡的胡須。他尋常不茍言笑,表情內斂而有些沉鬱。身上內著土黃色布衫,外著淺棕色道袍,頭戴襦巾。 此時趁著酒興,他終於敞開了心扉。 “唉!”他長嘆一聲,搖頭說道:“人人都講吾是個才子,文壁也曾以此自負,可如今五次趕考盡皆落榜,人家嘴上勿講,背後必定掩口恥笑:‘啥才子,勿過是個徒有虛名的樣子貨罷了!’唉,實在是丟人現眼、辱沒家聲啊!嘿嘿!”他痛苦地將酒一飲而盡。 獻臣將征明的酒杯斟滿,微笑著不慌不忙地道:“丟人現眼,其罪過一也;辱沒家聲,其罪過二也。是否還有其三、其四呢?” “當然有啊!”征明自責不已地說道。 “那統統講出來聽聽。” “人人都將吾忝列‘四才子’之中,可如今伯虎、希哲、昌穀都已中舉,隻有吾蹭蹬勿前,豈勿是給‘四才子’臉上抹黑?” “嗯嗯,言之有理!——那其四呢?”獻臣仍微笑著道。 “恩師吳原博乃本朝蘇州的第二位狀元,官拜吏部右侍郞,回家為母守孝期間收了儂、吾兩個為學生。賢弟勿辱師名,仕途大進,直麵天顏,榮任欽差,而吾呢?!吾、吾……嘿!”征明端起酒杯,一仰脖兒又灌了下去。 “那這其五、其六吾就都明白了!”獻臣說:“儂屢試勿中,連累子女在人家麵前抬勿起頭來,對勿對?儂回回都名落孫山,連街坊四鄰都跟著儂臉上無光,是勿是啊?!” “此皆應有之議,應有之議呀!”征明說著,見獻臣沒再給他倒酒,便抓過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仁兄啊,似儂這般自怨自艾,日後還如何見人?怕是在這姑蘇城裡都要住勿下去了嘞!” “勿瞞賢弟說,要勿是儂半路將吾截到這裡,吾本打算閉門謝客,然後到鄉下隱居三年,發憤苦讀,再圖一搏!”征明將空酒杯撴在桌上說道。 “要是再敗了呢?”獻臣問。 “那就雲遊四海,永勿回鄉!”酒意微醺的征明已脫卻了日常的謹慎、自持,表現出掙脫現實的強烈欲望。 “仁兄啊,”獻臣在征明手腕兒上輕拍了兩下說道:“今日吾就是讓儂來一吐胸中塊壘的。儂把這些話講出來,比憋悶在心裡要強百倍。人常言‘燈勿撥勿亮,理勿講勿明’。吾有幾句話直言相勸,勿知兄長是否肯聽呢?” “文壁願聞教誨。” 獻臣道:“小弟想請問仁兄,仁兄屢試勿中,到底算是好事體呢還是壞事體呢?” 征明苦笑道:“這怎麼能算好事體?自然是壞事體、醜事體了!” 獻臣搖搖頭道:“小弟以為勿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此話怎講?”征明頗為不解。 獻臣邊布菜邊說:“先以徐昌穀為例,伊是‘四才子’當中唯一中進士的,但因相貌醜陋,吏部明確表示勿得入翰林院,改授大理左寺副,可依然飽受排擠,前勿久又被貶為國子監博士。由於鬱鬱勿得誌,聽人講身體還每況愈下。儂想想看,昌穀的境況與仁兄相比,哪一個好些呢?” “這個……”征明被問得無言以對。 “再講唐伯虎,”獻臣接著道:“隻考了一次鄉試便高中解元,可謂風光無限。但伊中舉後輕浮之習並無收斂,宿妓嗜酒、流連歡場反而變本加厲。儂與希哲規勸於伊,伊非但勿聽,反倒同儂與希哲斷交。結果,轉年會考前伊與徐經招搖過市,遍訪前輩,廣交名流,拜會主考官員,饋贈厚禮,被言官以‘賄買試題’彈劾,鋃鐺入獄,受盡刑罰,最後被革除舉人資格,勿準再參加科考,發落浙江藩府任個小吏。——這番遭際與仁兄相比,又是孰喜孰悲呢?” 這番話說得征明連連點頭:“對對對,如此說來,吾如今的境遇反比伯虎要強上百倍呀!” 獻臣繼續說道:“再拿小弟來講吧。吾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但一朝遇到奸佞小人,遭讒羅陷,貶謫連至,發配到荒僻煙瘴之地受盡苦困,直將一顆雄赳赳進取之心化作一團冷幽幽徹骨寒冰。這番水火沉浮的經歷與仁兄比起來,究竟誰可慰而誰可嘆呢?!” 這一連串話語如醍醐灌頂,令征明似撥霧見峰,身上不禁出了一層透汗,睜大眼睛說道:“賢弟的意思吾明白了,儂是講仕途艱險、功名浮雲,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勸吾遠離官場,做個散淡閑人,對勿啦?!” “非也!”獻臣擺了擺手:“榮辱無常,報效在心。仁兄求取功名並沒啥錯。像仁兄這樣才品兼優的士子正是國家需要的人才。但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仁兄治學刻苦、律己嚴苛,做人、做學問都沒啥勿到的地方,這便是盡責盡力了。至於中與勿中,那隻能‘盡人力而待天命’,沒啥對勿起祖宗兒女、師長親朋的,仁兄大可勿必如此痛心疾首、難以釋懷。” “嗯,”文征明思索著點點頭:“賢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 獻臣道:“仁兄若能想通這一點,那就會進則光宗耀祖,退則海闊天空;為官則造福鄉梓,歸隱則怡然自適。無論遇到啥境況都能從容應對,這豈勿是最佳境界嗎?” “好好好!”征明端起酒壺為獻臣斟酒:“為儂這番高論,吾要敬賢弟一杯!” 兩人碰杯後將酒一飲而盡。 征明放下酒杯道:“賢弟呀,這回吾真是想通了!今後就是再考上四、五次,吾也決勿會患得患失,心事重重地啦!哈哈哈哈……” 沒想到一語成讖,日後文征明果然又連考四次不中,還是經人推薦才以貢生進京,經吏部考核,授予職低俸微的翰林院待詔。此是後話不提。 當下獻臣聞言大喜,拍手笑道:“好啊,仁兄的煩惱去除了,吾的心裡麵也就踏實了。吾兩個已多年沒有機會手談,今晚一定要下個痛快!——來呀,撤去酒席,把棋具擺上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